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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然后

王月鹏

街是不规则的,时窄时宽,完全依照房屋的坐落位置而定。走在街上,偶尔需要突然地拐弯,这意味着又一栋房子挡住了前路。整个村庄像一个空壳,所有的一切都是散漫的。鸡在路边的垃圾堆里刨食,老黄牛的影子有些落寞,牛粪的气息既新鲜,又像是沉积了若干年月……

这是记忆中的望庄。这个村子早在多年前就不存在了,它以碎片的方式留存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我陪着一个外地朋友去看了那片轰隆隆的工厂,告诉他这里曾是《影子》中写到的那个望庄,然后我们又到一个新建的安置小区,参观望庄的另一种存在形态。朋友满脸茫然,是那种拒绝任何解释的茫然,我们只是走着,看着,沉默着。望庄拆迁后,我时常来到这个安置小区,把车停在某个角落,然后一个人在小区里转悠,看老百姓晒太阳,拉家常,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有时候,我会看到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小区,接着下来一个人,随后下来一帮子人,他们西装革履,前呼后拥,一边走路一边交谈,同时配以手势和点头等动作,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忙碌不停。这是一份被展览的生活,住在安置小区里的农民,既是主人公,也是局外人。我只是一个闯入者。

拆迁之前的望庄,村风并不好,这在镇上是人尽皆知的。据说望庄曾有一任村长,整天把村里的公章拴在腰带上,醉醺醺地对人说:“我请你泡妞吧,不用花钱,盖个章就可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腰上拽下公章,仰头,挺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着天上的太阳一本正经地比划一个盖章的动作。我不知道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大家玩笑演绎的结果,这个村长后来锒铛入狱,却是千真万确的一个事实。曾经有段时期,望庄时常发生火灾,村人对此表现出了不可理喻的宽容和麻木,如果谁去救火,接下来必定轮到谁家的草垛着火。后来镇上的派出所介入,总算查了个水落石出。纵火者是一个老实木讷的人,村人几乎遗忘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在家里排行第三,于是都叫他老三。村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村里持续多年的火灾居然与他有关。派出所审问他为什么要放火,他说没有为什么。

老三不仅放火,还偷鸡摸狗。他过得清苦,日子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就把张家的狗或李家的鸡,偷偷变成饭桌上的口粮。望庄拆迁以后,村人都搬进安置楼房,阳台统一安装了防盗网,像鸟笼一样。他们开始了新的生活。没有鸡狗可供偷窃,也没有草垛用来点火,老三不知去了哪里,再也没有任何的消息。逢年过节我回乡下老家,偶尔有人向我打听望庄的一些事情,他们是从电视上知道望庄的,因为半信半疑,于是向我求证。他们感慨着,脸上有几分羡慕与向往,还有一些说不出的茫然。在我的故乡,一年四季除了耕种时节,年轻人大多都在城里打工。每次回乡,我总会听到一些与他们相关的消息,比如谁在建筑工地干了一年,最后一分工钱没有拿到;比如谁在城里的工厂上班,一只手让机器给搅得粉碎,城里待不下去,庄稼活也没法干了。我曾在街上遇见这个人,那只空空的衣袖随风飘荡,他的神情木然,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的痛。

在安置小区,我与几个老人站在楼底下闲聊。物业公司正在维修漏水的阳台,一个小伙子像蜘蛛一样挂在半空中,不停地向漏水的楼墙里灌注水泥浆。老人仰着脸问,刚盖好的楼房不该漏雨啊!不远处的广场上正在杀驴,有吆喝声不时地传了过来。望庄整体搬迁到这个安置小区以后,有个老农把毛驴牵上了楼,结果遭到楼上楼下的强烈反对。后来这头驴被物业公司低价收购,冲抵了主人的水电费和物业费。那天我亲眼见到杀驴的场面:一头驴被破了膛,另一头驴站在旁边潸然落泪,围观的农民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与驴肉相关的事情,完全忽略了身边另一头驴的存在。

