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雷声仿佛是蒙在人的心房上敲打，隆隆了许久才散去。待头顶终于放晴，所有人都如获大赦，头一次直面天威的莫凌更是跌坐在地，不住擦着额头的冷汗：“我滴个天，还只是响两声我这腿就软了，真要变成劫火劈下来，可咋熬啊。”
“心理战而已，真杠上了哪有工夫害怕。”庭耀过来拉他，旁边的杜云却面色如常地哼了一声：“别想没用的，涅槃境还远着呢。”
他说得全不在乎，眼里却早已是按捺不住的野心，似要将雪原白草也烧个燎原。
满昭守军军营
翌日，雪幽还是陪着庭耀来了这里。不想刚到营地，就被门口晃悠的军官逮了个正着，直接勾肩搭背地请进了大帐。
“你们认识？”雪幽小声。
军汉大手一揽，庭耀几乎被拖着向前，只来得及留下一句：“憋坏了。”
果然，烈酒菜碟一上，这军官马上就开启了滔滔不绝模式，拉着庭耀把封城这些天的日常吐槽了个遍。不比异能者可以闭关数月，普通人在封闭的环境困久了，那蚀心的孤闷是真能给人憋出病来，雪幽看着这魁梧的军汉拉着庭耀，一张嘴却叨叨叨得比邻居家大姨还琐碎，不禁也有些同情。
“唉，你看我这小帐篷，职位没有特么连个帐篷都不给，我这军衔整的可太憋屈了。”
庭耀看了看他的肩章：“你明明是大队长的军衔，怎么跑去当中队长了？”
“重组组的呗！鬼知道那帮傻缺咋弄的，怎么排到最后大队长还能多一个，发现的时候又已经改不了了，就只能先顶个中队长干着，熬到下次重排再说吧。”
“真是倒霉，这军令没法不从，但要是哪个大队长敢对我吆五喝六的，老子收拾不死他！”
雪幽伸向酒坛的手一停。是了，政府军下设守城军和远征军两大军种，两者的编制都极不固定，经常就会撤编重排。她突然问道：“那你们守城军和远征军会混在一起排吗？”
“当然了，那有什么好分开的。不管守城还是远征，这军伍的人啊都是越打越少，有的都成了光杆司令，你说不重排还能咋整？有时候啊，头半年还在守城，下个月就被调去远征了。”
雪幽心里空了一下：“那，队长您可听说过，去年这时候的远征军第壹佰贰拾柒号军团？他们现在还在吗？”
“去年冬天啊，”军官面露难色：“去年冬天我不在远征军，不太知道，不过这都一年了，肯定早改了。”
啊。雪幽看进酒碗中荡起的波纹，漂萍一别，再相寻果如大海捞针。
她不再说话，军官便和庭耀继续聊了下去。雪幽本以为听他倒完苦水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两人竟越聊越嗨，光看庭耀对军营的了解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是军官，从边关局势，到军营管理，再到战阵补给，好像军方的方方面面他都能讲上两句，眼见话题是越来越开了。
“......这战阵吧，其实我和我一个专攻阵法的念师朋友都觉得，现行的军阵制度太局限了。三甲一火只是为了固定饭友，实在没必要把战阵的最小单位也局限进去嘛。像咱这么大规模的机甲军团，近乎于无限延展的平面，每一台机甲都可以看做相同的点，那我们完全有条件把它，”他讲得神采奕奕，手沾茶水在桌上比划：“做成一个流动的三角点阵，能量均摊了，威力相连了，到时候你想象一下......”
军官一开始只当茶余饭后的唠嗑，越听神情却越凝重起来。“兄弟，”庭耀还拿出了一张阵图，他接过来仔细端详：“还有什么？”
是不是说的有点多了？毕竟身处人家的军营，对着人家的事指手画脚，雪幽看着军官的脸色有点拿捏不定，庭耀却好似浑然不觉，眸光如星：“还有，大到军队阵型，小到机甲操纵，都应效仿阵法的中心思想，让整个系统循环起来。周行不殆，这是大自然的智慧，我们为什么不效仿呢。”
话音像投进了空白，一片安静。军官低头思考，沉默了许久才重新看向庭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肩膀。
“小伙子，”他声音沉了下来，“你将来会有大作为的。”
“啊，不敢不敢......”庭耀这时候倒知道谦虚了，军官却更加认真：“真的，你真该去帝阍台跟那些大官好好说说。我虽然说不出啥所以然，但总归这么多年真刀真枪地打下来，多少也有那么种，直觉......”最后他非常肯定地说：“该是这样的。它应该是这样的。”
庭耀坐直了身子，但仍带豫色：“我们说得再漂亮，也是纸上谈兵，还得试验试验。”
“试！”大汉砰地一拍桌子：“就在我队里试！”他说着就走到帐门，掀起门帘招呼来两个卫兵：“就在我营里，看好哪几台机甲了直接说，我让他们都跟着你试，要是能成的话你就先把阵图便宜卖我们。”
“那还说什么卖不卖的，”庭耀一笑，锤了下他胸口：“机甲多给我们修修就行！”
“哈哈哈哈哈！好！”军官欢送他们出了大帐，庭耀直接对跟着的兵士说：“实验啥的先不急，我们要修机甲。”
“啊啊，好。”兵士对什么“实验”还一头雾水，但修机甲这个他们知道，马上就跑去办了。
“你该不会是早有预谋吧......”一切太水到渠成，雪幽连句话都没插上，庭耀就要拿一个中队尝试他的什么理论了？
“倒也不算，”庭耀一歪头，面露狡黠：“话赶话就成了，我也没想到这么顺利。走，先把机甲修了，回去跟老杜好好商量商量，这可得抓住机会。”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要整啥。”
