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孤山和雷电租了个车儿，风驰电掣般在城里乱转，跑了几个宾馆和夜总会联系拍摄景点。各家老板听说自己的店面铺面要上电视，居然一点都不激动，高矮要以出租方式“愉快合作”。窦、雷二人摇唇鼓舌，说什么“此乃免费广告，本该剧组收费，哪有你们赚钱之理”，还有“好几家抢着来联系，我们都没答应，看在哥们儿面上，才把这个机会赏给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把看上眼的老板说服了。二人掩不住胜利的喜悦，在车中便得意道出那条老真理：这世界，哄倒一个算一个！那开车的司机小李听了，忍不住插言道：“是是，咱们这个世界听说有三大公害，一是地震，二是蝗虫，三就是，呃，摄制组！”
窦孤山听了大乐：“是是，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摄制组带来了文明，带来了文化，也免不了带来些欺人哄人的小手段，会把没开化的土著都教育得精明起来。功不可没呀！哈哈！”
雷电感叹道：“嗨，大家都精明了，日子就不好混了哩！”
小李一打方向盘，宽解道：“不可能，不可能，咋会大家都精明呢？全世界几十亿人，嘿，永远都有教不懂的傻老帽！”
窦孤山赞许道：“小李就是可造之材！一点就通，绝不是傻帽！”
雷电请示道：“窦主任，下一站，咱们又到哪里去传播文明呢？”
“城里面算落实了。有几十场戏，还得上山下乡，到真正没开化的山里去拍，你他妈一个剧务，连剧本都不读么？下一站，小李，你往北边使劲地开，开到没有公路的地方去！”
小李建议道：“窦爷，总得有个地方吧？我建议，往我老家李家河开。我们那里，连机耕道都没有，合乎标准！那里的父老乡亲，做人太老实本分，所以老是受穷，你们去了，顺便带点文化，动动他们的旧脑筋，叫他们开通开通，也好走上脱贫致富之路……”
窦孤山大有救世主的兴奋：“小李说了算！让我们去拯救他们吧！哈哈……”
几人沿途说笑，不知不觉，跑了一百多公里，果然到了“车到山前必无路”的地界了。下得车来，但见遍山树木葱郁，多是柏林，间或杂有红枫。秋风过处，落叶亦旋亦舞。半山腰上，遥遥一座农舍，炊烟袅然升散。几片冬水田，映了高远的天幕，闪烁着人眼。鸡叫鹅叫和着牛嗥，衬托出没有一丝儿都市喧嚣的宁静。窦孤山不觉心旷神怡，叹道：“好多年，没到山里转悠了，还是农家乐呀！妈妈的，有了钱，一定得跑到这儿来养老，修座吊脚楼，就在那溪边回水的地方！嘿，把钓鱼竿从窗口支出去，不就是姜太公么？”
雷电亦来了诗兴：“世外桃源，世外桃源！哥你说得对，在这儿住下，起码活两百岁！噫，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否！”小李在前引路，直往半山走，笑道：“我们这儿的年轻人，差不多都跑进城去了，要不是主任你们来，我才不愿回老家呢！玩玩可以，住下，一直活到两百岁，嗨，那不是活受罪呀？”
窦孤山回到现实，赞同道：“是的是的！想当年，逼着老子们上山下乡，个个都恨不得马上跳进城！总不能活了大半辈子，倒回来又做年轻时的噩梦吧？玩玩可以，妈妈的雷剧务，叫你待上半年，你就要发疯，信不信？两百岁？我看你待上两月，就要闹自杀，宁肯把剩下的岁月，免费送给别人去享受，对不对？”
雷电硬着头皮道：“未必未必！真正的诗人，有几个是城里泡出来的呢？比如陶渊明，比如范成大，比如……”
窦孤山冷笑道：“比如你，好，事儿一旦说好，你就驻扎在这里，把场景布置出来，等我们来拍农家戏，少则两月，多则半年，顺便圆了你的渊明梦……”
雷电慌忙道：“主任，这事儿，说着说着就当真了么？”
“君子之言，岂有不真之理，何况有一颗纯真童心的诗人呢！”
雷电苦了脸：“要住半年，也没什么，只要有电、有自来水、有燃气……”
小李忍不住介绍道：“雷剧务，你想要的咱李家河，一样都没有！嘿，你不想要的，样样都有点儿！跳蚤呀虱子呀长脚蚊呀蚂蟥呀四脚蛇呀……”
雷电听得浑身汗毛倒竖，哀告道：“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心不寒。小李，你不要说了！”
