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下的绿城县流传着一句老话：“九月九的棉裤，十月一的棉袄。”意为时至农历九月九，寒意渐浓，首先应该保护的是没有脂肪御寒的两腿了，一到十月一就该“棉衣齐”了。
绿城县的人们一直奉行着老祖宗留下的这句忠告，每到九月九就是不穿棉裤，也要穿一些不让两腿着凉的衣服，却不料在这年的重阳节黄昏发生了一件怪事：一个全身赤裸、一丝不挂的中年汉子站在秋风萧瑟、寒意渐浓的大街上与几个人谦让着什么，虽然有些言语不清、腿脚含糊，但是还依然显露着激动的神态。
这一怪事很快吸引了饭后在街头散步的人们注意，使他们好奇地驻足观看起来。国人素有凑热闹的习惯，一人观看很快就引来诸多人相伴，一个衣着时髦的青年拿出手机就想拍照。
“你想干什么？”一个彪形大汉横在了时髦青年面前喝问，“拍出来，拿回去让你家的女人们欣赏啊？”
“怎么说话呢？”时髦青年毫不示弱地顶撞彪形大汉，“我要把这种不文明行为上到网上，供大家口诛笔伐批判，你管得着吗？”
“放屁！他是你能批判的人？”彪形大汉一把揪住了时髦青年的衣领吼道，“你他妈的给我滚开，不然……”
“高老大！”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从人群中挤过来抓住彪形大汉的手，“松开他！你过去看看军强到底怎么了，我来和这个后生聊聊。”
“哼！”被称为高老大的彪形大汉狠狠地瞪了一眼时髦青年，松开他，掏出一块手帕擦拭着手，转身走向裸体男人。
时髦青年茫然地看着高老大的背影，低声咕哝了一声：“野蛮！”
“不尊重别人的人格是最野蛮的人。”花白头发老人冷笑着说，“你要为不文明行为曝光，我不反对，反对的是不明真相糟蹋人。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拍照的后果？”
“他们能把我怎么着？”
“不敢怎么着你！不过，只要刚才高老大动了手，你这身行头恐怕就被这些人剥去喽。”
“你们怎么都护着他？”
“我们是他的邻居，比你了解他，也更敬重他！知道他是谁呗？”
“刚才听你说军强，莫非他姓祁？”
“不错！他就是祁军强，你也知道这个名字？”
“全县谁不知道他呀？”时髦青年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18岁参军入伍，一年后就参加了自卫反击战。他在当时已被提拔成了班长，奉命率全班战士机智穿插到敌后，去袭击敌人的指挥部。结果，在奔袭途中，全班战士牺牲，他也负了重伤，硬是忍着伤痛，抱着炸药包爬到了敌人指挥部帐篷旁完成了任务。战后，他被誉为全军孤胆英雄，荣立特等功。我在上中学时，他还被校领导请到学校给我们做过报告呢。”
“行！记忆力还不错！”花白头发的老人微笑着点点头说，“后来哩？一直在当兵？”
“不是！给我们做报告的时候就转业到县交警队了，得罪了杨狗子。”
“杨狗子是谁？还有叫这名的？”
“这个人是我的同学，叫杨成华，小名叫狗子，眼下是县政法委书记的司机。我们不管他干什么，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叫他杨狗子。”
“这祁军强怎么会得罪下杨狗子？”
“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吧。杨狗子给政法委书记当上司机后，觉得攀上了硬根子，整天牛气哄哄的，谁也不放在眼里，开起车来横冲直闯的也没人敢管。半年前的一个上午吧，他开车闯了红灯，祁军强让他停车接受处罚，见他不听，就开车追到了县委，找到了赵书记，说什么皇子犯法、与民同罪，坚持要处罚杨狗子。赵书记听到这话，立即把杨狗子找来，让他接受处理。杨狗子接受了处罚，自然恨透了祁军强。”
“这杨狗子是罪有应得，你应该在什么网上给他曝曝光呀。”
“这个？”时髦青年难为情地抓起了脑瓜皮，心里说：“抹不开面子呀！这老爷子……”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爷子爽朗地一笑说，“人生在世，谁都有三亲六故，为朋友同学讲点面子有情可原。你不过是顾及同学情面而已，既然这样，你今天也给我们个面子吧。老实说，我跟祁军强非亲非友，只是街坊邻居。我叫田老云，是水泵厂的下岗工人，儿子是个靠着药罐子生活的病秧子，全家的日子根本没法过。军强一家搬到这儿不久，他就知道了我们家的事，通过部队里的老首长，认识了一个老中医，就抽时间把老中医请了过来。我儿子吃了老中医几副药，就能站起来了，调养了几个月就全好了，现在有了工作，说上了媳妇，还让我有了孙子。这么说吧，军强救了我一家人，这个情总得报答吧？眼下，我就求你给个面子，把这事上上网咋样？”
“还有这事？”