“瞧好吧！”
关外城的军营不比关城的有序，临时的帐篷大都搭得凌乱，也没有固定的地方放需要维修的机甲。那两个兵士直接跑向了前面一个训练场，想来是想利用那里的空地。可此时训练场上正有一千余人正在训练，待到庭耀和雪幽跟了上来，他俩也还在和那几个带头的军官交涉。
指挥台是用沙袋临时搭起来的。“等我一下。”庭耀向后虚按了按雪幽胳膊，直接提气跃了上去。
他大步上前，两个兵士下意识让开，带头军官将手里的喇叭交给了他。
喇叭发出咚咚的声响，然后滋地一声杂音：“停——”
庭耀站在高台前，承着一千余人静默聚焦的目光，不紧不慢环视一周，而后伸手指向训练场一边。
“辛苦诸位，收集下全中队要修的机甲。”其实无需喇叭，他的声音稍注源力便贯彻整片训练场：“面向我，从左往右，纵队长一到三报数。”
报数的尾音还未完全落下，他就紧接着：“好，现在每三个纵队为一组，每组按顺序收集五个小队的机甲，刚才喊一的纵队长，再报一遍。”
单薄的报数声此起彼伏，如此各组的分工便明确了。庭耀弯腰行了一礼：“好，那就辛苦诸位把要修的机甲都开过来，记得按小队分区停放，辛苦！”
雪幽默默从后面跳上了指挥台，在那里看着庭耀的背影。他说得很慢，却咬字清晰顿挫有力，让人不由自主就想听他讲下去。一千余人的调度，在他手下竟丝毫显不出拖拉，雪幽一方面感叹着政府军过硬的训练水平，但另一方面也清楚地知道，几句话便把千人量级的任务布置清楚的能力，至少自己是不具备的。
庭耀听到落地声，回身招呼她过来。台上的其他兵士自雪幽身边擦过，下去清理场地、划分区域，只留两人并肩俯瞰下面，真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雪幽心里有些害怕，又有些触动。风猎猎拂开发丝，庭耀看向远方蔓延而去的雪顶军帐，而雪幽正看向他。
熟悉的机甲轰鸣由远及近，庭耀一激灵：“啊，我下去指挥一下。”他跳到地面，边打着军用的指挥手势边向远方走去，指引着机甲找到划分好的停放区域，而雪幽转身走下指挥台，不紧不慢地准备开始工作。
机甲的主板被一块一块卸下来，庭耀也不急着开工，溜达到刚下机甲的兵士们旁边搭起话。
兵士们开始都一愣，庭耀虽然没披挂铠甲，问的语气也随和，没什么架子，但少年生得身姿颀长，目若朗星，在这灰头土脸的人堆里一眼就鹤立鸡群，寒冬腊九也只着一件敞怀的薄外套，那通身独属于高阶异能者的修容气度让他们瞬间就战兢起来，不知怎样才不算怠慢。
庭耀放柔了眉目，询问他们小队的军阵制度，还拿出自己的阵图比划，试图向他们介绍自己的想法：“你们下回可以试试这样......几个小队之间合作起来，你们都会轻松许多的......”
“哦呦......”一个大叔好奇地接了过来：“这，这看起来好像挺有意思的，可上面没允许......”
“你们中队长已经同意了，”庭耀笑答，还悄悄搓起手来：“有机会试试呗！”
雪幽站在机甲顶，看着他周围渐渐围上一圈好奇的人，而他盘坐在人群的簇拥中间，打着手势侃侃而谈。
呵。她轻轻一笑，跳下去拆下一块主板了。
这几百台机甲修了好几天，雪幽大部分精力都是在专心修机甲，庭耀倒是跑前跑后在这营里混了个滚熟，听说初步试验反响不错，隔壁中队都用了起来，现在庭耀正在大队里巡讲，就等着开城后大展一番身手了。
雪幽虽然能感知到他的源力位置，但在修机甲的闲暇里，她还是更喜欢留在这个中队里看和听。有时候，她很享受这种大集体的感觉，能让人忘掉很多属于个体的愁肠百转，比如此刻他们即使正被暴雪困在荒漠中心，这簇拥着的浊酒欢歌也能把荒漠衬出几分洒脱。
待到最后一天，日薄西山，雪幽决定再吃一顿军旅的晚饭，它当然比不上庭耀储物器里的自热小火锅精致，但自有一番风味。庭耀也跟着吃了，但明显比雪幽干得快得多，雪幽出来时，他正坐在军营口的雪地上，全神贯注捏着一个小雪人。
这雪人由两个惊人圆润的雪团组成，身体上随便插了两根木棍，脸上用马克笔画了一个羞涩闭眼的灵魂表情，那几根眼睫毛奔放地一卷，雪幽噗地就在后面笑了出来。
“吃好啦？”他还特意侧过身子展示一番：“怎么样，好看吧！”
“好，当真是艺术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雪幽也坐到他旁边，兴致勃勃地看他继续创作。
但她这回记起来了，坐到一半腿一收，成了蹲坐。
做好了，他非常满意地捧起来欣赏一番，还掏出手机拍照。雪幽就在旁边蹲着，突然说道：“庭耀，你想当将军吗。”
手里还在咔嚓按着快门，眉峰微挑。揣起手机，他轻叹一声，沾了雪的手揉了把她的头发。
“哎！”雪幽被凉得一声惊呼，却见他蹲坐起来，转头望向落日：“嗯，也许会。”
雪幽看向他的侧脸，继而跟着看向落日熔金。
“那，你一定会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将军。”庭耀回头，见她睫毛微颤，眸中盈满霞光流彩，好像为谁加冕的荣光：“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再统领着千军万马，把妖魔永远地赶出去。”
窸窣铲雪声，那雪人被捧到雪幽脸前：“喏，这就是我现在的表情。”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