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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杀手剑香(八)·冷剑衔香惜花劫

清晨,天边那一轮娇羞的红日,终于除去了它的酣酣睡意,从那渐渐散淡的晨雾里不紧不慢颟顸自在地移上天来。那红晕的面庞,就好像是头天它饮了过多的美酒,那分酒意时至今朝都还未尽消退而少不得仍自挂相。

沙峪镇外一间不很阔敞的酒肆里,时下,客人尚还寥寥,除去不时有一两名提了酒壶前来购打新醑的散客外,便只剩靠在角落里的那一名面上看来颇有几分苦闷之色的青年男子,他算是今早这小肆中唯一的主顾了。

本来,大清早间,酒肆中没有酒客实在是件很平常的事,除了真正的“无酒难活”的酒鬼,又有哪个人会在方才睡醒后就出来寻酒觅醉呢?而其间偶尔又来上一两位客人倒也并不足以为奇,委实也没人规定过早晨便喝不得酒。

只是,眼下那角落里的青年却颇能令所有见到他的人啧啧称奇老半晌。因为,他只是不断地饮酒,却并不点要任何吃食哪怕是极少量的下酒小菜,他面前的桌子上,除了盛酒用的细颈陶瓶,就只有那三五只轮换交替使用的瓷盅。细数一下,那散乱倒放着的空酒瓶竟已有八九只之多,若按每瓶装酒三量计算,那么他现刻至少也已喝了二十几两了。要知道,那瓶中的酒可都是这小肆中最上等的、酒性虽不强烈却后劲极大的、正宗原产未羼滴水的绍兴花雕。更何况,这青年还是空腹饮用!就算瘾头再大的老酒鬼,也不敢于大清早起来就似青年这般恣意施为的,这么喝怕不要把肠子烧断才怪!

然而,不算那个总要时不时过去侍奉青年饮酒一忽又要转身去照顾别个散客生意的忙碌不堪的小二哥外,又还有哪个人会知道,那青年其实已坐在那里整整一宿了,他那桌上的酒瓶本来是比此刻多出数倍的,只因小二哥见他那边已实在码放不下了,这才自行替他收拾下去。当然,那青年自己本也应该晓得这些,只是喝了这许多时候、这许多酒,他可还能对旁的事有所意识么?

一个人喝了一夜的闷酒,其间什么也不吃,就算他此刻仍然没醉或仍然没有醉到尽头,怕那腹中的肚肠也早已被烈翻上天了吧。

但青年只是不停,兀自那么一盅接一盅地饮着,于旁人所投来的奇异目光以及那些悄声议论之言似乎毫无所知。他这哪里还是在喝酒?哪里还是在过酒隐?想来就是那“借酒浇愁”的限度也都已远远超出,这分明就是在拿酒来摧残自己,若非心中苦闷至极,一个人又何至于如此呢!

少时,酒肆中客人渐渐多起来,除去打酒的,也开始有寻桌落座唤酒叫菜的了。不过这些人大都是些“酒腻子”,他们所叫的吃食也不过就是一些寥供喝酒时提味的花生米、茴香豆之类,毕竟“醉翁之意还在酒”。

如此一来,角落里那青年也就不再显得那么扎眼,不一晌,就陷落在了喧闹酒客之中,再也没人去留意于他。本来嘛,到酒肆中,你所要留意的也只是自家手上的酒,至于别人怎么个喝法,那可都是劳什子的琐事,无论人家怎么喝,也都不会分给你来喝。

酒客一多,闲话自然也就多起来。什么张三的老婆跟李四跑了、王五家的孩子实际是他婆娘和别人生的野种、镇上的“烟花楼”又新来了一个如何如何漂亮标致的娘儿,等等等等,无非是一些泡过了酒的花花肠子们胡邹乱造出的醉话。不过,却也还有那么仨俩人儿聚拢在一桌谈论着一些于此间听来倒是颇为严肃正经的话题,边说着,其等面上还现出几分愤愤之色,没一会儿,周遭便又有几名谈腻了别人家闲事的酒客加入到这边的讨论,既而也立即佯装起一副为某事而惋惜、叫不平的愤慨神情。

