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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魇

大殇永昭二十二年诸侯国北周

这个小镇,在北周的最北方,再往前便是川炎海。这里很冷,冬季也是最长的。每年总有三四个月下着雪,立冬之后,大雪就降下来,人们纷纷回到家里点起碳盆,等着第一片落下。

夜深了,大雪如鹅毛般飘落,黑衣的年轻人牵着马走过无人的街道,留下一人一马的足迹,他抬头看着天空,雪无声的地落在他的脸上。

拉开小镇唯一的旅馆的门,里面透着干爽温暖的气息,掌柜的点着一支香闭目养神。客栈不大,人也不多,只有一位中年人坐在角落喝酒。他披散着头发,遮住了一边眼睛,一道疤痕横过半张脸,桌上摆着刀,从年轻人进客栈视线就从未离开过。

“客官要点什么。”见有人进来,掌柜的懒懒散散地问道。

年轻人抖了抖头上的雪花,径直走到炭盆旁,就地坐下。

“给壶酒喝吧,这么大的雪,差点就冷死在路上了。”年轻人把手放在炭盆边,嘴里哈出一口白气。

“这么冷的天,呆在家里搂着女人看雪不好吗,干嘛跑到这种地方来?”掌柜咧嘴一笑,走到后面去温酒了。

客栈里又重新静下来,年轻人烤着火,中年人喝着酒,只听得见外面寒风拍打房门的声音。

“你不该跑到这种地方来,明知道逃到哪都没有用,何不选个舒服地方跑,

害得我跟着受罪。”年轻人声音低低的,但并不难听。

“我小时候住在这里,这也算是我的半个家吧,虽然已经有半辈子不曾回来

过了。”中年人又斟了一杯酒。

年轻人点点头,“能死在家乡也挺不错的。”

“这得看你的本事了。”中年人笑了笑,手悄然无息的摸上来刀。

“出去吧,我不想把里面弄得乱糟糟的。”年轻人不等回答,便出了门。

中年人看着他的背影没入铺天盖地的雪里,微微一鄂,喝光了杯里的酒,抓起桌上的刀,也跟了出去。炉火依旧烧着,雪越下越大,风吹得更紧。

年轻人停了下来,中年人也停下了脚步。年轻人手里拿着弓,站在中年人面前,相距两百步。

“我们来赌一把吧,阁下距离我两百步,如果我在你走过来杀死我之前,先射中你,就当我赢了,我会帮你把酒钱付了的,反之你就帮我把酒钱付了,如何?”年轻人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只是一时兴起罢了,若不愿也就算了。”年轻人耸耸肩。

没有人说话,雪越下越大,雪花飘在两个人的脸上,却没有人想去抹掉。

“我答应你。”

中年人抽出了自己的刀,他是个谨慎的人,若是以前,断不会和敌人作什么赌局。但他看到年轻人的眼睛时仿佛完全没有杀人的想法,那是一双呆呆的眼睛,宛如刚刚睡醒的孩童的双眼,还没来得及揉去睡梦中的混沌,却又带着杀人的箭站在这。

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弓被拉成了满圆,中年人听到拉弓的声音时,就已经像猛虎一般扑了出去。

年轻人松开了手,第一箭出,第二支箭已经搭在了弦上。风又开始吹起来,箭破风的声音被覆盖了。

中年人挥刀,斩落前两支箭,接着是第四支、第五支、第六支,每一箭之间间隔越来越短,也越来越精准,都对准了中年人的要害。

中年人挥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但也快要跟不上箭的速度了,所幸距离也越来越短,年轻人再次射出一箭,在这种距离上射出的箭堪称必杀。但他在疾驰中突然矮身,瞬间做出了如同跪拜的姿势,躲过了致命的一箭,而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荡然无存。

年轻人还在抽出下一支箭,来不及了,中年人露出冷笑,这个距离没人能躲开他的刀。

中年人横斩,再凌厉的箭也没办法和一柄生铁的刀相碰,年轻人射出的那支箭被削成两半,中年人毫不收力,直直往年轻人腰上砍去,他仿佛已经感觉到刀身入肉的感觉,但下一刻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只斩到到了空中飘落的雪花,年轻人却不见踪影。

黑影笼罩在他头上,年轻人在他挥刀的瞬间如大鹰般跃起,跳到了他的身后,在这过程中还搭上了他的最后一支箭,现在的他后背毫无防备的暴露在敌人面前,他的后脑已经感觉到了寒气。中年人缓缓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胜负已分。