“岂止这事！你问问这些街坊邻居，谁家没有得到过军强的帮助？”
围观的人群里立时响起了高低不同的议论声：
“田老爷子说得对，谁家没有沾过军强的光啊？”
“俺娘脑血栓晕倒在马路上，是军强背到县医院救活的。”
“每逢下雪，咱们这条道上的雪都是军强在咱们睡觉时扫除干净的。”
“毛家的孤老头这些年全靠军强照顾的。”
……
“田大爷！”时髦青年难为情地说，“看来，我今天真是有点冒失了，这样的人怎么会耍流氓呢？一定另有隐情！能不能帮我去问问？我叫朱自强，是十街小学教员。”
“我说怎么看着面熟哩。”田老云“嘿嘿”一笑说，“看到军强这样子，我也不放心，正想看看哩，跟着我走吧。”
“好！好！好！”朱子强连声答应着，跟着田老云往前走。
这时候，赤身裸体的祁军强已被人弄进了家里，祁家大门还敞开着。田老云和朱子强连门也不用敲，就径直进入了祁家。
祁家客厅里，高老大和几个穿着警服的人正与祁军强的媳妇郑敏聊天，看到他们进门，纷纷站起来，客气地让座，唯有高老大看见朱子强怒气冲冲地发问：“你来干什么？还想毁人？”
“出去吧！”田老云推开站在沙发边上的高老大说，“朱老师刚才不了解情况，眼下是来看望军强的。”
“摘下有色眼镜看啊！”高老大说着，闪开沙发往外走，却出不去了。他看到刚才在门外的街坊们都跟着田老云、朱子强进入了祁家，把祁家小院挤得密不透风了，根本无法出走了，只好站在门口观看他们谈话。
朱子强从中看到了民心，要搞清今天这个裸体事件的欲望更加强烈了，就坐到一个警察旁边，小心翼翼地问郑敏：“你是祁大嫂吧？”
郑敏默默地点点头，说：“有什么你就问吧。”
“我想知道祁警官今天这是为什么。”
“嗨——”郑敏长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可说的，喝酒喝的，没出息呗。”
“为什么喝？跟谁喝的？”田老云微笑着说，“从前是不是也这样，你要说清楚呀。”
“好吧！”郑敏沉思片刻，说了一些祁军强喝酒的故事。
交警是最为繁忙劳累的一个警种，承担着监督违章驾驶、事故处理、疏导交通等多项任务，一年四季都在公路上，冬受寒风冰雪侵袭，夏受烈日烤晒，平日里吸着被严重污染的空气，而且难得一天空闲，节假日也不例外。在这些日子里，政府部门和群众团体要组织各种庆典活动，群众旅游增多，都需要道路通畅，治安和消防车顺利通行，都离不开交警。因此，各级交警部门都有“平日里不喝酒，节假日不酗酒”的规定。祁军强虽然喜欢喝酒，但是多年的军旅生涯使他养成了遵纪的习惯，从不偷偷摸摸地喝酒，从警二十余年只喝醉过三次。
一次是某年建军节，老部队派人前来慰问他这个特等功荣立者。交警队领导设宴款待慰问人员，把他在县内的老战友请来作陪。按着部队的作风和传统，大杯端，带甩干，不知不觉就各自喝了一斤多白酒。战友们自然而然地夸起他的骄人功绩和百姓口碑，他却想起了自己作战立功之际正是父亲病危归天之时，想起了只有照顾群众顾不上照顾家人的现实，泪流满面地说：“我是光荣了，得到了荣誉，可是对不起老爹和老娘啊，我当兵时老爹正卧病在床，别说侍侯尽孝，就是到死也没见上他老人家一面啊！我是帮群众做了一点事，可是连老娘也顾不上管……”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捶胸顿足，跪在地上向老父亲请罪，猛往地上叩头，把脑门都碰出了鲜血。现代科学认为，人与人之间是有磁场效应的，正确与否，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那天经他这一激动引起了战友们的连锁反应，一个个都跪在地上大哭起来，有的哭爹，有的喊娘，有的抓头，有的搧脸，惊动了整个酒楼。客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严重事件，惊恐地走出房间边瞧边做好了逃跑的姿式，饭店经理和服务生们则紧张地拨打110报警……大家很快弄清原委后又有了各种表情：同情地叹息，没有良心地嘲笑，无动于衷地继续吃喝。
第二次醉酒是在那次酒后的重阳节。他哭过、闹过、清醒过来后，决心把没有尽到的孝道超额补回来，想到了仍然居住在乡下的老母亲。他知道乡下生活条件差，冬冷夏热，吃喝购物，看病拿药不方便，就驱车乡下把老母亲接到县城来享清福。老母亲来了，可是不习惯城里的生活环境，住了几天就执意要搬回去。他没有办法，只好找领导请假说：“孝子不如顺子。孔夫子说侍候老人是‘色难’，我偏要看到老娘一张笑脸，让她高高兴兴地回去，愉愉快快地生活。”
“支持！”大队长严肃地说，“老人家什么时候生日？”
“九月九！”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今年六十九岁。”
“好日子！”大队长说，“今年九月九，我们大队领导和你一起送老人回家，热热闹闹地给老人家拜寿。”