一时,只听其中一个长着对吊眼的瘦汉说道:“哎哎哎,你们知道么,听说那个什么朱鹊还是那沽酒楼中的一个什么使呢!”紧跟着另一人接道:“惜花使。”前面那瘦汉点头道:“对对。哼,我看,他应该叫‘摧花使’,干出那么伤天害理的事,呸!”方才接茬那人又再跟道:“就是嘛!那‘烟花楼’里那么多娘儿们他不找,非得去祸害人家黄花闺女。”这话说完,边上一个年轻后生插口问道:“什么是沽酒楼?你们又说那什么使?”瘦汉翻了后生一眼,投放出一种似乎很鄙视这人见识短浅的目光,不耐烦地答道:“这你也不知?现今江湖上除了各大门派以外,还传说有四大组织,黑杀手、如尘斋、歃血盟和沽酒楼。前面三个都是干杀人营生,而沽酒楼却没人晓得他们究竟是做什么的,既没听说他们杀人,也没听说做过什么侠义之事,总之是最奇怪的一群人聚集在了一个最奇怪的地方。”说完,看了看那后生,见他眼中目光渴切,似乎还要了解更多,于是便继续讲道:“这朱鹊呢,则是他们那些怪人里最怪的一个,名字本来就起得怪,而他又是好好一个大男人,非得整天同一群娘儿们搀和在一起。(大概是怕话意未能表述详尽,就又再解释)哦,这沽酒楼啊,一共分为四个属堂,过、眼、云、烟,而朱鹊这‘惜花使’呢,便隶属于烟字堂。其他堂咱们不说,单说那烟字堂,从堂主往下,一水的闺女家,偏就多出他朱鹊这么个祸害来。都知道他是个祸害,偏生那许多姐儿还容得他,你说这不是怪事么!”这时先头那个总爱接上两句嘴的人又再插道:“哎哟,这小子艳福也真是不浅,那许多漂亮娘儿都叫他一个……”说时间,眼目早已眯成一条细线,更现出一副令人嫌恶的坏笑,余人倒也并不理会于他,只又将话题转回早前那事。

只听道:“哎,那……何员外家的千金怎样了?”此话还是问向那名“颇懂事故”的瘦汉,那人旋即叹道:“还能怎的?今儿个一早,扼腕啦!何员外老两口直哭得跟什么似的,劝不住!”此言一出,即是一片哗然,闻者尽相怒斥“朱鹊不是东西”,污言恶语,一股脑竞相涌出,就是朱鹊的父辈、祖辈也都没能逃过在人家口下沦为狗豸的劫难。

倒是方才那名后生颇不了然其中,只又打听说:“何员外闺女自杀与那朱鹊有何相干?”就是这么一句话,竟无端隐来旁人的好一番言语奚落,不过,却也还是有人在最后略向他解说了一回:“你整个一晕蛋,满镇人都知了,偏你不知。那何小姐为何扼腕?还不就是因着给那朱鹊糟蹋了而自觉见不得人了么!在此之前,咱镇上已有三家闺女倒霉了,两个同何小姐一般,自杀了,另一个疯掉了。唉,这朱鹊,作孽啊!”说毕众人又都连声叹息。

一忽而又有人问:“难道就没人抓得着他么?”那瘦汉把眉毛一挑:“抓?怎么抓?莫瞧这朱鹊干的是采花之事,可他那身武功委实非平常采花强盗所能比得,真是深不可测,端的来去无踪。官家的那些个好手们,都没一个找得见他的,更别提动手拿人了。哼,都是一群只进食不干事的饭桶!”

一干人又自谈说许时,见天近晌午,这便吆三喝六地散了,各忙各事去也。

酒肆中又只剩下那角落里的青年男子以及正自忙于拾掇残瓶剩盏的店小二。

青年饮下他手里瓷盅内的最后一滴酒液,便将盅子丢到桌上,此后也不再唤人添酒,只自个儿坐在那里凝目发呆,面上表情却已由那早先的极度苦闷状转为一副激愤异常之相,面皮憋得紫红饱满,好像说话间就将被胀破一样,看上去究竟也不知是真个出于某种愤恨还是只因喝下太多酒而此番后劲顶上头来造成的?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少顷,也不晓得什么原故,那青年身上、头上竟同时冒起腾腾白气来。既而,方才消散了一些酒醉之气的小肆中竟又再弥漫起浓烈窜鼻的酒腥味,嗅起来,就是那终日待在肆中早已闻惯了酒气的店小二也不免感到有些头晕犯恶,不由自主举起手将口鼻掩盖了起来。

