登陆注册
2271200000045

第45章 《呐喊》自序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的进步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呐喊》。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鲁迅记于北京。

同类推荐
  • 一世珍藏的诗歌200首

    一世珍藏的诗歌200首

    中外诗歌浩如烟海,古史诗、叙事诗、抒情诗种类繁多,争奇斗艳。本书仅选录了文艺复兴以来并经过了数代读者检验的部分中外诗歌名篇(不含中国清代以前诗歌)。在长长的诗歌长河中,这些诗歌名篇是语言的精华,智慧的结晶,思想的花朵,情绪的珍珠。它沉淀着人类的苦难与欢乐、幻灭与梦想、挫折与成功,折射着人类精神结构中永恒的尊严和美丽,体现了人类追求真善美、扬弃假恶丑的执着意念和高尚情怀。人,寄居在大地之上,处身于喧嚣的世界,需要这甘甜的蜜汁滋养。中外诗歌遗产需要继承和发展,首先就需要阅读。阅读是一种感悟心灵的精神活动。
  • 爱在唐诗,情在宋词

    爱在唐诗,情在宋词

    因为喜欢唐诗宋词里的文字,所以我在那里邂逅了一场场倾城之恋。待繁华落幕,待经年流尽,爱却仍在唐诗,情也仍在宋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唐诗里的爱,宋词里的情,一经读过,便深入骨髓,想要忘记,怕是很难了。因为这里的爱和情,是契合到人的心灵深处的。那些诗词里的爱情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山无陵……天地和,乃敢与君绝!”千古传颂着的爱情,让我们读到了“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优美,也为结局“自挂东南枝,举身赴清池”而肝肠寸断。
  • 就这样慢热地活着

    就这样慢热地活着

    《就这样慢热地活着》里,作者田禾通过漫无目的地行走去解读自己。有时,只是停下来闻植物的味道,然后转身走开;有时,随便搭上一列最快开动的火车;有时,又像最真诚的朋友,听自己忏悔傲慢和无知。卸下向世界对抗的戾气,去拥有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和无需声张的厚实。不做遥不可及的梦,避开无事时过分热络的人际,使得生活少些负担和承诺。何必要用一个模子去度量生活的价值?
  • 独酌

    独酌

    此书遵循的是一个“醺”字。醺,微醉也,醺醺然,是一种幸福、乐观、忘我、没有烦事的境界,也是一个较为放开的世界。平日不敢说的不敢想的,此时可以放开了胸襟。说者痛快,听者忘我。
  • 凯歌百代美名扬

    凯歌百代美名扬

    上个世纪的1952年10月14日至11月25日。我所在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第15军在举世闻名的朝鲜战场五圣山战区上甘岭。由我所在的45师135团两个连队扼守仅3.7平方公里、正面宽仅2.5公里的弹丸之地(即597,9高地和537,7高地北山两个山包),与以世界军界一致公认的世界最大的军事强国美国军队为主的所谓“联合国军”,展开了敌方称之为“金化攻势”、我军则称之为上甘岭战役的一场鏖战。在这场历时43天的鏖战中,敌人先后共投入兵力6万余人,参战火炮1565门,坦克120辆,飞机3000余架次。
热门推荐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帝尊偏心大小姐

    帝尊偏心大小姐

    身为高门嫡女,她向来清高孤傲,却不曾想被一个渣男骗了婚,害的家人命丧黄泉。绝望跳崖后,她带着满身煞气毅然归来,只为让昔日的奸佞小人付出代价。
  • 不朽的失眠

    不朽的失眠

    本书有多篇文章入选我国教科书及教辅教材。张晓风的文字总是有种专属于女子的淡淡柔情,柔情中却处处透着那种仿佛知悉了世间所有秘密的理性,就算是生活里普通的场景,也能让她品出人生;她以情入里,出入古今,仰视宇宙之大,从喧哗的都市中寻找悠闲生活之美;又有一股畅快的英伟之气和侠士之风,加之不乏女子雅致、凄婉的纤细柔情,用知性来提升感性,视野上亦将小我拓展至大我。张晓风以那双透视生活的慧眼,在琐碎平凡的事物中品出了美丽、典雅、温柔。
  • 我的修为全靠借

