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喝。我去烧一些,生了伢,要洗的,要好些热水哩!”
“那就在鼎罐里烧吧。”
“好。我烧去!”
鼎罐里有苕,竹子把它捡起,放在小竹筛上。然后用一竹帚,把鼎罐刷净。她捏着葫芦水瓢,往鼎罐舀水,舀满了,提到火炉挂钩上,吊好。又朝鼎罐底加了几根柴,柴就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不时地炸着火星。
翠枝喊:“竹子姐,快来,我不行了。”竹子跑进房,也不说话。急急地解开翠枝的裤带,抓住两条裤脚,叫翠枝躺好,两手用力一拉,裤子就脱了。竹子晓得她不能动了,用力将她移到床边,端来两把竹椅垫着她的两只脚,两腿伸开,竹子看了看她的下身,说:
“开口了,你别急。”
“还要几多时?”翠枝有些受不住。肚子里的伢好像在拳打脚踢,踢得她肚皮直跳。她下身又胀又痛,呼吸也有些困难。她张开嘴,气喘得粗了起来,额头上沁出密密的一层汗珠。
“快了!”竹子捉住她发颤的腿,“你骨盆宽,屁股大,生伢好生,你莫怕!”
“怕倒是不怕!我么样老颤呢?止不住!”
竹子把木盆搁在翠枝两腿间。那把剪子也磨好洗净煮了一会儿,摆在椅子上。说,“颤就颤吧,不颤伢么能出世!”
翠枝的肚子胀得难受,咕咕地叫。莫非有一肚子水,那孩子在水里游泳?孩子在拼命地蹬着水,手忙脚乱地寻找着岸。在黑暗中寻找了那么长时间,也许已经找到了吧?!
翠枝感到腹中有一处地方显然是被孩子抓着了,她疼痛抑或是惊恐地一声大叫,仿佛蓄满水的堤坝一下子被扒开了。那水翻腾着找到了出口,汹涌着飞奔而出。翠枝的下身“哗啦”一声响,紫红色的羊水流到漆着桐油的木盆上,一股腥味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
木盆上腾起一团雾气,像朦朦胧胧的广阔原野。她晓得孩子走上了堤岸,在腹中走到了路的尽头——那是一条黑暗的道路,也是人人必须经过的道路。她有了片刻的轻松。她晓得黑暗的尽头便是光明,外面的道路蜿蜒而来,伏在大地上,正在等待着孩子。如果有勇气,就可以走上新的道路。翠枝明显地感到,那孩子听从了自己的召唤,正在艰难地向外爬行。她在鼓励着爬行的孩子,穿过那条长长的没有光线的隧道。
翠枝坚持了一阵,自己倒有些累了。两只柔嫩而壮硕的手臂无力地垂上来,疲劳渐渐覆盖了她。她的坚毅从嘴角上消失了,她颓然地躺倒在床上,气咻咻地喘息着。她面前立刻拥上来一群张着小嘴巴的孩子,那么多的孩子被堵在一条十分窄小的隧道上进退不得,似要窒息。她想大声呼唤一声,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竹子端来一杯温糖水,轻轻地叫着。
“翠枝,翠枝!”
翠枝从冥冥之中听到呼唤,清醒过来。把竹子端过来的杯子贴近嘴唇,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竹子说:“加点劲!”
翠枝“嗯”了一声。她屏住呼吸,运足了气,追赶着爬在隧道里的孩子。那孩子没有了退路,其实也没有打算再退回去,便一鼓作气,爬到了隧道的尽头,露出了那黑幽幽的、柔嫩新鲜如悠悠水草的头发。翠枝觉得那孩子离自己越来越远,又似乎觉得离自己越来越近,如果伸出手去,便可以抓到孩子。不一会儿,那孩子就踏上了人间。也许孩子经过一段时间的爬行,累了,倦了,不哭也不动。眼睛紧闭着,额头上全是皱纹,浑身红彤彤的,如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头儿。竹子倒提起孩子的两只脚,朝那小屁股上就是三巴掌,小伢“哇”地吐出满口苦水,“吭嗳吭嗳”地哭了起来。
“翠枝,是个伢子哩!你听他哭得几凶!”竹子说着拿一块干净白棉布,小心地将细伢包好,外再包土棉包裙,往被子里一塞。
翠枝微笑着,显得很累。突然地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旷。她自己也不晓得这是么回事情,好像陡然之间丢失了什么。到底自己失去了什么,自己并不晓得。也许是觉得孩子一下子远离了她?她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身边的婴儿,心里得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安慰。她的乳房胀得好疼,恍惚之中,有好多好多孩子向她走来。她裸露着丰润的胸脯,给众多的孩子喂奶。她一阵甜蜜的昏眩,睡了过去。
收洗停当,竹子和冯茂坐到火炉边上,烘着那火。这时已是半夜,夜空很静,雪无声地飘着,占领了整个黑暗的空间。竹子正凝着眉头,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冯茂说:“你累了,歇歇去?”