约莫半枝香的辰光,酒气渐散,而青年人的身上也不再冒起白雾。细看之下,就连他脸上早前的那等殷红醉态也尽消得无踪无迹,好像他从来都没喝过一滴酒似的。见到这儿,那店小二也忍不住惊“噫”出一声,他可真从没遇过如此怪事,然而更怪的尚在其后。

只见青年醉态尽敛,目中神光清澈如水,以一个极为便利的姿势打座位上立身而起,取出一颗五两重的金锭,稳妥地置于桌上,轻道一声:“小哥,结账吧。”口上虽说是结账,其实却只是将那金锭子自行撂下,这便举步离开了,竟不再要求找还银两。——就是真找,恐怕这小肆里所有的散银都凑不满与五两金等同的价值。

小二见得那金锭,先是一愕,待到纳过闷来时,那青年早已走得不知去向,只这片刻间他便如烟尘般消散得没了踪影,使那小二哥几疑是自家发梦或是白日里遇鬼,好半晌仍愣伫在原地,口中连连称奇:“真是怪物,喝那老多酒没事不说,还会变戏法,散得这肆里到处白气。而今又给我这老些金子,莫说只是付你那酒钱,就是爿下这整家店,我看也有富余。”想他整日于酒肆中伺候,三教九流也着实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如那青年一般的奇怪人物,直到许多年后他做了掌柜的,此事犹是他引以为奇并且时常拿来炫耀的故事。

还是说那名青年,他之所以于那时停止了他的苦饮更还以内力将体内一尽酒气逼出从而使神思转清,此后飘然离去,不为别的,只因他也听到了早间那起酒客们所谈论的话语,他也因为那件事情而倍感恼怒、义愤填膺。只是,他所愤恨的却并非朱鹊,而是那冒朱鹊之名肆意作案的奸恶之徒。是的,那并非朱鹊所为,就是前面三件案子以及这半年以来的一尽采花盗案也都与朱鹊无丝毫干连。别人不知道这些,但青年人却清楚地晓得,而且坚信,因为,他就是朱鹊,自己有否做过那些事情当然只有自己才最清楚。

朱鹊确如那瘦汉所言,是沽酒楼的惜花使、是个整日与众多女儿们缠杂不清的“风流之徒”。但是,却只有他自己以及那些真正同他相处一起的女子们才完全晓得,他们彼此间是绝对清白的,只是因为义气相投,才会聚在一起,之间绝无丝毫不规之举。这些女子同朱鹊一般,都是极度鄙弃世间“男尊女卑”、“女庸为德”、“男权至上”等等一尽约束女子而“宽容”男子的所谓“礼教”的人,他们在一起,就是要向世人传达男女是可以不避嫌隙而平等相交的。于这些,沽酒楼的“怪人”们自然都能了然,但大多世人却是难容于胸,特别是那些惯了在女子面前大作威福的“老爷们儿”们!

朱鹊是很爱女孩子的,但他的爱又不仅仅只是对某一个人的那种爱恋,他所爱的是世间那一尽温柔美丽并有良好品性却又并不羁束、臣服于世俗礼法中的年轻女孩子,他将她们比作是出自淤泥却洁净无暇的莲花,他一视同仁地待她们,他爱她们所有。不过也有例外,惟独一个人,是能叫他以不同心思对待的,那人也曾对他付出了超越友谊的更为深厚的感情。

然而,正是因为朱鹊对女孩子的博爱,才使他失去了那个曾经将他看作是一生致爱的女子——冷衔香。没错,朱鹊也很爱冷衔香,甚至曾真的将她认作是自己一生感情的最终归属。但冷衔香恰恰因为不能忍受朱鹊的博爱、不能理解朱鹊的心意更也懒怠去探究这些,才会一气之下,因爱生恨以至于出走沽酒楼——当然,这冷姑娘一直以来也并不属于沽酒楼,她只是借住于那里。临走时,冷衔香只给朱鹊在肩头留了一剑,狠狠的一剑。