望庄拆迁后,村里的会计下岗了。下了岗的村会计曾经多次向我描述过,那个冬日他在机关大院里“工作”的情景。自从搬进安置小区,望庄的老百姓不再种地,主要是依靠政府发放的补贴过日子,脑瓜活络的人,很快就经营起了别的生意。下岗的村会计说服几家亲戚,合伙购置一辆旧铲车,开始干起了工程。他在建筑工地上忙碌一年,工钱被包工头一直拖欠着。他曾去机关大楼上访,在门口被保安盘问几句,就胆怯地离开了。后来有一天下了多年不见的大雪,有人通知他到机关大院里铲雪。他开着铲车,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在公路上,路上积满厚厚的白雪,一溜小轿车自觉地跟在他的铲车屁股后面,始终没有一个超车的。他们把他的铲车当成了开路车。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身后排着长长的车队,联想到村支书的儿子结婚时很是气派的车队,以及村人充满羡慕的眼光。在这个没有太阳的早晨,他开着铲车行进在落满积雪的公路上,他故意减速,缓慢地奔跑,速度再慢也没有人愿意超车,他觉得自己是率领车队的总指挥,很享受这种慢的感觉。到了机关大院,他开始工作,开着铲车轰隆隆地铲雪。陆续上班的人,见了他,远远地就开始躲避。这让他有一种被尊重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建筑工地上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他一直梦想着走进这个机关大院,没想到一场大雪成全了自己。他甚至突发奇想,真想用铲车在机关大院里掘地三尺,看一看地下究竟埋藏了一些什么。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是铲雪,他来机关大院也只可以铲雪。即使他不来铲雪,也会安排别人来铲雪;即使不安排别人铲雪,等太阳出来以后这里的雪也会渐渐融化。他这样想着,恍然发觉自己的劳动其实是可有可无的。他看到雪又开始下了,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下了岗的村会计向我讲述的时候,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自豪感。其实我曾亲眼见过那辆铲车,它轰隆隆地出现在机关大院里,像一个很不协调的音符,又像一个说不清的隐喻。那个雪后的早晨,我站在机关大楼的某个窗口,俯视地面上忙碌的铲车,它显得那么渺小,不断重复的铲雪动作,宛若一片雪花在风雪中飘摇。融化,将是它的唯一结局。

下雪是美的,化雪则意味着泥泞,意味着给人带来尴尬和不便。机关大院里的雪,总会在融化之前被环卫工人运走。就在那个雪后的早晨,我从窗口看到铲雪和运雪的整个过程,也看到一个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送信的情景。绿色的身影在雪地里缓慢移动,这个在我童年记忆中反复出现的形象,让我突然有了彻骨的难过。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这幕场景依旧不曾改变。我看着邮递员从自行车后面的绿色邮袋里拿出报纸和信件,然后弯腰顶着风雪向机关大楼走来。三十年了,这个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邮递员依然保留了我的童年记忆中的样子。以一场大雪为背景,轰隆隆的铲车和单薄的自行车,同时定格在我的心里。那个绿色身影携着远方的消息,从风雪深处一步步走来。我们生活在自己的房间里,其实一直在等候来自远方的消息。雪从遥远的地方启程,带来了远方的消息,雪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出它们,已被我们像对待垃圾一样铲除了。这样想象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东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心里抽走了,内心变得空空荡荡;当我鼓足勇气直面这份空空荡荡,内心突然又变得格外狭窄和拥挤。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或许,是因为以前的日子过于安逸,像一潭静水。现在这潭水因为雪的介入和融化,开始有了皱纹。