竹子摇了摇头。她回家去也只有几步之遥,她担心冯茂趁机溜掉了。
“那我说说林子是么样死的?”
“难道不是被你出卖而致死的吗?”
心里这么想着,他还不是为了开脱自己。她没有表示讲还是不讲。在她看来,他的任何表白将不会对她起一丝一毫的作用。
鬼子沿着江岸站成一排,个个端着长枪,刺刀闪着惨白的光。江水滔滔奔涌,—个浪头吞噬着另一个浪头,发出哗哗声响。
岸边青草已枯,几根芦苇在风中摇曳,成扑倒之状。天空西斜着一轮淡淡日头,也许正是严冬,光线冷冷的,清清的。一只鸟在空中拍翅,猝然一声凄惨的啼鸣,声音尖厉而幽长。声音还未逝去,那鸟早就消失,无了踪影。
一个矮胖鬼子站在一边,是个官,如枯树一截。他旁边蹲着四条大狼狗。日本鬼子身材虽然矮小,可豢养的狼狗犹如牛犊,身体粗壮,一条条大头粗颈,耳朵如扇,高高竖起。仿佛它们弥补了鬼子的身体缺憾,使鬼子身心获得了一种平衡。这些狼狗显然都受过正规的训练,兽性依然存在,还渗进去了人性的堕落、凶残和机械。它们规规矩矩地蹲在那里,都在那里不停地吸鼻子,喘气,舌头尖尖,掉得老长。它们一点也不忧郁。在它们主子身边,倒显出一种踌躇满志的神情。爪子不停地刨着地,眼睛斜斜地看着周围,并专心致志,观察着主子的表情。
矮胖鬼子咧着白扎扎的牙齿,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浮出阴险毒辣的眼神。这种眼神与他满是横肉的脸暗合成一股杀气。这时候,那四条狼狗仿佛是得了什么指令,突然站起来,摆动着尾巴,用舌头舔着鼻子,呜呜有声,仿佛渴望着什么。
林子、冯茂、桂花和青青四个人并排站着。矮胖鬼子走到他们面前,一一打量着他们,然后说:
“你们都要死了死了的!”
说完,观察着四个人的表情。他们四个人的表情早就凝固。看他们四个人,如同看四块石头。
“要活,还来得及!”
鬼子看到四个人谁也不皱一下眉头,便走到冯茂跟前,一把将冯茂拉了出来,看他的手掌。冯茂的手掌,一个茧摞一个茧,很厚,也很硬。黄黄的,如一枚枚粗糙的镀铜纽扣。看罢手,鬼子又细细打量着冯茂。冯茂眼眶里又深又黑,蕴藏着无限神秘。他镇静得很,若无其事地任鬼子的目光在他身上蹭来蹭去。鬼子紧蹙眉毛,眼睛眯缝成一条线,恶狠狠地说:
“你的真正的土八路?”
冯茂说,“我是一个庄稼汉!”
鬼子歪着头,又看了看冯茂的手。拿不准主意似的,走到林子面前,盯着他:
“你的是土八路!你想活命,只要说出游击队在哪里,就放了你的!”