此后,冷衔香便踪迹全无。朱鹊也从此开始变得意兴索然,于他那些要好的红颜友伴们很少再去搭理,整日只是与酒为伴,似乎完全变了个人。沽酒楼的朋友们虽然都能理解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只是不断地拦阻他喝酒——沽酒楼虽不缺酒,但那绝对不是用来解决愁苦的,应当是朋友们欢聚时的助兴之物。终于,朱鹊厌烦了朋友们的“多事”,某一日他从沽酒楼悄没声地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可事情偏有凑巧,就在朱鹊离走沽酒楼两月后,江湖上忽然流传出数件朱鹊于各地所犯的“采花盗案”。这不仅在武林中引起轰动,就是沽酒楼中的众人也都倍感惊异,不相信那向来以爱花、怜花自居的朱鹊竟也会做出“辣手摧花”之事!但一想到他痛失恋人更还遭了所恋之人那一剑重创,心性由此转变,与从前背道而迟,那也是有的。不过,他曾经的那一些红颜女伴们到底算得他真正的知己,始终坚信朱鹊绝不会做出那等腌臜之举,即便是在其他人尽都相信了朱鹊是真的大异于从前之后,她们也从没质疑过丝毫,深知就算他去大开杀戒也绝不忍心去蹂躏他热爱的花朵们。时至今日,已近半年之久,“盗案”接连不断发生于各地,可沽酒楼中女儿们的心思仍然未曾有所转变。

至于朱鹊,他却晓得那个冒他之名施行“盗案”的人究竟是谁,更还知道其人如此做法的真正意图。说实在的,自那人做第二起案件时,朱鹊便已留意到他,此后更还出面制止过几次,但终究阻得一次、两次,阻不得十次、百次,唯一的也是最好、最能收得成效的方法就是干脆杀了那人——想那人做下如许重孽委实也死不足惜。可朱鹊不能,任何人都杀得那人,惟独朱鹊杀不得,或者说他自己认为杀不得。为何?朱鹊自有他难言的苦衷。

然而今天,朱鹊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做个了断了,他认为,若再不有所举动任由那人这般恣意妄为下去,于他自家名声有损还是其次,但却再不忍心见到那许多的娇嫩花朵被魔掌摧残。

酉时,朝阳巷,金家大宅后门处,寂无人声,只偶而会有一两只鸦儿“呱呱”叫着由空中颉颃而过。

朱鹊凝立那方,宛如一棵擎天苍松,一动不动,他手中一柄澈若清水的青钢长剑,借着天上半轮牙月的皎洁银光,向周遭散发着朔朔寒芒,它随主人沉寂了半年之久,今日终于又重见天日(月)了,那四散的清光似乎正是它按捺不住兴奋的一种表现。

他,朱鹊,于这里要做什么?他要等一个人,等那个不是朱鹊的朱鹊,那个真正的采花大盗。

所有人都认为那采花盗武功高强,来去无踪,但朱鹊却知道如何找他,朱鹊有他自家的方法,他坚信今夜那盗贼定会造访金家。

沙峪镇共有六座大宅,分属六个大户,除去镇东王财主家中生得二子以外,其余五家皆是独枝千金,此前已有四家遭殃,如今只剩这金家一户,而金家大小姐又是被本地最为美貌标致的女子,实是个明珠一般的人儿,金老爷子都已盘算好待来年献去宫里给皇上做个妃子来邀宠纳福了,那采花盗岂可能放过这么一个美人?之所以先做了前面四家的案而留下金家,委实是要将最好的放待到最后“享用”。——旁人不了解那人心思,朱鹊却了解得很,因为……

果不其然,静待片时,巷口处忽而一晃,便显出条魑魅般的人影,其人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见四处无人——他并未见到巷子深处金家后门边的朱鹊——似乎于口内轻发一笑,这便径自朝巷子里的金家后门处踱来。

朱鹊倒也不着急言声,只等那人郎当来至近前,这才开口轻唤道:“竹君,停下吧!”

那人闻声一惊,紧忙抬目寻望,凝神细辨之下,这才瞧出不远处竟还立着一人——因早前朱鹊的伫如古松,竟未使来人发觉到左近有何不妥。那人见得,身上先自打个寒噤,倒吸一口凉气,待认清眼前人面目之后,却反而又安定了下来,嘿嘿乐道:“哎哟,师兄啊,你怎的也在这?”

师兄?不错,这采花盗贼正就是朱鹊的同门师弟,也是而今昆仑派掌门人柳天杨的独生爱子,柳竹君。

柳竹君瞧瞧师兄,又自是个怪笑,道:“怎的,师兄你今儿也有雅兴来……”

朱鹊沉着脸断道:“竹君,你该收手了。想你做这许多恶事并又嫁祸于我,无非也就是想要让师父得知以后废了我的武功、不再打算将掌门之位传与我罢了。我的心思难道你还不知么?我岂会跟你争那掌门之位!作那掌门岂会似我现在这般闲在!”