已是多年的积习了,只要走进这栋机关大楼,我总会有意无意地用脚步测量距离。比如从门口到楼梯多少步,从楼梯口到办公室多少步,从办公室到厕所多少步,我每天都会丈量若干遍,每天都会在心里念叨若干遍。我至今没有记住确切的距离,只记住了行走的方式,从大门口到楼梯的那段路,我会踩着右侧的黑色地砖走;从楼梯口到办公室的那段路,我会踩着左侧的灰色地砖走;从办公室到厕所,我会一只脚踩着黑色地砖,一只脚踩着灰色地砖,偶尔也会脚踩黑色和灰色的分界线,呈线状笔直地走过去。每天只要进了这栋大楼,我必定会按照这种方式走路。我不知道是谁让我这样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我只知道这样一种刻板的行走方式,一定是在表达一些什么,自我提醒一些什么,或者企望抵达一些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这样走着,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在这个机械式的行走过程中,发生了一个细微的变化:三年前的某个早晨,我走到楼梯口拐弯的地方,用手轻轻扶了一下木质的楼梯栏杆。我不记得当时的这个动作究竟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无聊,只记得从那时开始,每天走到楼梯的拐弯处,我总会摸一下楼梯栏杆,渐渐地这个动作居然成了一个习惯。固定的位置,同样的动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像践行某个约定一样。当然,这个约定是不为人知的,是我和楼梯之间的秘密。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楼梯栏杆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因为我每天的触摸,油漆已经完全脱落了,看上去像是一个陈旧的伤痕。后来,那块伤痕被物业管理人员重新粉刷了油漆,倘若仔细地端量,会发觉补过油漆的巴掌大的地方,从一个陈旧伤痕变成了新鲜的伤口。

那个周末我喝了很多的酒,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醉眼蒙眬中,突然发现地面有个蠕动的污点,我低头查看,是一只蛐蛐。它是怎么跑到十楼来的?清冷空荡的办公室里,突然增添了这样一只来自乡下来自童年记忆的蛐蛐,这真让我茫然失措。我不会伤害它,当然也不可能把它留在这个房间。我卷起一叠废旧报纸对着蛐蛐扇动,想把它一点点地驱逐到门外。这只小小的蛐蛐好像并不甘心,它被我驱逐一段距离之后,就会艰难地挺住,然后拼力向屋里挪动一小段距离,企图尽可能地靠近我。我很矛盾。我猛烈地挥舞手中的废旧报纸,一口气把它驱赶到了门外的走廊上。这是政府机关大楼的走廊,这只出现在我办公室的蛐蛐,已经抵达一个公共场所,这意味着,它已经与我无关了。我满怀歉疚地看着它,它在长长的走廊里显得更加无助,我迅速地关上门,如释重负。耳边响起了童年夏夜里蛐蛐的叫声,很动听也很让人伤怀。此刻,坐在这间办公室里,我怀念童年的蛐蛐,却无力面对一只现实中的蛐蛐。我无法解释自己。

一个同事退休了。他离开办公室之前,打电话约我过去话别,聊了一些与工作无关的事情,然后他说:“从明天开始就不来上班了,这个办公室的钥匙拜托你交还回去。”他站起身的瞬间,我觉察到了他的迟缓——与庄重无关的迟缓,与沉稳无关的迟缓。他的这个迟缓的动作,散发着一种苍老气息。他把剩余的半杯水仰头喝尽,然后弯腰从抽屉里掏出一个白色塑料袋,把喝完了水的杯子装进去,接下来一起装进去的,还有梳头用的梳子,半盒名片,一些平时吃的药片。然后他把卫生间的灯关掉,把空调关掉,把饮水机关掉,把门锁上。他锁门的手有些颤抖,钥匙好几次都没有插进门锁里。我说我来锁吧,他说还是自己来吧,态度很坚定,像是必须要亲手尘封一段岁月,又像是要试图证明一点什么。门终于锁好了,他把钥匙交给我,然后转身离去。我送他走到楼梯口,电梯的门很快就开了,他走进去,门很快又关闭了。我站在原地,目送电梯下楼,10楼,9楼,8楼,7楼,6楼,5楼,4楼,3楼,2楼,1楼,电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最底层。我的心也随着一层层地坠落,一直落到了地面上。我抬起头,然后迈步向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从那一天起,我再也没有扶过楼梯拐弯处的栏杆,那个巴掌大的新鲜伤口很快就痊愈了。