小李叹息道：“我这不是故意吓你们的！李家河离城本来不远，就是因为不通路，所以存在了些古朴，动物么，也就愿意安身了！这个公路呀，真的，一通就不得了！喇叭一响，黄金万两。要致富，先修路，确实不假！你看有路的地方，哪里去找跳蚤四脚蛇呢？公路一通，一通百通，全国山河一个样，到处都是卡拉OK、录像馆、台球桌，热闹得很！要想找块清静地方，就只有学了长脚蚊呀蚂蟥呀，往没有公路的地方钻，对不对？清静倒是清静了，稀饭也清得见人影儿。今儿两位到我家吃顿饭，眼见为实，嗨！一盆稀饭，清得团转起波浪、中间淹死人！要不，国家咋会搞扶贫工程呢……”
窦孤山严肃道：“这种地方，咱们国家还不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我们在城里泡久了，哼，总以为八方角落都有电、有自来水、有燃气，哼！”雷电惭愧得耳根火红：“我腐败，我腐朽……”说着话，几人到了农家院子的柴门前，喘息未定，一条狗狺狺一哼，直冲出来。雷电吓了一跳，矮了身子便去捡石头。不料那狗确是一条“不叫才会咬人的狗”，训练有素地扑向雷电正在动作的手。雷电吓得缩团，双手做个十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副恳请狗口留情的模样。幸亏小李眼快，斜刺里飞跨出来，挡住黄狗，呔的一喝：“黄皮，你狗日狗眼花了？滚！”黄皮一愣，认清熟人，一下蔫了，夹了尾巴便溜。
窦孤山气闲神定，笑道：“雷剧务，这就是你没当知青的报应呐！呵呵，山林里的狗，怕你耍小动作么？黄皮的狗眼，我看没有眼花嘛，它就不咬我嘛！”
小李扶起雷电，歉然道：“雷剧务，狗日的黄皮，没见过大人物，山里的土狗，不像城里的洋狗儿，见人就摇尾巴。黄皮，缺教养，你甭给它好脸色，你非得比狗凶，它才怕你……”
雷电哭丧着脸，用手在屁股上一阵乱拍：“我够凶的了呀，我刚一抓石头……”小李解释道：“你一矮身，黄皮就以为你学它哩，要和它玩儿哩，它就高兴了，想来跟你打滚儿……”
窦孤山忍俊不禁：“是嘛，你把好心当成狗肝肺，自己吓自己一跳……”
小李的二伯开了柴门，满目昏然地看着三个奇装异服的城里人。小李忙道：“二伯，我是狗娃子呀！几年没见你老人家了，就不认得了？”
二伯张嘴笑了，口腔如黑洞，不见一粒牙齿，脸上的笑纹如沟如渠纵横扩散：“哎呀，狗娃子！没死在外头么？连信都不打一个！来来来，屋里坐，屋里坐！”雷电担心道：“还有狗么？”
二伯前头引路：“黄皮就够了，养不起，养不起……”几人在堂屋坐定。屋内阴暗，四壁黝黑。吃饭方桌摆在正中，古色素净得一点油腻全无，是用不着城里的餐具洗洁精的。本来该有天地君亲师牌位的地方，工整地贴着***像，纸张已经褪色得发黄了。二伯娘颠来跑去，忙着烧开水，沏了几碗老鹰茶。小李介绍了同路人，二伯笑道：“你们拍电视，白拍喽，我们这儿，看不见呀！没电，没机，娃儿们，要跑十几里山路，到乡里才看得到哩……”
窦孤山客气道：“二伯，你没看过电视，更没看过拍电视，我们这次来，你就能过把瘾喽！”
“老都老了，过什么瘾？小娃娃玩儿的事情，老头子就不凑热闹喽！”
窦孤山恳切道：“二伯，我们剧组，有些戏非得在你这儿拍。为什么呢？你的家和周围的风景，正是戏中男主角少年时代生活的地方。比如我们要拍你的狗娃子，呃，小李的少年时代，怎么办呢？总不能，愣说狗娃子不是李家河的人而是刘家河的，对不对？”
二伯醒悟道：“那怎么成！狗娃子从小就在我们门前冬水田头逮黄鳝……”
小李慌忙道：“二伯，窦爷看上咱们这儿了，这是好事呀！要不然，他就只好在城里布景搭棚，呃，又花钱，又费工，结果呢，又不真实，一点不像李家河咱们这儿……”
二伯决断道：“甭说了，窦爷，一准来拍，你可别到刘家河去呀！”
窦孤山感动道：“二伯，我们骚扰了，还是要感谢的……”
二伯笑道：“谢什么！不是为了拍狗娃子，请还把你们请不来哩！”
小李急道：“二伯，窦主任的意思是，该付的租金他会付的……”
二伯一瞪眼：“我这儿，烂兮兮的，收什么租子？狗娃子呀，你尽想好事儿！窦主任看得上咱们，咱们就光荣，咱们一光荣，会收***派来的干部的租子么？”小李开口不得，憋得脸儿青紫。雷电亦感动道：“二伯，剧组感谢地方，这是规矩，你老人家就别推辞了。你看，把你家狗娃子急得啥样儿了！”