柳竹君仍是“磔磔”一笑,应道:“是啊,我竟忘了,我的大师兄可是个‘不愿鞠躬车马前,只愿老死花酒间’的人物。哈哈哈哈。不过,你虽无心争那掌门,可我那爹爹却委实有心要传位于你,而且除你之外不作第二人想。你说,你若是活着,即便真个不想和我争,那我也依然得不到我想要的。”

朱鹊想想确是道理,苦苦一叹,略有妥协道:“那我向你保证,待师父日后传位于我,我即时便转传给你,这可好么?”

柳竹君稍有一愕,心下微转,似是略为所动,然而立时却又哼道:“谁会信你!我怎知你日后是否言行如一。况且,就算此刻你所说句句属实,果然日后照做,但你活着也终究不如你死了能叫我来得塌实!”

朱鹊闻言,锁眉而叹,继而续道:“你无非是要我死或者被师父废掉,那也大可不必用如今这等方法呀!直接来杀我都是可以。可你偏要去糟践那许多的女子……”

“哈哈哈”柳竹君断道,“我竟忘了,师兄你可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哩!怎么?心疼了!哼,我不用如此办法又怎么灭你!杀你?是,这确实很好,但我也得杀得了你啊!爹将他毕生武功都倾囊传了给你,于我却只教了点皮毛,我能是你的对手!?退一万步论,我便真能杀你,杀了你之后又该找什么理由去向爹交代?总不好说是为了跟你抢掌门吧!”他越说越显激动,若非是恐怕惊引来旁人,想必早就放开喉咙吼叫上了。略安定一下情绪,柳竹君又道:“嘿嘿,况且我现在倒是挺爱喜这事儿的,颇后悔以前怎的早没发觉到这事的乐趣。”

朱鹊自然知道师弟口中“这事”为何,见了他那副卑鄙无赖之相,只气得七窍生烟,险些便要挺剑相向,但最终还是强自抑制住了情绪,只是愤恨地咬牙瞪视,并没其他举动。

柳竹君却又续道:“啊,说到怜香惜玉,嘿嘿,你那个冷衔香不就是……”

“住口,此事与你无干!”听得师弟提及此事,朱鹊立时情难自抑,目眦欲裂,放怒一声,喝止了师弟后面的言语。

柳竹君耸耸肩道:“好,不说,我本也懒怠理会你那些破事儿,你怎样终究和我无干。遂此,你也甭来碍我手脚。告诉你,就是不为那掌门之位,我今天也要……”边说着,便待要举步上到金家后门前,岂知方一动作,眼间立时银光乍晃,一柄长剑已指在喉间。柳竹君少不得大凛,禁不住退下半步,抬眼瞪向朱鹊,轻叫道:“你、你敢杀我?你敢杀掌门人之子?”

朱鹊冷眼打望师弟并冷冷回道:“你若再向那门趋前一步,我便真个杀你!”

柳竹君听师兄说得断然,不免心中打鼓,一时不能确定师兄是否真的敢豁了胆量来杀他这个掌门独子,盘算许久,暗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今日作罢,先避了师兄再作打算!可再一想到那金家大院内嫩得和鲜桃一般诱人的金大小姐,如今只差这几步路便能尝到滋味,不免又踟躇了,教他就这么真的算了,心内委实不甘。终于,柳竹君还是因了色胆包天,尽将师兄先才的警示抛诸脑后,只满心惦念起金家大院里面那只“鲜桃”。边想着,柳竹君便痴痴笑着朝前行了上去,竟是忘记了身前不远处的师兄手中的那柄长剑,只满心幻想起少一时金家大小姐被自己脱得精光的情形。

朱鹊见师弟竟还敢行上,不免也是一愕,见其将自己手中长剑视若无物(他实际心思都已不在此间了,哪还能看得见长剑),心下来气,但总归还是不敢立时便伤了师弟,少不得退后半步,叫道:“站住!”

