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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中虏计任福战殁奉使命富弼辞行

却说元昊欲寇延州,先遣人通款范雍,诈言两不相犯。雍信为真言,毫不设备。那元昊竟轻师潜出,攻破金明寨,执都监李士彬父子,直抵延州城下。雍始着急起来,飞召在外将士,还援延州。于是延副总管刘平、石元孙自庆州驰援,都监黄德和、巡检万俟政、郭遵等亦由外驰入。数路兵合成一处,往拒元昊。两下相遇,夏兵左持盾,右执刀,踊跃前来。刘平令军士各用钩枪,撤去敌盾,大呼杀入,敌众败走。平当先追击,被敌兵飞矢射来,适中面颊,乃裹创退还。到了傍晚,忽来敌骑数千名,猝薄官军,官军未增预防,竟至小却。黄德和在阵后,望见前军却退,竟率步兵先遁。平亟遣子宜孙,驰追德和,执辔与语道:“都监当并力抗贼,奈何先奔?”德和不顾,脱辔径去,遁赴甘泉。万俟政、郭遵等亦先后奔溃。(德和可恨,万俟政等尤可恶。)平复遣军校仗剑遮留,只拦住千余人,与夏兵转战三日,互有杀伤,敌稍稍退去。平率余众保西南山,立栅自固。夜半四鼓,突闻外面万马齐集,且厉声四呼道:“这般残兵,不降何待!”平与元孙料敌大至,勉守孤营,相持达旦。俄而天色已明,开营迎敌,见敌酋举鞭四至,悍厉异常,两人手下,已不过数千人,且累日鏖斗,势已困乏,怎能当得这般悍虏?战不数合,已被敌酋冲作数截。平与元孙不能相顾,战到筋疲力尽,都做了西夏的囚奴。平愤极不食,见了元昊,开口大骂,竟为所害。元孙被拘未死。延州得此败报,人心益惧。幸天降大雪,冻互不开,元昊始解围退去。

黄德和反诬平降贼,因致败挫,宋廷颇闻悉情形,诏殿中侍御史文彦博往河中问状。彦博汾州人,为人正直无私,一经讯鞫,当然水落石出。德和坐罪腰斩,范雍亦贬知安州,追赠刘平官爵,抚恤从优。(罪不及万俟政等,还是失刑。)诏命夏守为陕西经略按抚招讨使,内侍王守忠为钤辖,即日启行。知谏院富弼上言:“守庸懦,不足胜任。守忠系是内臣,命为钤辖,适蹈唐季监军覆辙,请收回成命!”(言之甚是。)仁宗不从。适知制诰韩琦使蜀还都,奏闻西夏形势,语颇详尽,仁宗遂命他按抚陕西。琦入朝辞行,面奏仁宗道:“范雍节制无状,因遭败衄,致贻君父忧,臣愿保举范仲淹往守边疆,定然无误。”仁宗迟疑半晌,方道:“范仲淹么?”琦复道:“仲淹前忤吕夷简,徙知越州,朝廷方疑他朋党,臣非不知,但当陛下宵旰焦劳,臣若再顾嫌疑,埋才误国,罪且益大。倘或迹近朋比,所举非人,就使臣坐罪族诛,亦所甘心。”(百口相保,不愧以人事君之义。)仁宗才点首道:“卿且行!朕便令仲淹随至便了。”琦叩谢而出。未几,即有诏令仲淹知永兴军。先是仲淹知开封府,因吕夷简当国,滥用私人,特上疏指陈时弊,隐斥夷简为汉张禹。夷简说他越职言事,离间君臣,竟面劾仲淹,落职外徙。集贤院校理余靖、馆阁校勘尹洙、欧阳修奏称仲淹无罪,也致坐贬,斥为朋党。都人士却号作四贤。韩琦此次保荐仲淹,所以有这般论调。(仲淹坐朋党落职,系景三年事,本回借韩琦奏事,补叙此事,文法绵密。)仁宗依奏施行,也算是虚心听受了。