林子两眼瞪着鬼子,鬼子显然害了怕。他退后几步,面朝那四条狼狗,“嘘”了一声,那四条狼狗得到召唤,突然起动,争先恐后地蹿了过去。凶狠地嗷嗷叫着,拉直了脊背,向林子扑过去。这些狼狗只是那么一瞬间,眼睛一只只都红得滴血。它们几乎是一齐蹿到林子周围,用尖利的牙齿对他实施攻击。林子伸出手去,击打正面的那只狼狗。那只狼狗猛地向前一冲,带着它奔跑过来的冲劲,一下子就把打得软弱无力的林子撞得个仰面朝天。四条狼狗一哄而上,呼呼呼地撕咬着。这时,它们的兽性大发,融合着鬼子教给它们撕咬的技巧,恨不能几下子将林子咬得粉身碎骨,连骨头都嚼碎,吞到肚子里去。林子这时失去了任何抵抗的能力,在痛苦地嘶叫着。那叫声撕心裂肺。冯茂想冲过去,鬼子用刺刀顶着他的胸脯,他一步也动弹不得。桂花和青青咬着牙,用手蒙着眼睛。
那些端枪的鬼子哈哈大笑。
矮胖鬼子十分得意地看着他们三个。突然又“嘘”了一声,狼狗便一齐中断了撕咬,站立在原地,摇动着尾巴,用舌头舔着嘴巴周围的鲜血。
那鬼子也用手抹了一把嘴巴,说:
“要救他,还来得及!你们说出来,游击队的在哪里?”
游击队!那是黄荆山唯一的一支抗日武装啊,那是一片青青翠翠的森林!那是一支真正的打狗队,是劳苦群众的心尖尖!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畜牲,最终逃不出他们的惩罚!
他们三个谁也没有言声。
林子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
“再不说,就咬死他!”鬼子声嘶力竭地说着。见半天没有回答,便又“嘘”了一声,四条狼狗又凶神恶煞地扑向林子。
林子不能挣扎时,狼狗也停止了撕咬。他的脸全被撕烂,喉管也被咬断,冒着血泡,咕嘟咕嘟响。
矮胖鬼子近前一看,见林子已死。便叫来两个兵,抬起林子的手和脚,扔到了江里。波涛呜咽一声,载着他,眨眼便不见了。
翠枝醒了。这时鸡已经叫了三遍。竹子不让冯茂再讲下去,决定要走。她走到翠枝床前,翠枝睁开眼睛,看着她。她突然犹豫了一下,说:
“翠枝,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是么事?竹子姐,尽管讲。”
竹子颇为犹豫。看着疲惫不堪的翠枝和刚刚出世的细伢,她突然决定哄一哄翠枝。她稍稍顿了顿,说:“是这样,我们游击队这几天要执行重要任务,冯茂不能留在家,现在得跟我走。”
翠枝说:“走也是要得的。只是太赶巧,我这个样子,他走了,我么办?”
竹子后悔自己不该跟翠枝说这个。真应该趁她睡着了,把冯茂带出去,一枪了事!她在偷偷地骂自己心肠太软。生完伢,就该设法把他带出去,打死再说。不该听他讲那许多,谁晓得那是真的还是假的?拖延了这长时间。现在要把他带出去处死,她怎么办?竹子不敢这样继续想下去,那样就会动摇自己的决心。当初,她生伢还不满月,当家的被叛徒打死,她一个人带个细伢,吃了多少苦啊!女人来到世上,比男人受的苦更多些。如果摊上一个坏男人,或是男人遭到不幸,女人经受的苦难就可想而知了。她为翠枝难过,她阻止自己,不能这样深想下去。否则,大伙说自己婆婆妈妈的臭毛病又要重犯。自己这次来执行处决冯茂的任务,谁说不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竹子咬了咬牙,面孔显得生硬。她说:
“你娘家还有姨吧?叫她来料理你一些时,度完月末子就好了。”
“那也要得,”翠枝显得很懂道理,“你们现在就走么?”
“现在就走。”竹子说,“我们拐到罗世屋,把你姨叫来。”
“天快明了。那你们快走吧。天亮了,日本鬼子比狗还多,你们千万要小心些。”翠枝说,“多亏了你,连口水也没喝!伢长大了,我告诉他,你是他的接生娘。”
竹子苦笑了一下,感到一分钟也不能等了。翠枝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而自己正在哄她,要处决她的男人。她再不走,就怕完不成任务了。她又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没出息!不如游击队的男子汉,做什么都干净利落。
竹子叫冯茂把藏着的那只勃朗宁手枪找了出来。出了门,说:“把枪给我!”
冯茂一怔,一缕阴影从心里爬过。他么事也没有说把枪交给了竹子。
“有子弹么?”
冯茂抠抠搜搜着,从口袋里摸出三粒,也放在她手里。
竹子和冯茂谁也不说话,只有脚踩积雪嘎嘎的声音。小路上一个脚印也没有,雪也停了,天气逼人的冷,有寒气浸入人的身体。
冯茂哆嗦了一下,把两手袖起。
走不多远,就到了罗世屋。冯茂走在前,这时扭转头,像是征求竹子的意见。竹子会意,说:“去叫吧!”