“我的酒钱,拜托了。”

箭离弦。

中年人倒在了雪地里,很快他的尸体便会被雪覆盖,不知道多久才能被发现,可能要到来年春天雪化的时候,才能被人看见吧。年轻人默默收起了弓,往客栈走去。

此时,一名女子站在街转角,打着伞,静静地看完了这一场极致的对决。她把伞压得很低,或许是伞上的积雪太重了,或许是不想让人看见她的脸,她比年轻人早来一天来到这里,悄然无息。

掌柜端着刚温好的酒从后面出来,只看见刚来的年轻人坐在那,中年人却不见了。

“客官,你要的酒,这是送你的几碟小菜,这下雪天光喝酒也不好吧。”掌柜的将手里的酒和下酒菜放到年轻人面前。

“谢谢。”

“不客气,不过客官你有看见刚才那名客官吗?”掌柜四处看了看,心想莫不是遇到吃霸王餐的了。

“他有事先走了,他的酒钱我来帮他付。”年轻人似乎有些醉了,身体开始摇摇晃晃起来,却又继续端起一杯酒。

“那就好那就好,客观看你有些醉了,不如开一间房去休息吧。”掌柜听说有人付钱,又重新喜笑颜开起来。

年轻人不答话,只是卷起了窗上的竹帘,目光淡淡地放了出去,雪花在刹那间吹了进来,将本来屋子的温度降低了几分。

掌柜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才发现这个年轻人或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年轻,不但没有刚强,反倒还透露出一丝的柔弱,倒像个女孩子似的。

一股淡淡的悲伤从年轻人身上弥漫,掌柜的的被窗外的冷风一吹,一个激灵,才从愣神中反应过来。

“那客官您再坐会,我就先不打扰您了。”掌柜悄然退去,他觉得这个少年是如此的不切实际,就好像下一秒便会消失,就如梦魇般。

少年独自在窗边喝着酒,刚温好的酒在冷风下已经有些凉了,他的思绪却已不再这上面。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杀人,那是十六岁的那年,自己的第一个目标只是个镇上的军痞罢了,所有都准备就绪,事情也进展得很顺利,自己轻易的将这个这个恶霸刺倒在地,长久以来的训练让着一切变得十分轻松,只是看着目标垂死的眼神时,他却心软了,最后的一刀怎么也无法落下,结果却是目标趁他心软之际拼死将他撞翻在地,若不是有同伴后面的补刀,或许自己在第一次杀人时就死了吧,哪里有机会能活到现在呢?

年轻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桌上的酒已经凉透了。以前的他从来没有如此放纵过,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也许就是想大醉一场。

年轻人把酒钱放在桌子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地离开了旅店。

夜晚小镇的街道家家户户紧挨着,年轻人牵着马,无声地走着,雪开始变小了,年轻人忽然停下了脚步,他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在前面的黑暗里等着他。整个世界是安静的,连屋檐积雪掉落的声音都轻了,渐渐地他闻到一丝香味,那是他熟悉的味道。接下来是脚步声,每个脚步迈在雪地里的声息都是他熟悉的,他看到了那把伞,他也看清了那人的身影。

时间仿佛静止了,两人就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对立着,雪终于停了。

“刚才没受伤吧?”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很长一段路都没有说话,鞋面上满是积雪,湿了也浑然不知。女人总觉得该说点什么,于是轻声问了一句。

“没有。”年轻人把头压得低低的,看不到表情。

“你不该让他靠这么近的,这很危险。”女人轻声说着。

“他的刀用得很好,他不靠近,我没有把握。”年轻人还是低着头。

“你是我教的,我知道你的箭术,别再做这么让人担心的事了。”女子停下了脚步,站在雪地里望着年轻人。“心里有事吗?小墨。”

“嗯。”宁羽墨其实想问会让谁担心,是你么。只是他又不敢问,只能淡淡的回了一声。

“小墨。。。”女人把手伸过去,轻轻抚着宁羽墨的臂膀,那里的棉衣被扯走了一块,是刚刚被刀划到了吧。

这一刻的温软让宁羽墨的心仿佛塌了一块,他感觉心快要溢满了,止也止不住。

宁羽墨再也忍不住,猛地抱住了女人,女人把下巴放在宁羽墨的肩膀上,静静地感受着他的体温。宁羽墨把整张脸放进了那雪白的发丝里,深深地吸着上面散出的冷香。

“我很害怕啊,冰姐。”宁羽墨声音小得像蚊子,只因为伏在宁羽冰的耳旁才勉强听见的。

“害怕什么?”