惟张士逊主议征夏,至军书旁午,反无所建白,坐听成败,谏院中啧有烦言。士逊心不自安,上章告老。诏令以太傅致仕,再起吕夷简同平章事。夷简再相,亦以夏守非专阃才,不如召还。仁宗乃命与王守忠一同还阙,改用夏竦为陕西经略按抚招讨使,韩琦、范仲淹为副。仲淹尚未赴陕,奉旨陛辞,仁宗面谕道:“卿与吕相有隙,今吕相亦愿用卿,卿当尽释前嫌,为国效力。”仲淹叩首道:“臣与吕相本无嫌怨,前日就事论事,亦无非为国家起见,臣何尝预设成心呢?”仁宗道:“彼此同心为国,尚有何言。”仲淹叩别出朝,即日就道。途次闻延州诸寨,多半失守,遂上表请自守延州。有诏令兼知州事。仲淹兼程前进,既至延州,大阅州兵,得万八千人,择六将分领,日夕训练,视贼众寡,更迭出御。又修筑承平、永平等寨,招辑流亡,定保障,通斥堠,羌、汉人民相继归业,边塞以固,敌不敢近。夏人自相告戒道:“此次来了小范老子,胸中具有数万甲兵,不比前日的大范老子,可以骗得,延州不必妄想了。”大范就指范雍,小范乃指范仲淹。

元昊闻仲淹善守,佯遣使与仲淹议和,一面引兵寇三川诸寨。副使韩琦令环、庆副总管任福托词巡边,领兵七千人,夜趋七十里,直抵白豹城,一鼓攻入,焚去夏人积聚,收兵还汛。元昊又向韩琦求盟,琦勃然道:“无约请和,明是诱我,我岂堕他诡计么?”遂拒绝来使。独范仲淹复元昊书,反复戒谕,令去帝号,守臣节,借报累朝恩遇等语。时宋廷遣翰林学士晁宗悫,驰赴陕西,问攻守策,夏竦模棱两可,具二说以闻。仁宗独取攻策,令、延、泾、原会师进讨,限期在庆历元年正月。(仁宗改元宝元后,越二年,又改元康定,又越年,复改元庆历。)范仲淹主守,韩琦主战,两下各争执一词,彼此据情陈奏,累得仁宗亦疑惑不定,无从解决。那元昊却不肯罢手,竟遣众入寇渭州,薄怀远城。韩琦亲出巡边,尽发镇戎军士卒,又募勇士万八千人,命环、庆副总管任福为统将,耿傅为参谋,泾原都监桑怿为先锋,朱观、武英、王为后应。大军将发,琦召任福入语道:“元昊多诈,此去须要小心!你等可自怀远趋德胜寨,绕出羊牧隆城,攻击敌背,若势未可战,即据险入伏,截他归路,不患不胜。若违我节制,有功亦斩!”福奉令登程,径趋怀远,道遇镇戎军西路巡检常鼎、刘肃等人,传言夏兵在张家堡南,距此不过数里。福即会师亟进,果然遇着敌众,顿时并力掩击,斩馘数百级,敌众溃退,抛弃马羊橐驼,不计其数。先锋桑怿,驱兵再进,福接踵而前。参军耿傅尚在后面,接得韩琦来檄,力戒持重,乃附加手书,遣人赍递任福,劝他遵从韩令,切勿躁率。福冷笑道:“韩招讨太觉迂谨,耿参军尤觉畏葸,我看虏兵易与,明日进战,管教他只骑不回。”(趾高气扬,安能不败?)遂令来使速还,约后队迅即来会,越日定可破敌,万勿误期。及使人回报,耿傅、朱观、武英、王等只好一同进兵。

