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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父亲是一只羊

秦羽墨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觉得父亲越来越像一只羊。竟然不动粗,不骂人了,只是埋头做事,安心吃饭,平心静气的,和他那一贯的心高气傲,暴戾粗犷,一发脾气就青筋直鼓暴跳如雷的形象判若两人。不是因为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而是羊的缘故。父亲的世界跑满了羊,堆积了厚厚的羊叫,散发着浓重的羊膻味,在他那羊群奔跑的世界里就连他的儿子都插不进去。

作为夕阳的遗产,夏天黄昏的最后一道晚霞已经被黑夜继承。村子、群山和夜色混为一谈,大地上的事物,最大限度接近了天空,这是山里的事物相互之间挨得最近的时候。但父亲的心却被一只还没归屋的花母羊搁得远远的。四下里蛐蛐叫得欢快,遥远天际的星星也仿佛随着叫声的节奏闪烁,父亲独自坐在村口吸烟,烟头明灭起伏的火光,制造出几颗临时的星子。晚风刚停下来,天边很快就响起了滚雷。在村口坐了两个时辰的父亲,终于有些不耐烦,骂了声:“这畜生活该,盆浇的大雨淋不死它才怪!”骂完,就转身进了屋。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屋外噼里啪啦的大雨。

父亲很久没骂人了。

在南方,羊比人更怕热,二十几只羊整个夏天挤在羊垄里,中暑的事情时有发生。在此地生活了几年的羊,比人更熟悉山里的角落,为了逃避炎热,有的羊躲在林子乘凉,天黑了也不下山,羊群总是隔三岔五不能按数归屋。父亲骂的是一只经常在山里过夜的花母羊。父亲平常说话总是骂骂咧咧的,那些骂人的话就像写文章时的标点符号一样,只是点缀,没有实际意义,但少了它们语义就不通了。父亲这回骂得有理,因为母羊已经有了身孕,即将临产。

那个晚上,我们全家都没睡好觉。父亲每隔一小会儿就要我去屋外看看,到村口和大路上看看,看羊回来没。我跑了三四趟,没有看见羊的踪影,也没听到任何啼叫。我跟父亲说,那羊肯定是躲在山里的石头下或者什么山洞里了,它可不笨。雨下得很大,已经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屋前屋后都涨了水,远处山洪制造的声音滚滚而来。我想山里的路恐怕早就被山洪阻断了,羊就算想回来也下不了山。睡到下半夜,父亲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他说,他听见了羊叫。我们都不信,羊要回来的话,早就回了,还用等到现在?但父亲执意起身去拿手电筒,出来一照,只见一只被雨淋得可怜兮兮的羊正站在墙根脚打哆嗦。

也许父亲与羊之间真的有什么超过常人的感应。也可能父亲根本就没有入睡,他一直竖着耳朵,直到从嘈杂的雨声中捕获到了那一声羊叫。

父亲是年近五十才养羊的。我和哥哥都在求学,他疾病缠身,已尽显老态,既不能像年轻人那样远走他乡外出打工,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有足够的力气使在田地里。但我们有山,数不尽的山,蕴藏着水草和林木的山。我的故乡是典型的南方丘陵,小阜平冈,秀草丛生,多石而不深,生长低矮灌木和阔叶树林,能为羊群提供充足的水草。记得那群羊刚来的样子,只有6只,怯懦,羞涩,连叫声都是收敛的,不敢放开嗓子,跟乡下人新到一处地方一个样,心事重重,小心翼翼的。它们还不知道这里的草是否对胃口,不知道新的主人是否容易相处。

不到半年就有了10只,两年后数字已经到了23。从此,家里每年都可以卖掉10只左右,并且能一直稳定地保证二十多只的基数,收成也占到了家庭收入的近半。羊的队伍壮大了,它们的胆子也随之壮大,不时犯点祸,惹来村里人的口舌。为了保住这群我们求学的命根子,所有的骂名只能让放羊人——父亲来担当。父亲握过笔,从过戎,曾是一方才子,知书达理。如果不是因为“文革”,他不会落魄回家种田。即便回来了,他也当过十三年的支书。他做事,一向一是一二是二,干净利落,极看重规矩礼节,从不拖泥带水欠人人情。但在对待羊犯事这个问题上,他永远只是赔笑脸,有些无奈,甚至有点故意耍赖。他像一只懦弱的羊,默默承受那些纷至沓来的尖刻眼神。

放羊虽然比耕田、挑担子那些体力集中的活更适合父亲,但世上没有不累人的活,没有不催人老的时光。羊群像刺一样扎进父亲的身体,尽管它们最终长成了父亲身体的一部分,再也拔不出来,但这种进入是强迫性的。也许这是上天给父亲生命最后时光的一笔特殊馈赠。