    我的修为全靠借

    顾真怎么也没想到,穿越异世,连修为也能直接借!一秒借贷,一秒99999!一秒连升十阶!十年修行,不如一秒借贷。为什么还要修行?
  • 中国文化性格

    中国文化性格

    如果把历史文化喻为鱼,人文地理就是水;如果把历史文化喻为树,人文地理就是土地。离开一定区域的自然与社会交汇的总体背景去奢谈历史文化,无异于缘木求鱼。
  • 青梅不可欺

    青梅不可欺

    (新书《娘子这厢有礼了》正在连载~古言宠文求关注哦)眼见着从小追着他跑的鼻涕虫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小娇花,顾大神不淡定了,揽着谷甜的小腰,默默道一句:“真香!”打脸算什么,追到老婆才是王道!原以为这是幸福的开始,可是有一天,顾阗望着自己修长如玉的双手,神情痛苦:“原来我的血……是肮脏的……”谷甜满目温柔:“不管你是谁,你总是那个我爱的顾阗。”或许我的存在是个错误,但我也感谢上苍,因为这个美丽的错误,让你我相爱。?????????世人皆道顾阗嘴刁毒舌讨人厌,便是世界顶尖大厨的菜肴都能被批的一无是处,独独却对谷甜经手的东西赞不绝口,由此可见,顾阗是个怕老婆的。顾阗:谁说的大实话?给我再说一遍!毒舌美食评论家vs美貌小俏厨的甜蜜故事,双洁,独宠。
  • 丑妃娘娘倾天下

    丑妃娘娘倾天下

    她本是九重天神兽一枚,奈何主人罚她下凡贬她一世平凡……只是这又如何,胡湛在手,天下我有,有你相伴,便是晴天!
  • 天霄修士

    天霄修士

    自从人类种族诞生以来由于社会的组成形式,战争一直就是人类社会的主旋律。从原始的棍棒、刀剑、枪械、核武。战争一直在升级,直到大家相互发现谁都没办法彻底吞灭对方,于是便签订了和平条约。但是条约的背后大家都在暗地里发展各自的军事科技,毕竟条约存在的前提条件就是实力对等。直到一群疯狂的科学家研究出一种全新的战争兵器,一种强大到足够碾压各方的战争兵器,但是这种兵器刚刚研究出来便在各国的抢夺中遗失了。遗失在另一个世界,或者另一个宇宙。
  • 嫡女的求生欲望

    嫡女的求生欲望

    新书开坑!《请君升天吧》求收藏?前世的她是个三分之二的傻白甜,窝窝囊囊了一辈子,终于硬气了一回将一纸离婚协议书直接扔到了他那张虚伪至极的脸上,然后一出门……享年25岁!临死前,她看着他看似痛不欲生的脸,发誓如果有下辈子,就拿块板砖把他打到生活不能自理,然后扭头就走!一朝重生,她托生到了赵家三小姐赵佳和的身上。她热爱生活,天天向上,妄想着可以活的久一点。而那个扫把星男人......能不能离她远一点?“赵三姑娘,在下可曾哪里得罪过姑娘吗?”“杀身之仇算不算?”在得知与芝兰玉树的渣男订亲之后,她高兴的飞了起来。而冷眼旁观的某扫把星也在一瞬间想通了,救命之恩可以用银子还,发过的誓也可以当没说过,但......心头肉必须攥在手心里!
  • 顾先生,你的小野猫又炸毛了

    顾先生,你的小野猫又炸毛了

    时隔七年,陆悠然再次踏入这个城市,只有两件事。第一件,让真相浮出水面,还她清白。第二件,玩弄顾南山的感情,让他体验一下当初自己的痛。可谁知,真相的背后还有真相,而顾南山也将她宠的像个孩子,无从下手抱负。顾南山:无从下手?那就下口吧!陆悠然:滚……顾南山:好啊,滚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