二伯道：“上头派来的，就是好！哪像乡里的那些干部哩！吃了喝了要了，还要拿一大坨走！一年到头也不怕脚板儿疼，光我这儿就要跑几十趟，门槛都踩烂了！一个劲儿来收钱。我听见黄皮一哼哼，就知道又来了，只好溜到后山去，不见！今儿可好，我来收租？我能收租么？将心比心，我行善事，积点阴德，下辈子才能当收租的乡干部，呵呵！这样吧，实在要谢，就谢庙里算了，后山上，乡亲们凑股子，闹了个小庙，香火还好，菩萨也灵！窦主任，拍完了，给菩萨捐点功德吧……”
小李大失所望，没奈何道：“你老人家呵……”
窦孤山一击掌：“二伯，功德钱，我们捐定了……”
二伯娘端来晚餐：一大盆红薯稀饭、一簸箕煮玉米、两碗干青菜、一碗翻年泡菜。二伯娘将“干货”全捞出来，盛了三海碗，自己和二伯舀了米汤样的粥，蹲到一旁吃去了。窦孤山于心不忍，和雷电嚷着不能这样。小李劝道：“别嚷了，他老人家，说一不二，吃稀就不吃干！快吃吧！”窦孤山忽然鼻头一酸，心中涌动，这是好多年没有过的滋味了！他想到不通公路的地方，兴许才多有这种在都市里罕见的人之真情吧？还说自己是害虫是邪门儿，结果怕的还是正经人，怕的还是农药“敌杀死”！科技和文明，真是带给人类那么多进步么？窦孤山不想深究，只好埋了头大喝“干稀饭”。鼻头的酸味涌向眼眶，两滴泪吧嗒掉进海碗里。窦孤山借碗掩护，手背在眼上一抹，抹醒了记忆：这样的泪也有三十年没流了吧？古人说三十年为一世，自己，算是二世人了？不，三世人了？从泪到无泪，又从无泪到有泪。人的专利据说是笑，因为动物中也有会哭的。人会哭，到底是退化了，还是进步了？这是文明人的返古现象，还是尚未脱离动物界该有的本能？窦孤山百感交集，转眼间碗中空荡。雷电咂嘴道：“嗨，好多年，没有这样的好胃口了！”
二伯笑道：“肚子一饿，什么都好吃。当年朱元璋落难，乞丐煮了饭给他吃，他就觉得香得很。后来当了皇帝，下令御厨煮出那叫什么‘珍珠八宝饭’的乞丐饮食，御厨弄出来，总不是那口味。朱元璋一怒，杀了好几个厨子。逼慌了，把乞丐找着，问他怎么煮的。结果呢，简单得很，潲水煮锅巴，哈哈！”饭毕告辞，窦孤山掏出钱来，雷电也抓出一张十元币，平生第一次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死活要留下饭钱。
二伯毛了脸：“说了半天，窦爷你们，还是看不起我们？没缘分你们跑来干啥？有缘了，喝顿稀饭就把我喝穷了？穷到这分了，还怕再穷么？”窦、雷二人汗颜，千恩万谢告辞，摸黑走下山去。汽车发动，小李感慨道：“你说怪不怪，愈有钱愈抠门儿，愈穷还愈大方！嗨，我那二伯！”雷电纠正道：“不对，愈抠门儿才愈有钱，愈大方才愈穷！”
窦孤山抢白道：“争个屁！哼，还是穷点好！”
小李小心道：“老这样穷下去，也不是办法呢，二伯也是，送到嘴的肉都不吃，我看他脑筋旧，有问题！”
雷电冷笑：“小李，我看你，是好心，想为你二伯搞点收入，你也好沾点光吧？”
小李赌咒道：“把人看扁了！我是那种人么？要吃，吃大户，吃剧组，呃，再孬，我会吃二伯？真是，人愈穷，还愈硬气！”
雷电吟诵道：“这叫做，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窦孤山心中烦躁：“谁有资格去评说他老人家？”
三人便沉默。小李窝了一肚子火，把个车开得飞快。窦孤山闭目养神。雷电紧张，提醒道：“小李，黑灯瞎火的，开慢点！”
小李一踏油门：“开玩笑，回家的路，永远忘不了，熟得很！”雷电心中一惊，忙道：“慢点慢点，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正说着，迎面来了个大卡车，车灯不熄，雪亮地冲来。小李眼一花，手脚一慌，猛地踩了刹车。那车太快，吱叫着向卡车扑去。卡车司机见势不妙，忙向右打，愣将车身支来抵挡。小李本能地一扳方向盘，自己附带身后的雷电一并儿闪开了，却将坐在右边副驾驶座位上的窦孤山作了盾牌，着着实实地撞在卡车车厢上。迷迷糊糊的窦孤山，只听见轰然一声，眼前白光一闪，世界顿时粉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