“杀人啊,每次杀完人我都很难过,每晚我都会梦见那些我杀死人的脸,有的痛苦,有的害怕,还有的是解脱。”宁羽墨又抱紧了几分。

“不怕,我在呢。”宁羽冰轻轻抚着宁羽墨的背,就像安慰小孩子一样。

过了很久,宁羽墨才渐渐放开了手。

“该回去了,家里有大事,老爷子要我们都回去。”宁羽冰摸了摸宁羽墨的头,顺便拍掉了他头上的雪。

宁羽墨点点头,和宁羽冰并肩走出了小镇,越走越远。

一夜风雪过去,太阳再次照进小镇,小镇的人们从梦中醒来,开始新一天的生活,一如既往。

永昭二十三年,殇盛帝醉酒口渴溺毙于皇宫后花园水池,这位在位二十三年的皇帝在位没有什么大作为,整日花天酒地,称为昏君也不为过,他也以一种再合适不过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太子也于当晚失踪,宦官们冲进宫里绞死了皇后,将年幼无知的二皇子推上了皇位。是为殇献帝,立年号为天和,开始了宦官当朝的黑暗时期。

就在同一月,各个诸侯国便开始打着勤王之名扩充军队,相安无事接近四百年年的殇朝开始倒塌,各路诸侯怀着巨大野心,拿着锋利的宝剑走向战场。所有人都明白,和平的年代已经结束,乱世已经来临,这个世界将陷入无尽动荡和战火之中。

天和元年白马国月华城

这里离殇都较远,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皇帝驾崩和新皇帝的登基可能还不及隔壁邻居家女人偷汉子来得惊讶,但街上也都开始张灯结彩,大家都想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多一点气氛。

街上两个小孩子在人群中传来传去,一大一小,小的在跑,大的在追。

“站住,快把糖人交出来,那是娘买给我的。”大的孩子边追边喊。因为剧烈的奔跑小脸已经通红。

“才不是嘞!抓着我就给你。”前面小的孩子看起来要更擅长运动一些,脸不红气不喘,在人群里像一条滑泥鳅,东钻西钻,后面大点的孩子连他的衣角都抓不到。还时不时对着后面做鬼脸。

“哎呦!”

小孩一边炫耀着手里的糖人,一边跑。却没注意到前面的人,一下和人撞了个满怀。手里的糖人也掉到了地上。

小孩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墙上一样,一下坐到了地上,抬头一看,是一位披着黑袍的人,牵着马,马背上还挂着弓和箭。

小孩捂着自己的头,再看看掉在地上的糖人,眼泪从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掉了出来。

大孩子这时才跑过来,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小孩和对面站着的黑袍人,赶忙过来将小孩护在了自己身后。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撞着您了,我们这就走。”大孩子把小孩子从地上拉起来,小孩躲在后面抽泣着。

黑袍人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孩子,穿着一样的袄子,相貌也有几分相似,应该是两兄弟吧。哥哥虽然很害怕,但还是将弟弟护在自己身后。

黑袍人缓缓举起手,两个小孩害怕得把眼睛闭上了眼睛,但半响没动静,哥哥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黑袍人递到眼前的两枚铜币。

“把你们的糖人弄掉了,不好意思,拿去买新的吧。”黑袍人放下了罩在头上的帽子放下,露出了一张年轻又俊美的脸。

哥哥呆呆地接过铜币,宁羽墨摸了摸他的头。“你是个好哥哥。”笑了笑,

牵着马走进了旁边的宅子。

“哥哥,刚才个人是哥哥还是姐姐啊?”弟弟在后面拉着哥哥的衣角问着。

“我也不知道。”哥哥愣愣地摇了摇头。

哥哥牵着弟弟离开了这里,临走时又回头望了望宁羽墨走进的那间宅子,那座打从他记事起就大门紧闭的宅子,最近却有很多人走进去,平日里的冷清变成了现在灯火通明,却让他感觉到了一股不自在。

就在哥哥望着宅子出神时,弟弟却悄悄顺走了哥哥手里的两枚铜币。。。。。

宅子里的样子却不像平日里无人居住的样子,整个宅子都被浓郁的绿茵覆盖,照理说在这寒冷的白马国,没什么树能熬过冬天,可这里依旧生机勃勃。精心修剪的植物环绕整个廊亭,人工开凿的河流从旁流过,老柳的枝须垂进水里。