那年夏天我是在果园里度过的。那些快乐无忌的日子,成了我的童年记忆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后来,这份记忆很快就被切换成了另外的一幕:村支书开始频繁地光顾我家,说服我的父母交出那片果园,因为他想在那里开办一个石子加工厂。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乡下,这是一个很大胆的设想。村支书之所以相中我家的果园,大约是因为它位于村头的公路边,地势平坦,交通便利。老实巴交的父亲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倔强,执意不肯让出果园。我清楚地记得,那段时间全家人都陷入了惊恐和不安之中。最后是母亲让步了,她说:“人家是村干部,我们终究抗不过去的,就认命吧。”一片沃土就这样拱手让了出去,所有的果树一夜之间全被砍伐了。村支书开出的条件是父亲交出果园后,农闲季节可以去他的石子厂上班。在同样的一片土地上,我的老实巴交的父亲从果园的主人变成了石子厂的劳工,那时年幼的我并不懂得这个身份转换意味着什么。每天上学和放学路经那里,我都会看到父亲站在高高的石堆上,弓着腰,反复地抡动手中的铁锤,把踩在脚下的石块砸碎,然后经由粉碎工序,加工成了建筑施工用的石子。父亲的劳动报酬,是按照加工石子的数量来计算的。曾经瓜果飘香的一方土地,开始整天弥漫着浓重的石子粉尘。父亲越来越寡言少语,腰渐渐地弯了。每逢喝点酒,他就会变得异常暴怒,破口大骂村支书。后来我才理解,那时父亲每天用铁锤击碎的,不仅仅是坚硬的石块,更是他的脆弱的梦想,以及对好日子的向往。生活变成了一件艰难和暗淡的事情。直到我和弟弟都参加了工作,在远离家乡的城市定居下来,父亲才真正平静下来,能够坦然地回忆和谈论他的果园了。每次回老家,走到村头我都会停下来多看几眼那片曾经的果园。事实上那个石子厂经营几年光景就倒闭了,他们在原地盖起几栋房子,圈了很大的一片院子。如今,房屋有些颓败,院落杂草丛生,一派荒芜的景象。我无法将眼前看到的这个场景,与童年记忆中的美好果园链接起来。隔着遥迢岁月,这个变迁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这是我的父亲永远都不会明白和甘心的,也是我永远不该忘却的。倘若当年守住那片土地,保护好那片果园,也许生活会是另一种模样。土地,可以繁衍一切生长一切的土地,在成全一些人的梦想的同时,也让另一些人的梦想永远破碎。若干年后的今天,我看到同一个版本的故事,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发生。

当然也有别的故事。机关大院里摆满了小车,秩序井然,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我的一个同事下班后开车出了机关大院,然后把车停在一家超市门前,结果让人砸碎车窗玻璃,将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皮包偷走了,里面装有身份证和驾驶证,还有两万多块钱的购物卡。他打电话报警,不停地追问警察:“怎么在闹市会发生这么粗暴的事情呢?”那天我碰巧路过现场,于是也成了一个围观者。几个似曾相识的人,正在超市门前捡拾被丢弃到垃圾箱里的烂白菜,我恍然记起,他们住在安置小区,是曾经杀驴的人。

镇上的集市也要搬迁了。这是一个百年大集,距离望庄约有五里的路,城市化的浪潮,眨眼间就蔓延到这里。最先拆除的,是集市旁边的一栋古人私宅。这位古人在人类文化史上的地位,是目前学界正在热烈讨论的一个话题。有关方面和有关的人,显然没有耐性关心和等待那个讨论结果,很快就将古宅拆掉,在原地盖起一栋高层住宅,就像把一柄冷漠的剑,别有用心地插在百年大集的面前。我喜欢独自一人去到那里,绕过那栋高楼,汇入赶集的人流之中,走走停停,偶尔弯腰翻看那些带有露水珠的蔬菜。小贩的叫卖声,朴拙,真实,驳杂的烟火气息,传递着正常人的体温。百年大集就像一个舞台,村风民俗是舞台的背景,那些最卑微的人同时登台,不是要表演,是要把手中的劳动成果兑换成生活。没有遭到城管的驱逐,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们拆散,然后又规范到一个叫做农贸市场的巨大建筑里。农贸市场建在发电厂的旁边,与新建的安置小区比邻而居。发电厂两只高达百米的烟囱,笔直,茁壮,每天不知疲倦地吐着比黑夜更黑的浓烟。农贸市场造型美观,功能分区也很明确,人还是那些人,货物也许还是那些货物,但在既定的规范秩序中,人与人之间有了一种距离感。被割裂的距离感。任何事物都无法填充和消弭的距离感。走在农贸市场里,我察觉到了这样的距离感,这让我倍感孤单。