到了笼络川,天色已晚,闻前军已至好水川,相隔只有五里,乃择地安营。次日天晓,桑怿、任福等复循好水川西行,至六盘山下,途次见有银泥盒数枚,缄封甚固,桑怿取盒审视,未知内藏何物,但闻盒中有动跃声,疑不敢发。可巧任福亦到,即递交与他。福是个粗豪人物,不管甚么好歹,当即把盒启视,那知盒内是悬哨家鸽,霎时间尽行飞出,回翔军上。桑怿、任福尚翘首视鸽,莫明其妙,忽闻胡哨四起,夏兵大集。元昊亲率铁骑,蹀躞前来。怿忙麾军抵敌,福尚未成列,被敌骑纵横驰突,顿时散乱。众欲据险自固,忽夏人阵中,竖起一张鲍老旗,(戏幢名。)长约二丈余,左动左伏起,右动右伏起,四面夹攻,宋军大败。桑怿、刘肃陆续战死。福身被十余创,尚力战不退。小校刘进劝福急走,福愤然道:“我为大将,不幸兵败,只有一死报国便了。”未几枪中左颊,血流满面,福扼喉自尽。福子怀亮随军,同时毕命,全军尽覆。

元昊乘胜入笼络川,正与武英军相遇,趁势将武英围住。英左冲右突,不能出围;王急住救援,硬杀一条血路,拔出武英,但见英已身受重伤,不能视军,焦急得很,正拟设法走脱,不意敌兵益至,又被围住。耿傅、朱观也欲往援,适渭川驻泊都监赵津带领瓦亭骑兵二千,前来会战,耿傅即与赵津救,令朱观守住后军。(赵津多来送死,然却是朱观的替死鬼。)时王已经阵亡,武英亦死,耿、赵两人冒冒失失的冲杀过去,好似羊入虎口,战不多时,一同殉难。朱观见不可支,急率残军千余人,退保民垣,四向纵射。夏兵疑是有伏,更兼天色将昏,乃齐唱番歌,收军引去。这一场交战,宋将死了六人,士卒伤亡一万数千名,只朱观手下千余人总算生还,关右大震。

韩琦退还,夏竦使人收集散兵,并任福等遗骸。见福衣带间尚藏着琦檄,并参军耿傅书,乃将详情奏闻,说是任福违命致败,罪不在琦、傅等人。琦却上章自劾,仁宗很惊悼,镌琦一级,徙知秦州。

元昊自连胜宋军,声势张甚,作书答复范仲淹,语极悖女曼。仲淹对着夏使,把书撕碎,付之于火,夏使自去。这事传达宋廷,吕夷简语廷臣道:“人臣无外交,仲淹擅与元昊书,已失臣礼,既得答复,又擅焚不奏,别人敢如此么?”参政宋庠遽答道:“罪当斩首。”枢密副使杜衍独辩论道:“仲淹志在招叛,存心未尝不忠,怎可深罪?”彼此争议未决。仁宗命仲淹自陈,仲淹遥奏道:“臣始闻元昊有悔过意,因致书劝谕,宣示朝廷德威;近因任福败死,虏势益张,复书遂多悖女曼,臣愚以为此书上达,若朝廷不亟声讨,辱在朝廷,不若对了虏使,毁去此书,还不过辱及愚臣,似与朝廷无涉。这是区区愚忱,乞即鉴察”等语。仁宗得奏,复命中书、枢密两府复议。宋庠、杜衍仍各执前说,仁宗顾问夷简。宋庠总道夷简赞同己说,那知夷简恰不慌不忙道:“杜衍议是,止应薄责了事。”这语说毕,庠不禁瞠目退朝。(想是夷简与庠有隙,故独从杜衍之议;不然,前既倡议罪范,此时何反袒范耶?)仁宗乃降仲淹知耀州,未几,复徙知庆州。诏命工部侍郎陈执中,同任陕西按抚经略招讨使,与夏竦同判永兴军。两人意见相左,屡起龃龉,乃又命竦屯州,执中屯泾州。竦守边二年,遇事畏缩,首鼠两端,营中带着侍妾,镇日里流连酒色,不顾边情。元昊悬募竦首,只出钱三千文,边人传为笑话。