柳竹君闻言止步,回过神来,看看朱鹊,见其目中似微有迟疑,此番更还稍有后退,不觉胆气大壮,将头一晃,乐道:“师兄,你今日就是杀我,我也要进去看看那金大小姐。”说时,又再举步。

朱鹊见师弟竟如此冥顽不灵,端的动了真怒,高啸道:“这可是你自各寻死!看剑!”话虽说得狠厉,但出手间却并未真个一上来便下杀手,竟是先将长剑回摆,才又重新刺出,而上手一招,也并不见有何精妙,只是平平一式“仙人指路”。

柳竹君未想到师兄竟真敢向自己挺剑施刺,心内着实一凛,但一见师兄出手招式,才又稍有安心,知道他还是没胆量真个伤到自己。毕竟,他柳竹君可是柳天杨的亲生独子,柳天杨赏识大弟子朱鹊是一回事,但若是得知儿子被自己亲爱的大弟子杀死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怕不要疑心想道:你既能杀我儿子,搞不好哪天还要杀到我的头上罢!

柳竹君见师兄一时并不敢真个使自己有所损伤,于是也就敢放胆一博,闪身避了三五剑后,轻叫道:“你道我真个怕了你么!我就是再不济,也还是爹爹亲传的武功。哼!”说时间,也已回手将随身长剑掣了出来,抖手一晃,舞起三五簇剑花,跟着猱身抢近,再不多言,竟是一式“剑指天南”直向朱鹊反刺而去,其势甚为迅猛。

这“剑指天南”乃是昆仑派七大绝杀招式之一,柳竹君时下以此一剑来搏其师兄的那些个平庸之式,显然已是心存杀机。

朱鹊不用真实武功只以平常之技逼迫,实在是想教师弟识得厉害知难而退,怎料到竟会引得其反击,更还大失煞手,心内委实又惊又怒。然而因见师弟一剑施出,虽还并不能领悟透那剑招全部精髓,但也颇现凌厉之势,遂也不敢怠慢,手腕一转,易攻为守,防了一招。

柳竹君本拟算着自己以一式绝杀挑师兄一式庸招如何也是大占胜算的,就算师兄武功了得,一剑斩他不着,也还该逼他个左支右绌才是,却哪想得,人家只看似随意至极的一下反腕,便将自己的长剑封挡于外间。登时怒火上冲,心道:我就不信,你还能再招架,再看!身随念转,前臂稍曲,势子却是不改,运足真力,仍旧一个“剑指天南”抢刺而出。——他哪里晓得,朱鹊那一下转腕封挡,虽看来不见高妙,其实却不知包含着多少变化无端的反击后手,只是朱鹊终于还是手软,没好将那一尽后招施出,不然,任意一击,都足够他柳竹君受的。

朱鹊见师弟还要以煞手进击,眉头微蹙,心下恼恨道:这小子怎的恁不知好歹!手下却也照猫画虎地如方才一般再作一挡,这一回,手下却是运注起了七成内劲,于双剑交并时猛将真力一放,藉此生生将柳竹君震退半步,并道:“你莫要如此不长进,仔细着我真个拾掇了你!”

柳竹君已杀得兴起,哪还顾得那么许多,见自己二次施为又未得逞更还无端被师兄震退下来,恨意更浓,只道若是今番自己连连使用绝杀都战不下师兄,传将开去,就算日后真有机会成为掌门,怕门中其他弟子也都不会服气的。当下暴喝一声,叫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语声方毕,又是一剑“剑指天南”,然而这次却是学乖了,一招方至半途,身形猛然一转,跨步趋左,将剑尖由上挑改为斜捺,成了另外一记昆仑杀手剑“入地无门”。见朱鹊对面应变依然迅速,一招未待用老,再又转作“流星赶月”以其快之势反手削向朱鹊咽喉。

朱鹊见师弟连番变了两次招式,不禁于心内也暗叫了声“好”,急忙又再换招迎架,却仍自不施反击,只盼师弟如此刺得两剑因见奈何不得自己便就此收手罢斗,更也为以此点醒于他:本门武功博大精深,以你而今造诣,就算我日后将掌门拱手奉上,你也未必能坐得稳妥,保不齐别人来抢。

柳竹君哪里知道朱鹊之良苦心意,直已是杀红了眼,见自己二次变招竟还无用,当下再也不顾门中那“同门兄弟对斗不许连续使用煞手”的严规铁律,只一尽将七大煞手连贯反复使来,堪堪朝师兄朱鹊一口气刺了四十二剑。