羊事也讲时辰。“羊吃未时草”,过了两点必须进山,这样才能保证它们像庄稼一样有好的长势。时间不足,羊吃不饱不到撒黑都不肯下山。

夏天的正午两点,整个村子被送入了午睡,村子安静得像夜晚,狗也趴在弄堂的荫蔽地方,张着大口歇气,知了成了山村唯一的主角,绵长而无尽的叫声,制造出绵长而无尽的寂寞。这时全村只有一个身形笨拙的人,戴着斗笠在太阳下行进,走在他前面的羊群,被太阳照得像耀眼的水银。羊走过的地方,撒下了一片羊粪蛋儿,走一路,拉一路,算是提前支付给那些被它们啃掉的草木。如同在旱地上泼了一盆水,羊群一接近林子,便迅速消失,不见踪影。然后父亲找了一处林荫坐下。没有风,父亲就脱下斗笠用力扇,汗水从身上不停地滚下来跌在地上,发出“嗤嗤”的淬火一般的声响……

我永远记得那个画面,当那只花母羊把羊羔下在了山里,第二天父亲从山上找到两只小羊羔抱回来时的样子。他既不敢使太大劲,怕捏坏小东西,又怕没抱住掉下来摔坏。走起路来左右不是,模样憨态可掬,像是抱着两个刚出世的儿子。

每年冬至左右,我们家就要热闹起来,不断有远远近近的人来家里买羊。那段时间,父亲的脸上总是堆满笑容,像是养了多年的女儿终于等到了出嫁的一天。冬至的羊膘好,肉多,味美,有句俗话“冬至羊肉胜人参”。我们水岭的羊肉在全市都是响当当的牌子,每年冬天,镇里的羊肉馆都宾客爆满,慕名而来的吃客,让小镇里的车停成了长龙,一度堵塞交通。山里的羊也向来供不应求。我们家的羊只食草,吃叶,从不下饲料,有着很好的口碑。那些买家,基本都是瞧上哪只,看准秤,二话不说付了钱就走。有时候,也会碰到一两个油头滑脸的家伙,挑三拣四的,一会儿说,这只太瘦了,肉“半开货”都难;一会儿又说,那只太大了,买不起,要只小点的。一看就是想占便宜,借口减价。

“这羊还有多话讲,便宜三毛钱一斤,作数!”父亲脸色不好看,不情愿的语气有些冲。

买羊的露出了笑意,他们等的就是这句话:“生意嘛,有来有回,下次我们还要你的。”

父亲是宁愿便宜点,也不想听到那些对羊进行侮辱和贬低的话。我们家的人都太实在,在情感和商业上,不假思考地选择了前者。

父亲从没杀过羊,我们从没吃过自家的羊。

不像养鸡养鸭那样,就是为了过刀,上桌,给胃带来幸福。羊、牛、狗这些,养久了,亲近了人,就会沾上人气,而人身上也渐渐有了它们的影子。杀羊宰牛时,牛羊是会哭的,我亲眼见过它们的眼泪。

羊也有夭折的时候。有一回小羊羔不知是中暑还是得了热毒,眼看要不行,村里人都建议父亲给它一刀,这样还可以吃肉,可是父亲却死活不干。他舍不得。那只羊在父亲的抚摸下,咽下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最终由父亲亲手埋掉。除了天灾,还有人祸。那些好吃懒做,暂时找不到出路的年轻人,整天窝在村里无所事事,难免干点出格的事情。我们家丢过一回羊,父亲也知道是什么人所为,然而捉贼不见赃,终归无可奈何。父亲只能怨自己不够精明小心,才让他们有机可乘,因为那天,他把羊赶上山后回家办事去了。这些不仅是羊的不幸,更是养羊人——父亲的不幸。

父亲不杀羊是出于情感,我们吃不上自家的羊,则真是吃不起。杀小的,可惜了,下不了手;杀大的,少说值三百多,羊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养羊人吃不上羊肉,只能将羊养得肥溜溜的卖给别人。“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粼粼居大厦。”古诗再一次得到了印证。每次看到羊肉店内人来人往的,心里酸溜溜的,总不是个滋味。我们只能等冬至过后,羊肉便宜的时候,零星地买几斤。“等有了钱,我们宰只整的。”父亲曾经说过,可那天始终没有到来。