宁羽墨看着这一切,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好久没回来了吧,宁羽墨心里想着,走到了精致的大堂门前,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仿佛只剩他还未到了。

宁羽墨走进大堂,大堂上正坐这一个人,面容苍老,闭目养神。在旁也是一位老人,不过却笑眯眯地抽着烟袋。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身材壮硕,穿着灰色布袍,露出古铜色的胸肌,一头短发像针一般,那张带着狰狞伤疤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生硬得像铁。

叶要离,天才杀手,第一次杀人才十二岁,刀法和身手也很少能出其右,更因为每年任务的完成度和难度而显眼,组织现在最强的魇之一。

上次见到他已经几年前了吧,他也回来了?宁羽墨想着,叶要离注意到宁羽墨的眼神,眼神对视过来,对着宁羽墨咧嘴一笑,脸上的伤疤跟着扭动起来,看起来更可怖了。

宁羽墨皱了皱眉,他不太喜欢叶要离,觉得这个人杀气太重了,几次在外听到他的消息也是在任务中杀了许多无关的人,仿佛把杀人是他的乐趣一般。

转头看向另一边,宁羽墨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左边坐着一位身形魁梧的中年人,脸上满是不修边幅的胡渣,看起来普通极了,是那种丢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出来的类型。

宇文成,魇组组长,可能是整个梦魇组织中杀人术最高的人,每次出手从没失败过,如今已是魇组的最高负责人,地位在组织也是最高级别了,本来该在其他据点监督全局才是,没想到也来了,宁羽墨越来越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请这位也来。

当宁羽墨看到宇文成对面坐着的人时,就不是惊讶这么简单了。

坐在宇文成对面的是一个女人,懒懒地靠在躺椅上,准确的说是为一个绝美的女人,一头黑发垂到腰际,还带着红色的挑染,成熟性感的身体被一件红色的紧身长袍包裹着,高高的开叉下是白皙的肌肤。

秦容烟,梦组组长,如果说有谁在组织里能不听宇文成的调遣,除了正坐上的两位老爷子,就只有她了。

梦魇是个杀手组织,从很久前便存在,他们拥有最优秀的杀手,最精湛的杀人术,他们会在夜晚无声取走目标的性命,只要付钱,便没有他们杀不死的人。梦魇分为两组,魇组和梦组,梦组人数较多,负责暗杀之前情报收集,暗杀时时机的制造,为杀手的撤离提供帮助,以及在杀手失败后无法逃离时杀掉杀手等辅助行动。而魇组,就只有一件也是唯一要干的事,就是杀死目标,用他们的敏捷的身手和无与伦比的杀人术取走目标的性命。

这是宁羽墨从来没见过的场面,梦魇最高指挥尽数在此,宁羽墨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是什么事需要梦魇所有首脑都聚集起来,就是刺杀白马国主也不需要这种阵仗吧?

“阿墨?”

脑后想起熟悉的声音,宁羽墨回头看去,一个比他高几个头的魁梧身材的人走进了门,一头短发,憨厚的脸上带着笑,宁羽墨开始觉得这次回来也不是那么坏了。

“大狗熊!”

“臭狐狸!”

宁羽墨和大个子指着对方大叫,随后又大笑起来,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欢快的气氛让室内压抑一扫而空,秦容烟掩着扇子轻笑,闭目养神的老人也睁开了眼睛。

“你又长高了,这样下去就当不了杀手了,熊戾!”宁羽墨踮起脚才拍到熊戾的肩膀。

“你才是,小时候长得就像女孩子,长大了就更像个娘们了哈哈哈。”熊戾咧嘴大笑。

“熊戾,你声音太大了,给我安静点。”门口有传来一个声音。

一个戴着斗笠的人走了进来,熊戾大笑着一把抱过来,带着斗笠的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下,直接被熊戾抱起来转圈,宁羽墨在旁边跟着笑。

这时戴斗笠的人才猛地反应过来,打着熊戾的大叫,“大狗熊快把我放下来,不然我杀了你!”