既而元昊复寇麟府,破宁远寨,陷丰州,警报迭闻。知谏院张方平奏称:“竦为统帅,已将三年,师惟不出,出必丧败,寇惟不来,来必残荡。这等统帅,究有何用?请另行择帅,借固边防!”于是改竦判河中,执中知泾州;一面再经廷议,分秦凤、泾原、环庆、延为四路,令韩琦知秦州,辖秦凤;范仲淹知庆州,辖环庆;王公知渭州,辖泾原;庞籍知延州,辖延,各兼经略按抚招讨使。四人除王公外,均捍御有方,缮城筑寨,招番抚民。羌人尤爱仲淹,呼他为龙图老子。因仲淹曾任龙图阁待制,乃有是名。元昊却也知难而退,稍稍敛迹了。(总贵得人。)

庆历二年,忽契丹遣使萧特末、刘六符至宋,复求关南故地,且问兴师伐夏,及沿边浚河增戍的理由。朝命知制诰富弼为接伴使,偕中使往迎都外。特末等昂然而来,下马相见,当由中使传旨慰问。特末倔强不拜,弼抗声道:“南北两主,称为兄弟,我主与汝主相等,今传旨慰劳,奈何不拜?”特末托言有疾,不能施礼。弼又道:“我亦尝出使北方,卧病车中,闻汝主命,即起受尽礼,汝怎得因疾废礼呢?”特末无词可答,只好起拜。(先声已足夺人。)拜毕,随弼入都。弼导入客馆,开诚与语,特末却亦感悦,即将契丹主遣使本意,一一说出。弼据理辩驳,特末密语弼道:“贵国可从则从,不可从,或增币,或和亲,亦无不可。”弼乃引两使入谒仁宗,并据特末言奏闻。仁宗召吕夷简入商,夷简道:“西夏未平,契丹乘隙求地,断难允许。但我既与夏构兵,不应再战契丹。现来使萧特末既有和亲、增币两事密相告语,我且酌允一件,暂作羁縻罢了。”仁宗道:“朕意亦是如此,但何人可以报聘?”夷简道:“不如就遣富弼,渠去年曾往使契丹,可称熟手,此次命往,谅想不致辱命。”(借夷简口中,补叙富弼奉使契丹,且回应上文弼语特末之言。)仁宗点首,遂命富弼报使契丹。

诏命既下,廷臣多为富弼担忧,谓此去恐致陷虏。集贤院校理欧阳修,且引唐颜真卿使李希烈故事,请留弼不遣,疏入不报。自是谣诼繁兴,统说夷简与弼有嫌,计图陷害,因荐弼北行。弼却毅然愿往,陛辞时叩首奏道:“主忧臣辱,臣怎敢爱死?此去除增币外,决不妄允一事。倘契丹意外苛索,臣誓死以拒便了。”仁宗闻言,也不禁动容,面授弼为枢密直学士。弼不肯受,复叩头道:“国家有急,义不惮劳,怎敢先受爵禄呢?”仁宗复慰奖数语,弼即起身出朝。到了宾馆,邀同契丹两使,即日往北去了。小子有诗咏道:

衔命登程竟北行,国家为重死生轻。

折冲樽俎谈何易,恃有忠诚慑虏情。

世尝谓北宋无将,证诸夏事,北宋固无将也。仁宗之世,宋尚称盛,元昊骚扰西陲,得一良将以平之,犹为易事。夏竦、范雍才皆庸驽,固等诸自郐以下。若夫韩琦、范仲淹二人,亦不过一文治才耳。主战,主守,彼此异议,主战者有好水川之败,虽咎由任福之违制,然所任非人,琦究不得辞责;主守者遭元昊之谩侮,微杜衍,仲淹几不免杀身。史虽称韩、范善防,然卒无以制元昊,使之帖然归命,皆非武略不足之明证耶?以专阃之乏材,而契丹遂乘间索地,地不给而许增岁币,亦犹二五一十之故智耳。外交以武力为后盾,仅恃口舌之争,虽如富郑公者,亦不能尽拆虏焰,而下此更不足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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