“我就不麻烦领导了……”
“说什么呢？”大队长打断他的话说，“老人家为国家培养了一个英雄，为我们大队培养了一个好警察，我们不表示表示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过寿过九不过十，今年都去给老人家过七十大寿，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年年重阳节都给你放假。去吧，把该请的客人都通知到就行了。”
祁军强不知大队长话中的意思，还以为说客气话呢，结果一回家乡就傻眼了。
家乡小院内外摆放了十张桌子，乡、村干部指挥着几十个妇女忙着烧菜、擀面，几个老战友围坐在一张桌子前聊得十分热闹。
乡党委书记走到他面前说：“傻看什么呢？快扶老人进屋吧。”
“这是怎么回事？”祁军强疑惑地问。
“政法委书记给乡政府下的命令。”乡党委书记拿出一个本子来说，“不要怕花钱，这是大家凑的份子记录，留着慢慢还债吧。”
“好！好！”祁军强激动地泪花直在眼眶边上转，两手颤抖着打开了账簿，果然看到了县政法委书记、主管公安的副县长、公安局长、交警队中队长等人的名字和乡党委、乡政府领导以及村干部老战友的名字。
中午时分，账簿上有名的人全部到来了，自家的亲戚朋友也都来了，上人足有百余名。
老寿星看到这么热闹，高兴地合不拢嘴，对祁军强说：“好小子！真给老娘赚脸！我和你爹结婚也没有这么多人。你可要陪着人家喝酒，喝好吃好。”
“不要看我！”交警大队长说，“你今天的任务就是你说的，让老人家笑容满面，在家住上两天。”
祁军强兴奋地点点头，在政法委书记致辞过后，简短地表示了自己的谢意，就放心大胆地喝了起来。哪一天，他生怕别人喝不高兴，除了逐桌敬酒外，还要来者不拒，对前来敬酒者都要奉陪人家喝下去。
傍晚，他要回县城，受到了妻子郑敏的劝阻：“今天，你喝得太多，大队长不是让你住两天吗？”
“他越是关心咱们，咱们越得好好干。今天太高兴了，这点酒没事的。”
“走吧！”老寿星笑着说，“咱可别不识抬举，能走就回去好好上班吧。”
有了老人这句话，大家谁也不好说什么了，嘱咐了几句老人注意身体后，祁军强夫妇出门上了汽车。
“到底行不行？”郑敏在上车后问。
“没有问题！”祁军强一踩油门，开动了汽车。
汽车在田间小路上飞奔，祁军强回味着这天的场景，心里甜丝丝的，不由地又发出了一声感叹：“真高兴！”
“陡坡！”郑敏提醒丈夫，“路面不平，坑坑洼洼的，你开慢点。”
“遵命！”祁军强俏皮地回答一声，果真放慢了速度，接着停车了。
“怎么啦？”郑敏关心地问。
“谁这么粗心，轮胎跑了也不知道追。”祁军强说着，下车向前追去。
郑敏顺着他走去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汽车轮胎，也急忙下去帮他搬弄轮胎，费了好大力气回到车旁后，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祁军强正准备开后备箱时发问，不等回答也笑了起来，因为他在这时才发现自己汽车的左后轮胎没有了。
“还说没事呢？连自己的车轮胎掉了也不知道。”
“好险！”祁军强感叹着安装轮胎。
……
今天是他第三次醉酒。
上次给母亲过寿之后，祁军强被提拔成了副大队长，工作忙了，孝心不减，除了有空就回家看望母亲之外，仍然每逢重阳节必定遵照领导嘱咐回家拜寿。这天一早，他回家一看，发现老母不精神，就劝说母亲到省城检查身体。老人开始不同意，说自己没事，后来经不住他劝说，只好上了他的车。他怕老人有什么事，需要自己留下照顾，就给大队打了个电话，让办公室派一个人到省城开车。车到省城，他找到了给田老云儿子看病的专家，请他给老母诊断。专家检查过后，说：“好险！老人这是中风前兆，晚来两天就中风偏瘫了，现在输两天液就没事了。”
“谢天谢地！”祁军强庆幸地一拍脑门说，“娘，听见了没有？今日个不来，就麻烦了。”
“谢谢人家吧。”老人感激地说。
“我能不能离开？”祁军强问专家。
“放心吧！”专家爽快地说，“我这儿就是你的家，老人住下后，什么也不用你管，只等你来接老人出院。”
“还不请人家喝酒去！”老人笑着说，“这回等于救了我一命，一定陪人家喝好。”
“对！对！”祁军强对专家说，“母命难违，别推辞了。”
“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专家不无疑虑地说，“酒后驾车可不行。”
“放心吧！有人开车！”祁军强手拉专家下楼，果然看到了大队派来交警。
眼看着时近中午，祁军强也顾不上和这位交警寒暄，让他速速开车将自己和专家送到太和大酒店去。车到酒店，祁军强对开车的交警说：“你到大餐厅去吃自助餐，走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