斗笠掉了下来,四尺青丝如一泼浓墨,眉如青竹般的刀,可以割开屋外的风和雪,明显是个女人啊。

熊戾慢慢地把她放下来,摸着头憨憨地笑。“很久不见开心嘛。”

“那也不用这样子,你个笨熊!”女子跳起来对着熊戾的头就是一巴掌,把熊戾打趴在地上,虽然看着没用多大力。

“青竹,好久不见了。”宁羽墨笑着对女子说,他今天见到了最想见的两个人,仿佛今天真的是个喜庆的日子。

“墨哥,好久不见。”叶青竹看到宁羽墨,眼里也流出了笑意。

“哈哈,今天我们三个找个地方好好喝一杯!”熊戾有从地上跳了起来,搭着两人的肩膀,“别的我不知道,你们两个还活着我就很高兴了。”宁羽墨笑着点点头,叶青竹忙着把熊戾的手从肩上拿开,却也没有反对。

“你们安静点。”站在一旁的叶要离突然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哈?有你什么事,你个刀疤脸!”熊戾和宁羽墨一样,也不喜欢叶要离。“你叫我什么?”叶要离舔了舔嘴唇,眼里凶光浮现,手背到背后,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他要杀人的样子。“刀疤脸,刀疤脸,我叫了又怎么样,来杀我啊!小爷我用一只手你也不是我的对手。”熊戾看着满不在乎的样子,手却也无声地摸上了刀柄。宁羽墨皱着眉,手也伸向了弓,叶青竹冷着脸,双手收到了袖子里。

“放肆,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看你们是在外面野太久了,回头都跟我再练两个月。”一直没说话的宇文成坐在座位上淡淡地说了一声。

四个人同时把手从武器上放开,宇文成是魇的最高负责人,同时也负责新人的训练,四人当初都在宇文成手底下训练过,所有人都发誓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

“咳咳,我这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你们都消停会,找个位置坐吧,宇文啊,你也别太严格了,年轻人活跃点也是好事。”正坐的老人轻咳了一声,摆摆手,声音苍老却又带着巨大的威严。

“是,宁老。”宇文成站起来微微鞠躬,随即又坐下去不再说话。

四人同时松了一口气,谁也不愿意再去体验那地狱般的训练。熊戾和叶青竹赶紧找了个位置坐下,宁羽墨却站到了宁老的后面,就像刚才叶要离一样。坐在正座的宁老看了一眼,也不说话,只是嘴角微微扯了扯。

“两位老爷子,这人也来的差不多了,您二老也别藏着掖着了,这么大阵势到底是有什么事呢?”靠在躺椅上的秦容烟望向两位老人,手中的圆扇搭在胸前。

宁老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今天把各位召集到这里,是有一件事要和大家商量。”宁老环视屋内众人,“大家都知道,皇帝死了,而新皇帝只是个孩子,根本无法震慑诸侯,现在乱世已经来临,不久战争就会席卷所有地方,现在我们要做出选择,是隐藏在黑暗里等待战争结束,还是走出黑暗,还是加入这个乱世,对世人展示我们的力量!”

屋里一片寂静,战争对于杀手来说是发财的好机会,暗杀目标会从平时的江湖恩怨升级到国家之间的厮杀,对于杀手的需求会急剧增加,报酬也会涨到天价,特别是对于梦魇这种给钱谁都可以杀的组织来说。

但同时,战争带来的危险也是最高的,杀手可能不再是面对目标一个人,而是一个军队。一旦失手,下场可能不会只是死这么简单。

这就像是一把双刃剑,利益和危险都很锋利,一不小心,就不知对着自己的是利益还是危险。

“这种事您和叶老决定不就好了,和必要把大家都叫过来。”秦容烟扇着扇子,看起来满不在乎。

“呵呵,容烟啊,你不在乎不代表别人都不在乎,我们老了,若是以前,我们当然会选择那巨大的利益,但现在,我们不愿让年轻人因为我们的决定付出代价,这可能会让他们白白丢了性命。”叶老笑呵呵地看着秦容烟。

“一个刺客真的还会在乎命吗?”秦容烟面无表情的说到。

“我们中的很多人,可不想一辈子当刺客啊。”一直端坐的宇文成忽然插了一句。

宁羽墨甚至能够感觉到四周那急促的呼吸,尤其是年轻人,有的脸甚至已经憋得通红。

没有年轻人想一辈子都埋在黑暗里,功名,是所有人都渴望的,谁都想让这个世界记住自己的名字,哪怕是杀手也不例外。

气氛突然变得沉重,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变得寂静,但宁羽墨确定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各怀鬼胎,这感觉让人浑身难受。

“宇成,你认为呢?”半响没人说话,宁老还是先问了。

“我一切听宁老和叶老的。”

“容烟?”