朱鹊纵算武功再是了得,面对师弟如此犀利狠辣的打法只用平常招式招架也究竟是应付不来,这其间到底还是捱了三五剑。好在受剑之时应变神速,将师弟青锋所向之身体大穴轻巧地滑开了寸许,这才只是挂彩却并未受到重创!如此一来,朱鹊也多少动了杀意,见师弟第六轮煞手刺完竟还不待告停,立时恶生胆边,长啸一声:“不识好歹!”声落剑起,疾展出一片耀眼寒芒,尽将柳竹君罩入其中。跟着,连声放喝“呀呀呀呀呀呀呀”一声一剑,不有所断,七声喝毕,也已使完七剑,正是方才被柳竹君反复使用都不能见效的七招昆仑煞手。但这番七招于朱鹊使来,却端的妙到毫巅,直教身受者寻不出丝毫接挡之隙,就是闪避也都不能!这七剑若真是捱实了,任谁也都要被在身上戳出七个透明窟窿。

但朱鹊到底还是手下留情了,每一剑只是稍沾即转,只以剑尖将柳竹君衣衫挑破却并不伤及皮肉,至得最末那本应一剑穿喉的一击,更是拿捏得恰倒好处,长剑锋尖方低柳竹君喉头,就及时收敛了势子,使那剑尖乖乖地凝在柳竹君喉下天突之上。此一手足见朱鹊剑法造诣,多一分力则柳竹君破喉而亡,少一分力则剑难抵到从而便不能真正起到威吓之效。

朱鹊怒目盯着师弟,手中长剑不落,切齿良久,终于还是长嘘口气,恨声道:“我真想一剑穿了你!”说罢,将长剑缓缓由师弟喉上挪开,摆手叹道:“罢了,且再饶你这一次,只是你仔细着以后莫再为恶,特别是那祸害人家姑娘之事。哼,再教我撞上,定将你刺成筛子,到时就真是师父在场也救你不得。滚!”

柳竹君闻言如蒙大赦,就算此间再对那金家大小姐垂涎三尺,也已不敢多作想法了,只吞咽了两口唾沫,这便待要离去。只是因着心内仍旧多少有些不忿,临去时还是向着师兄恨声说道:“行,大师兄,你今儿这事做得‘够意思’!哼,这恨我算是记下了,今朝我柳竹君技不如人,甘心认栽便了。待得他日我……呜!”话至半途,蓦觉颈后一凉,直透喉前,只感似乎有一异物打喉咙里穿出,竟再也说不出只字片言。

朱鹊乍见到柳竹君喉上突然多出一片剑锋,其势显然乃是由后颈上穿刺过来,心下着实一骇,急叫道:“啊,师弟!”话声方落,却听得由柳竹君身后响起一个如银铃般美妙的女子声音:“他日?你岂会有他日!”一语道完,那本来停留在柳竹君咽喉之上的剑锋即“嗖”地一下抽了出去。

这后,柳竹君面色陡然一变,双目圆睁,嗓中发出“咯咯”两声,便足下一个趔趄,缓缓倒了下去。

朱鹊本待要上前查看,岂料就在柳竹君身形倒下的同时,他又见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足能使他停了呼吸、停了心跳的人,一个曾教他失魂落魄性情大转的人,一个曾经狠狠给了他一剑的人,一个女人——冷衔香。

冷衔香看看朱鹊那副诧异的神情,似乎显得很是得意,随手将那柄刺死柳竹君的宝剑归还入鞘,将绣眉一挑,含笑道:“想不到会是我吧?你我可真是久违了。”

朱鹊似乎于冷衔香的话并未听入耳中,只是呆呆地望着对面,良久,才从口中轻轻唤出:“衔香,你……”

未待朱鹊说下去,冷衔香便截道:“你也无消惊讶,我此来并非为了你,而是为他!”说着以目光示意了一下倒在地上的柳竹君,接着又道:“不错,此来只为杀他。因为我就知道你如何也不忍更不敢杀他!所以我就来替你做!”显出一个惨淡的微笑,稍停,再道:“杀他不仅因为他可恶,更还因为我恨你!”那最后的“恨你”二字竟是紧咬着牙齿略带泣声地说出的,任谁也都听得出那“恨”之所指的本意,实在是“我太爱你了”。

朱鹊本也明白,但他却并不明白冷衔香恨他又与柳竹君何干?于是少不得还是脱口问了声:“恨我?”