冯茂就去了。“咚咚咚”,敲开一扇门,进去三两分钟,就退了出来,又走。
天快亮了。四周白皑皑的积雪被朔风吹冻,树枝上偶有积雪被风摇落,团团如云落下。半边冷月如舟,隐隐约约,在云隙、在树林子里慢慢游动,树叶不响,也就听不到浪的喧哗。玫瑰色的晨曦泼在如宣纸般的天空,渐渐浸染一片。
山头上的碉堡依稀可见,给人带来一股彻骨的寒气!竹子心里有些急,催着冯茂,“走快点!”
“你不怕我跑了?”
“这是什么意思?”
“副队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问你,你真是带我去执行什么重要任务么?你拆白都不像!”
竹子一怔:“那你说说我做么事来了?
“做么事来了?我出门才晓得!去执行任务,为么事缴了我的枪?”
“为么事缴了你的枪?你应该晓得!”
“我不晓得!”冯茂扭过头来,“无非是说我当了叛徒……”
“够了!”竹子低吼了一声,阻止了他,“当了叛徒还不可耻么?!”
“可我没当叛徒!”冯茂也低吼了一声。
“不是你出卖了他们三个,他们么样会死!”
“我没有出卖他们!”冯茂再次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跟你说吧,青青是吊死的!”
“青青会吊死?鬼相信!”
林子死后的第二天,桂花也死了。第三天晚上,鬼子把冯茂和青青带到一个小房子里。房子有一扇窗户,窗户钉着铁窗子。可望见外面的灯光和黑暗。房子里摆了一张床,还有一床破褥子。地上搁着碗,碗里有饭,也有菜。
冯茂说,“吃点吧!”
青青说:“不吃!”
“吃点吧,死也不做一个饿鬼!”
“不想吃!”
“三天没吃了,饿也饿死了。吃!”
“还不如死了拉倒。”
“这不是还没有死么?吃一点吧,有了劲,说不定我们能逃出去。”
“你怕死了,冯茂哥?”
“谁不想好好活着?死不了,我们就要想办法。”
“你有么样法子?”
“先吃饭!”
“好,那我就吃!”
冯茂和青青刚把饭吃完,那个矮胖鬼子就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虚假的微笑。他见饭菜都没有了,显得颇为得意。说:“现在有两条路等着你们。一条是活路,说出游击队的下落;一条是死路,和那两个死了的一样。给你们一晚上考虑。”说罢,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走了。门口依然留下一个哨兵。
屋里没有灯,窗外的灯光照进来,正好落在床上。
“冯茂哥,你怕不?”
“怕?怕什么?”
“我要是男将,也不怕。”
冯茂懂了,低着头。
“看鬼子把桂花糟蹋的!”
“那群畜牲!”
“我就怕那样!”
“……”
“你笑我软弱?”
“不!”
“我不坚强?”
“就是!我不怕死,就怕那!”
“别尽想那!”
“不想就能不想么?明早我就完了,跟桂花一样!”
“冯茂哥,我求你一件事!”
“么事?”
“你得先说答应我。”
“只要我能办得到。”
“你一准办得到。”
“办得到就答应你。”
青青终于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庄严肃穆的神情:“冯茂哥,不准反悔!”
“不反悔!”
“那好!你把我卡死吧!”
冯茂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这么样行!”
青青呜呜地哭。
“你莫哭好不好?一哭我心里就乱!”
“你说不反悔的。”青青用袖子擦着泪。
“我下不去那个手!”
“你忍心我被鬼子那样?”
“你莫横扯筋!”
“要不你试试?”
“么样试?”
“把手伸到我颈上来,再卡住。”
冯茂把手放到背后。青青把他的手抓过来放在颈上,“就这样,用劲啥!”
冯茂不敢用劲。她的颈这么细,这么嫩,他怕一用劲,就把颈一下子掐断了,像掐断一枝丁香。
青青叹了口气,“算了吧,不为难你了。”
黑夜寒冷而静寂。恐怖威胁着青青。她身上突然微微地痉挛,心抖得很急,说:
“冯茂哥,你躺会儿吧。”
“你歇着吧!”
“我不困,你躺吧,不碍事的。”
冯茂这几天被鬼子折腾得没有合眼,眼皮在打架,“那我先躺一会儿。”
“嗯!”
冯茂一躺下,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