秦容烟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没有任何表示。

“你们呢?”宁老望向屋里的其他人。

没有人说话。

“都不敢为自己的命运做主吗?到头来还是要我们来决定啊。”宁老面无表情,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大家都知道这是宁老发怒的样子。

平时杀人的只需瞬息的刺客们现在心里却浑身冰凉,有些人汗已经湿透后背,在组织里,这个人说的话就是铁一般的命令,没人可以拒绝,这次他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他们,他们却没有回应这位老人。

老人缓缓站起身来,所有人都沉默着把头低下。

老人一步一步地走出来大堂,然后传来一声非常轻的叹气。

“大家散了吧,容我和宁老商议一下,之后告诉大家我们的决定。”还在位上的叶老摆摆手,脸色也不是太好看。

“是。”大堂内的众人微微鞠躬,都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大堂里只留下了坐在位置上的叶老和站在他身后的叶要离。

“你应该有想法吧,要离,说说吧。”叶老也不回头,声音平缓,听不出来半点情绪。

“回叶老,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像刚才宁老说的,这种战争而产生的利益是巨大的,我认为我们不该放弃,就算会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叶要离尽量将语气放轻。

“是吗?不想像我一样永远生活在黑暗中吗,做一只只能生活在黑夜里的蜘蛛,到老去的时候,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老人。”

“是!”叶要离深起了口气。

“那就去做吧,年轻人,让世界知道你的名字!”

宁羽墨站在廊前,雕花的影子斑驳投影地投影在地上,外面是那片人工修建的园林。

“小时候你最爱门前这条溪流,喜欢卷起裤腿跳进水里,向岸上的我泼水。”宁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宁羽墨身后。

“我还记得那时候您也不生气,只是看着我笑。”

“谁会对孩子生气呢,况且还是自己的孩子。”宁老回忆着以往。

“小冰呢,刚才也没看到她。”

“冰姐说好久没回白马了,想在外面看看,何况今天又这么热闹,说有什么事让老爷子告诉我,让我再告诉她。”

“有你在,感觉她比以前更轻松了。”

两人站在廊前你一句我一句,全然就像许久未见的爷孙二人互聊着家常,让人觉得温馨。

“这次这件事,说说你的意见吧。”宁老突然问了一句。

宁羽墨愣了一下,“其实老爷子你心里也有数吧,刚才虽然没人说话,但那种感觉,连我的心跳都加快了,谁不想要名利呢。”宁羽墨轻叹一声。

“你也一样吗?”

“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名利没什么重要的,还不如考虑等下在哪和老熊他们喝酒比较重要。”少年淡笑。

“哈哈哈哈,那这种问题就交给我们这种老头子吧,你去吧。”

宁羽墨走到门口又转身,“老爷子,就算是乱世,我也会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的人。”说完才转身消失在门前。

宁老看着宁羽墨离开,嘴里喃喃道:“刚想说你长大了,现在看也还是个孩子啊。”

后世的官史中并没有记载这一晚,但街头的说书人说起那个时代的伟大英雄的故事,总会从这开始。他们拿着野史笔记中的轶闻,编成荒诞不经的小说话本,传唱卖钱,但是人却深信不疑,因为梦魇的名字,在后世真的闻名天下,宁羽墨箭神之名也是家喻户晓,只是当时的少年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决定在以后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与悲伤,那时的他们,只是一群想见阳光的人罢了。

深夜闲逸亭

城里的小酒肆闲逸亭一般接待的都是些军衔不高的下级军官和小本经营的行商,整日店里也就这么几十个客人,更别说在这冬天,深夜店里总共就坐了一座客人,客人也不拘谨,把桌子架在暖炕上,在暖炕上再铺一层,便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

“你说老宁怎么还没来?”熊戾躺在炕上,嘴里叼着草根,翻着眼睛看向屋顶。

“墨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应该有很多话和宁老说吧,你催什么。”叶青竹靠在墙上,看着窗外的月华城。

“那你呢,我记得你和叶老是。。。。。。”熊戾又问。

“闭嘴!”叶青竹瞪了熊戾一眼,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熊戾讨了没趣,耸耸肩也没在说了。

竹帘子一掀,有人走了进来,跳上了熊戾他们的暖炕。

“哦,老宁你来了。”熊戾坐了起来,“你没把冰姐也叫上吗?”