听到他离婚的消息,我觉得很意外。我们是大学同学。他结婚还不到一年,那时他的女朋友正读研究生,他在县城经营着一家小型加工企业。他们通了八年的信,每周一封,几百封信件被整整齐齐地装在一个红色盒子里,让每一位参加婚礼的人感动和感慨。谁也不曾想到,等到他的妻子研究生毕业的时候,他们的感情也随之结束。她爱上了班里的一个男生,毕业后发誓要跟随他浪迹天涯。他们闪电一样离婚。那些仍然带着余温的书信,成为一个尴尬的存在。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文字,所有的承诺与惦念,原来如此脆弱。大学时他曾经说过,将来要把两人的通信印成一本书,作为爱情的见证送给每一位亲朋好友。书没有印成,那些书信物归原主,他销毁了它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拒绝面对那些亲手写下的记载了爱情岁月的文字。他知道在他的生命中,最大的败笔不是婚姻的失败,而是他销毁了那些通向婚姻的书信,销毁了那段他和她共同走过的岁月。距离与距离感是不同的。热切通信的八年间,距离并不是一个问题,距离让彼此的惦念更加浓烈和深长。执子之手,距离消失了,距离感随之出现了。

因为工作关系,我时常陪同客人去一家汽车厂参观。走在车间的空中走廊,脚底下是井然有序的生产流水线,零星可见的技术工人在各自岗位上忙碌着,他们彼此之间隔着一段很远的距离,他们与作为参观者的我也隔着很远的距离,我甚至看不清楚他们的脸。这个宽阔生产车间里的唯一表情,就是金属的表情,一种没有温度的表情。冰冷的距离,意味着对话与交流的不可能。也许他们会发出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刚一出口,就被巨大的机器轰鸣声吞噬了。每次参观结束后,我总是很久难以平静,汽车给了我们速度,速度让我们忽略和舍弃了很多的东西。比如距离感,因为距离的迅疾消弭,原本短暂的美感成为一个更为短暂的事物。而且,缩短某些人的距离感,往往是通过扩大另一些人的距离感来实现的。这是生产流水线上的事实,是大家习以为常的事实。我看到了这个事实。

上班的途中有一家茶室,茶室的门前经常晒着一辆宝马车。偶尔,宝马车的主人也会在门前晒一只乌龟。据他自己讲,那只乌龟已有三十多年了。有一天路过那里,我又遇到了他和乌龟,我忍不住问他:“时间久了,这龟该认识你吧?”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它是很有灵性的。有些时候,茶室门前也会晒着一个女子,她的并不年轻的脸上写满秘密,像一页书,在时光中渐渐褪掉了颜色。

在写作本文的过程中,我在稿纸上不断地写下“然后”两个字。然后会出现什么?然后应该怎么办?然后我们还有什么?然后我们何去何从?……我无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也没有人能够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在问题的源头,我们错过了这样的对于“然后”的追问。

在我无法回答自己的时候,一条鱼从鱼缸里跳了出来。鱼缸摆在书桌的一角,从鱼缸里跳出来的那条鱼,落在桌面的稿纸上。一条鱼,要想脱离必需的生存环境,需要一种怎样的勇气?它选择了自绝。它不满足于鱼缸里的小小自由,它向往大海,向往大江大河,向往所有波涛汹涌的地方,那是作为一条鱼的不可割舍的梦想。它是在通往自由的路上死去的。那天当我回到家里,看到在书桌上死去的鱼,我没有悲伤。我对这样的一条鱼充满了敬意,它从鱼缸里跳出来,然后落在了我的稿纸上。一页稿纸,成为一条鱼的墓地。难道它想通过这种决绝的方式,告诉我一些什么吗?静夜灯光下,当我独自面对稿纸的时候,我不敢轻易写下一个字。我的稿纸上爬满了一条鱼的影子,我所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要对得起这条死去的鱼。在我的心里,有一条永远活着的鱼,它充满了对大海和风浪的向往。

(《散文》201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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