冷衔香叹道:“是,就是恨你!因为恨你,我才要让你受苦,为了让你受苦,我才更要杀柳竹君,因为……”

“因为只要柳竹君一死,朱鹊就更难洗清那些被嫁祸的龌龊罪行了。”说话的却是另一个女子,声音由朱鹊身后传来。

朱鹊不必回头,已然知道来人是谁,不禁无奈着摇头苦笑了一下。此刻间,除了苦笑,他也委实做不出别的事情了。

来人冷衔香也是认得,只是因为那人出现得太突然,就像早前她自己出现得那般突然,因而还是怔了一怔,跟着便复转平和神色,嘴边轻露一笑,说道:“真是巧啊,邱大楼主你也有兴赶来看好戏了啊!只可惜还是迟了一步,柳竹君死在你来之前了。”

那被唤作“邱大楼主”的女子也是轻发一笑,回道:“哦,我倒并非是来看这死人的,实是来瞧妹妹你的。”

冷衔香奇道:“瞧我?”

对面那女子继续含笑,应道:“是啊,就是瞧你。”说时,眼角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一回身侧无言静立的朱鹊,似乎是在说:我就是来瞧你怎么对付他的。

冷衔香略有会意,面色一寒,先瞪了那女子一眼,继而又转瞪朱鹊,良顷,这才怒嗔道:“姓朱的,你最不是好东西。哼,你记着,终有一天我要让你把欠我的加十倍还来!”说完,也不待朱鹊欲作如何反应,只将娇躯一拧,莲足微在地下一顿,便举步欲行。

朱鹊见冷衔香说不上两句便即要走,情急之下并步跟上,唤道:“哎,衔香,你……”话说半句,霍觉眼前银芒陡现,一道凛冽彻骨的疾风直朝面上袭来,情知不妙,忙将足下疾顿,使身形立定,不再前进分毫。

就在朱鹊凝身的同时,冷衔香的长剑也已指在了他眉心,只是尚还相差半寸,并未贴实。

只听冷衔香冷冷说道:“你再跟来,我就真个杀了你!再有,我也不再叫‘冷衔香’,现今的名字叫作‘剑香’。”收了剑,冷笑一下,又自补道:“现在我已是歃血盟的头号杀手,你只盼我们莫要再见罢,再见之时便是你的死期!”

“什么!”朱鹊与身后那女子同声惊呼道:“歃血盟!”跟着,朱鹊再道:“你……怎的会去了那里?”

“你能入得沽酒楼,我为何就入不得歃血盟?”这是冷衔香在许久之后,当其身影逐渐由小巷尽头隐没入黑暗中时留下的一句答复。

“海棠,我是否错了?”这是朱鹊待冷衔香消失好一晌之后问出的,问向他身后的那名女子“邱大楼主”。——那女子非他,正就是沽酒楼而今的大掌柜,秋海棠。

秋海棠得了那问,也同样是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轻轻地答出一句:“是否错了,只有你自家知道,而今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冷衔香是铁了心地要与你对着干了!另外,还有一事我也知道,你也该知道,就是你师弟一死,你的罪行无论如何也洗脱不清了,甚至可能还会从此成为昆仑派乃至整个武林欲要诛杀的罪大恶极之徒!”

朱鹊忽而大声放笑道:“哈哈,不想我朱鹊一条命倒真的不贱,那么多人都想要呢!”

秋海棠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可笑之事,面上毫无表情:“你不如还是跟我回去的好,顶多我们再不阻你喝酒就是。”

“回去?”朱鹊恍然道:“啊,是啊,沽酒楼。”

秋海棠这回倒是笑了出来:“自然是沽酒楼,你总不会才跑出来这么几天就把那里给忘了罢!”

朱鹊苦笑道:“哪能?我便忘了自己也忘不了那儿呀!”

“我看,你是忘不了你那烟字堂罢。”说时,其面上的笑容更显柔和了许多,隐隐将那腮上的两只梨窝现出,凭添起几分柔美:“回去罢,小坠新酿了许多好酒呢,她说你若再不回去,便将那些酒全都捣了,谁也不给喝。啊,飞红巾他们也惦念你多日了。你忍心不回去么?”

朱鹊听罢又是一个苦笑,慢慢嘘出一口长气,沉默许时,终于又展起了他已丢弃了半年之久使人一见就倍感温暖亲切的笑容,轻吟道:“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转而正向秋海棠点首道:“走,回去,沽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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