“城这么大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反正从小在月华长大的,走不丢。”宁羽墨一进来就盯着炕上的鱼锅。

“和宁老商量了刚才的事吗?”叶青竹将调料撒进快要沸腾的的鱼汤里。

“是说了一些,更多还是聊了聊小时候的事吧。”宁羽墨喝了一口酒,辛辣驱散了身体的寒冷。

“说起小时候,我想起了当时我们三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就是个狡猾的人啊。”熊戾用力拍了拍宁羽墨的肩膀。

“是你太笨了吧。”叶青竹撇了熊戾一眼。

“以前啊。。。”宁羽墨的思绪开始飘远。

大殇永昭十三年,白马国,月华城。

宁羽墨刚来月华几个月,一直呆在宅子里,除了宁老和宁羽冰,基本没有见过同龄人,宁羽墨每天就会趴在窗边的围栏上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的街道和天上的飘来飘去的白云,因为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所以每天只能在这看着窗外的一切。

“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突然街上传来街上窜出一群人,看着像是和宁羽墨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追着一个大个子,手里还都拿着木刀之类的东西,而那大个子却是空手。

大个子比这些孩子高出两个头却东躲西藏,却不想已经有两人绕到前面去了,等大个子过来时直接用木刀打在大个子的腿上。大个子直接扑到了地上,他双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已经晚了,身后的人已经追了上来,用木刀闪电般的打在大个子的双肘上,大个子双手一麻,又倒在了地上。

“我让你跑!”为首的一名孩子一脚踢子在大个子的肚子上,大个子立刻像虾米一样缩在地上。

“给我往死里打,看你还敢不敢跑。”为首的孩子一声令下,后面的人都扑了上来,用木刀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像砍一块木头一样,不留余力。

被围攻的大个子只有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在包围中打滚。

“大个子,你白长这么大的个头,连我们都打不过,你这样的人可当不了刺客的。”带头的孩子把脚踩在大个子的头上,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谁说我打不过你们的,有本事一个一个上,我打得你们满地找牙。”大个子抱着头,发出恶狠狠的话,像是要把牙咬碎了一样。

“还不服是吧?来给我继续打,打到服为止!”周围的孩子又举起了木刀。

宁羽墨看着这一切,觉得很难过,可有感觉自己做不了什么,他打不过一群人,也就救不了那个大个子,他想悄悄把窗关上,可最后还是停下了。

一群孩子正打的起劲,突然一片白布盖了下来,像是天塌了下来,顿时出现了慌乱。

“怎么回事?”为首的孩子也被罩在了里面,但还算比较冷静。

大个子突然感觉没人在打他了,他睁开眼睛,眼前都是层白色,看见周围的孩子正在四处乱舞,他瞅准机会,一脚踢倒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孩子,对方正昏头转向,突然被一脚踢到摔在了地上,不省人世。

大个子趁着混乱站了起来,捡起昏迷孩子的木刀,看是向周围的孩子打去,力道之大像是要把木刀劈断一般。四周的孩子发出痛呼,却看不清大个子在哪,也开始胡乱挥舞起木刀来,但都打在了自己人的身上。

大个子跌跌撞撞抛出白布,看了看后面还在白布里扑腾的一群孩子,吐了一口唾沫,正准备离开,却差点迎面撞上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宁羽墨。

宁羽墨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跑出宅子,这是他来月华后第一次离开这个宅子,却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还把街边商贩所搭的棚给弄塌了,棚上的白布瞬间将刚刚的一群孩子盖住了,做完这些之后,宁羽墨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只能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是你救了我?”大个子的眼里充满了警惕,死死地盯着宁羽墨。

宁羽墨看着大个子手里的木刀,茫然无措地点了点头。

大个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宁羽墨,这时已经有一个孩子从白布里钻了出来,“在这里!”回头大叫着还在白布里的同伴。

大个子毫不留情地一个巴掌扇在他脸上,打得那个孩子直接原地转了一圈,直接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这是更多的孩子挣脱了白布,大个子拉起宁羽墨就跑,后面那群孩子随即又叫骂着追了上来。