到了冬天,羊事变得艰难起来。雪小而风大的日子,人要比羊经受更大的考验。风割人,像时间一样无处不在、无法回避地割人,耳朵和脚在冬天都得要被冻坏一回,伤口只能留给来年的春风去安慰。遇上大雪封山的日子,找不到一块裸露的草坪,能让羊落嘴的叶子也因格外稀少而弥足珍贵。一天下来羊顶多填个半饱。每年秋天过后,我们全家都要为羊加紧储备食料,最能派上用场的是风干的红薯叶。一个大雪的黄昏,父亲赶羊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全身都飘满了雪,外套上结了雪垢,连胡子上都挂着雪,成了白胡子老头。堂弟说:“你们看,伯伯像不像一只羊!”堂弟说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心声。

虽然在寒暑假,我都主动接过这群羊,但更多的时候,羊群是属于父亲一个人的。父亲的身体一天天坏下去,高血压、气满、风湿,这些病约好了一样,合伙欺负一个将老的人。羊对地形越来越熟悉,老油多了起来,越来越不受管束。按理,通常每隔几年,羊必须得进行一次大换血,那是为了让它们感到陌生,更有归款。但此时的父亲已经没有精力去完成这项庞大的工程了。闯祸的次数多了,夏天不归家的羊多了,好几只羊成了野羊,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次,完全失去了羊群应有的规矩。每次羊闯了祸,父亲受了气,总要说些诸如“这群畜生,再不听话,明天就全卖掉”之类的气话。可他始终下不了决心去割掉这块心头肉。这是父亲能为家里做的最大的经济贡献,他说过:“我是穷人的儿子,我不想再做穷人的祖宗。”他希望他能将羊放到我大学毕业,“等你毕业,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不想竟一语成谶。

就这样一直拖着,直到我上大学,母亲要招呼地里的活,再也没人能替他分担一下放羊的活。羊卖掉了,给我凑了上学的唯一一笔路费。我知道我是靠羊上路的,父亲赶了羊,而羊却赶了我。

羊卖掉后的一个下午,父亲搬了一把小马扎,坐在羊圈前,吧嗒吧嗒地吸着烟。秋风赶着一些过早脱的叶子在他眼前来回地跑,他双眼注视着那张写着“一帆风顺”的发白的红纸。那张红纸是父亲嘱咐我,用毛笔写上的,用图钉钉在羊圈外面的门框上。每到过年,父亲都要交代我贴上这四个字,还要烧纸、上香,祭祖需要的所有事宜,一项都不漏下,简单的四个字寄托了父亲的企盼和愿望。但此时,羊圈里那股熟悉的臭味,那些嘈杂的羊叫声他再也听不到了。突然,父亲的眼神恍惚起来,似乎有很多只羊在他眼里跑来跑去。

失去羊的父亲有些孤独无依。田地里的活他干不了太多,闲下来的父亲,有些诚惶诚恐。经常半夜梦到在放羊,听到羊叫,甚至自己学羊叫。和父亲睡一张床的母亲说,父亲身上有一股羊膻味,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羊已经卖掉一年了,没人在意她的话。有一次,在地干活,一家人都大汗淋漓,突然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股羊膻味。但附近并没有谁在放羊,没有羊的影子。后来,我们发现,那味是从父亲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我想,一定是有一只羊进入了他的身体,说不定就是他抱过的两只羊羔中的一只。

羊虽然卖掉了,但多年来积累下的羊粪成了羊群留给我们家的宝贵遗产,这是上好的农家肥。和猪粪、牛粪比起来,一担羊粪的肥力是它们的三倍,而且肥效也长,能在地里管上两年。那几年,我们家地里的小菜,田里的稻子,长势和收成都很明显地超过了其他人。

和庄稼的茁壮出众相比,父亲却迅速衰老了。

羊卖掉不到三年,父亲像是老了十几岁。我们本是为考虑父亲身体着想才不让他养羊的,没想到闲下来的父亲,身体状况反也突转直下了,那些原本寄存在他身体里的疾病迅速霸占了他。应了他自己的话,我毕业那年,父亲不再管我,撇下我们,走了。父亲走得很急,我和哥哥都不在身边。母亲和亲戚们围着他,只见他张着嘴巴,眼神慌张急切,好像要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母亲以为他有什么话交代给两个儿子,把耳朵凑上去等了半天,父亲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当大家都不再抱任何希望时,突然听见了一声尖锐的羊叫,随即父亲便合上了眼和嘴巴。没有人注意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父亲一定是去找他的羊去了,他一辈子都像羊一样生活在大山里。如果他健在,我想,终有一天我们要把他接到城里来,那他一定不会习惯,城里没有放羊的山路,没有适合羊生活的林子,这样他会感到孤独。

父亲是一只羊,一辈子活在山里没什么不好。既然父亲愿意做一只山里的羊,就让他做好了,我希望他和他的羊群能早日会合。

(《文学界(原创版)》201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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