一条木船停在月华湖边,穿上站着一个渔娘打扮的小女孩,黑色的头发盘在脑后,白皙的脸上满是着急之色,短衣外莹白如玉的双手也不停的敲着手上的船桨。

“竹青,快推船!”岸上大个子拉着宁羽墨从集市里冲了出来,一边大叫一边向女孩挥着手,那一群提着木刀的孩子也紧随其后。

“快点你这个笨熊!”船上的女孩也对着大个子叫着,开始用手里的船桨将木船推离岸边,力气之大全然不像寻常小女孩。

大个子拉着宁羽墨跑到了岸边,纵身一跃跳到了木船上,女孩也将木船彻底推离了岸边,向湖心划去。

岸上追赶的孩子在岸边急停,看着远去的木船,个个都是怒不可遏的神色,还有些指着船上叫骂。

“追啊追啊。”大个子对着岸上比鬼脸,随后又和宁羽墨累得一左一右倒在船舷边。

“喂,笨蛋,怎么耽搁这么久?”随着远离岸边,岸上的叫骂声也逐渐模糊了,船上的女孩转头问大个子。

“路上出了点状况嘛。”大个子躺在船舷边咧嘴笑了笑,摸了摸刚才被打的伤口,又疼得呲牙咧嘴。

“那他是谁?”女孩又转头看向宁羽墨,眼里带着刚才和大个子一样的警惕和冷漠。

宁羽墨一听在问自己,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刚才是他救了我,要不然我还到不了着,刚刚看这好像是宅子里的人。”大个子解释道。

“宅子里的人?”女孩眼里的警惕变成了好奇,看着宁羽墨眨了眨眼。

大个子对着宁羽墨伸出了自己的大手,“谢谢你刚才救了我,我叫熊戾,旁边那个叫叶青竹。”

“我,我叫宁羽墨。”宁羽墨也赶紧伸出手和熊戾握在了一起。

“好啦!你救了我,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以后有什么人欺负你我会为你出头的!”熊戾又往后一躺,开心的笑了起来。

“朋友?”宁羽墨愣了一下。

“对啊,就是那种可以为彼此两肋插刀的人嘛。”

“你知道什么叫两肋插刀吗?”划船的叶青竹望着熊戾翻了翻白眼。

“我刚在听说书的新学的词,说是朋友就要为彼此两肋插刀,听着气派就行了,管他什么意思呢。”熊戾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喂,你怎么了?”叶青竹看着从刚才就低着头的宁羽墨。

“啊,没有。”宁羽墨赶忙将头抬起来,随即又低了下去,“我只是好像到这里之后,就没有过朋友。”

叶青竹和熊戾互相望了望,熊戾揽着宁羽墨的肩膀,“这有什么,现在你有两个朋友了,以后不管什么事,我们都会帮你的。”宁羽墨抬起头,看了看熊戾,熊戾咧嘴一笑,大手摸了摸他的头,又看了看叶青竹,叶青竹也对他点了点头,宁羽墨忽然觉得,自己再也不用每天从窗子里看东西了。

“喂,熊戾你看,那是不是叶要离他们。”划船的叶青竹忽然指着船后。

熊戾回过头去看,“糟了,真的是他们,看来他们抢了岸边的船追上来了,快跑!”熊戾翻身站起来,从叶青竹手里拿过船桨,开始拼命划船。

“你对他们干了什么啊?”宁羽墨抓住船舷问熊戾。

“我把他们准备拿去听说书的零花钱偷了拿来和青竹对半分了,哈哈哈哈!”

一丝光亮透过窗帘照了进来,已经天亮了,三个人从晚上一直喝到了清晨,原本酒量就不大的三人已经是晕头转向,熊戾抱着酒坛子躺在炕上睡着了,叶青竹吹起来笛子,这本该是晚上才做的风雅之事,在这白天显得有点不适时宜,而且因为醉酒还会有几个音吹错,宁羽墨用筷子敲着桌子跟着叶青竹的笛声轻声哼着歌。

许多年后,宁羽墨回想起他一生最温暖的时光,是在下着雪的月华小酒肆里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喝着酒,回忆童年是的糗事,互相哈哈大笑,有在醉酒之后肆无忌惮的躺下入眠。这时候宁羽墨总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漫长的梦,长到不会再醒来。可惜在许多年后,身边却再也没有自己的朋友了,于是他只能一再地回忆那段过去,证实自己真的拥有过那段美好的往事,不让它如风吹飞絮般一点点的散去。

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近酒肆来,将一封书信放在宁羽墨他们桌上,又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宁羽墨拆开信封,揉了揉眼睛,看过之后晃着信对其他两人说,“看来这次我们可以待在一起久一点了。”宁羽墨望着两人,“老爷子们已经决定了,梦魇会出现这次乱世之中,新任务已经发布下来了,这次我们三个作为魇,执行同一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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