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开口。她知道他要给谁写信。她在他面前从来不提他的妻子。她在他的玻璃板上看见过他妻子的照片,那张照片令她妒忌,也令她生长出一种莫名的烦躁不安,甚至惶恐,甚至焦灼。他不去跳舞,她也没有了兴致,转身上楼去了。陈康铺开信笺,他想起了妻子,想起了那好听的声音。如果不是照片,他一下子并不能拼凑起她的形象。而她的声音却总在耳畔回旋,经久不息。前几天他竟然向她挂通了一个电话,她的嗓音清新而甜美,握住话筒如同拥抱着妻子,他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一个办公室的人都不敢开口讲话,只听他与相隔几千里外的妻子娓娓交谈。他讲完电话的时候,办公室的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都浮出一些苦涩酸楚的笑容。那一刻他是幸福的。那一刻改变了他只是书信中看到妻子笔迹的夫妻生活方式。那一刻他知道了夫妻生活还有另外完全不同的内容和方式。那一刻他也知道了什么是思念、挂念和感情以及执著和爱。现在她的声音如潮,弥漫而起,正在逐渐地淹没他。他这时候就回忆起了妻子的笑容,妻子的笑容使他宁静而平和。妻子伸开双手向他走来,他充满了激情,仿佛就要伸出手去拥抱她了。这时候他听见了自己的嘴唇发出的一丝揶揄的笑声,他用笔在信笺上用力戳出了一个洞。写完信,他就把它塞到风中雨中坚定不移的那只绿色邮筒里去了。他抬起手腕,正是司令部开联欢晚会的时候。那儿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而他心里却空空落落的,仿佛无家可归的游子。他有些同情吴静起来。一个男人这么脆弱,这么沮丧,更何况她是一个女孩。一个和妹妹一样还需要撒娇的女孩,一个远离故乡需要温情需要梦想的女孩,哪怕梦想扑朔迷离。他顿时对她有了很强烈的怜悯之情,心里涌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滋味。他正有些忧郁且心神不定百无聊赖的时候,吴静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跳舞去吧!”他没有拒绝她。在他点头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吴静的双目,很妩媚地眨动了一下,如一道闪电掠过寒冷而又清幽的夜空。开始就是那首《四季流浪》的乐曲,他很喜爱这首乐曲,他只对吴静看了一眼,还没有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动作,吴静就站了起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那一曲他们跳得很不错。陈康基本上忘记了孤独和忧郁,沉浸在一种默契、和谐、热烈、温情和潇洒的快乐之中。这样温煦的夜晚也许是很难得的。跳毕一曲,渐渐地有些热。吴静脱下了外套,身上粉红色的羊毛衫柔美如梦,鲜明了她身体的曲线,充满了烂漫如霞的魅力。一曲又起的时候,吴静很优雅地向他伸出了手,对他的第一次邀请作出了相应的回报。陈康站了起来,很规范地搂着她的腰肢,一步不乱地跳到舞池之中去。舞者越来越多,本来宽敞的舞厅渐渐变得狭窄起来。舞者与舞者相撞的现象时有发生。吴静也被人撞了一下,她一下子就靠在陈康的胸前。陈康想急遽地后退一下,但是来不及了。她的丰满而柔软的胸脯全部正面地贴在他的胸前,好像有什么把他的心蜇了一下,隐隐作疼。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吴静伏在他的胸前,他能感觉出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他做了一个手势,吴静不得不离开他的宽大的胸膛。可她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很明显地向肩上伸了过去,指头在肩上摩挲着,像与他在娓娓地倾诉什么。而她的胸脯已经逼得很近,脚步移动时,他的胸膛就能触及到她的乳峰。陈康发现自己有一种很危险的亢奋应运而生。那种在遥远的地方飘浮已逝的东西又回到他面前来了。他的喉咙有些发干,涌动着一种令他害羞的渴望。他想起了第一次把叶梦露搂在怀里的情景。他把她的嘴唇当一枚熟透了的香蕉吞食了。现在他的面前,又是那样曲线鲜明而又柔和的嘴唇,透出一缕芳香。嘴唇微微颤抖着,浮现着热辣辣的一层甜意。他知道面前是一触即发的火山,火焰的味道已经逼近了他的鼻腔,进入了他的身体。一下子他有了要很好地把她搂抱一下的愿望。立刻他又感觉到了羞耻,面前毕竟不是妻子。他浑身暴起的血管立即枯萎下去,血流不再呼啸有声,渐渐归于平静。只那么一会儿工夫,感觉敏锐的吴静发现面前这条汹涌澎湃的河流只剩下潺潺的水流。她刚刚有了一些眩晕,以为那汹涌的波涛会将她沉没,会把她带到神秘莫测的水晶宫去。可他把她从波涛里拉了出来,脚下是坚实的岸,坦荡而又坚实。她的舞步终于有些滞涩,有些僵硬,失去了许多的韵味。
叶梦露面对混沌、汹涌、沉重而狂嗥的长江,有些不能自已。在人群成堆的地方,她处处觉得孤独和空旷。而河流,似乎蠕动在她的心中。那些忽隐忽现的漩涡,黯淡地流来涌去,像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一旦进入到漩涡之中,就失去了对自己的把握。她如同淹没在河水里,无枝可栖。水雾朦胧,色彩变幻,她仿佛不知道岸在何方。她有些慵倦,疲羸,她不知道还要这样漂浮多久。她真想靠在陈康的胸膛上歇口气,或者挡一挡她的寒风。可他在她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给她寄来一封又一封信。最初读他的信时,曾经流过泪,曾经把信压在枕头下,陪着她入眠。她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常常发现抱着的并不是他的身躯,而是那只他买回来的枕头。当姑娘的时候,她不知道性能给人带来那么富有诗意的幸福,那么深重惨烈的痛苦。当时她不能理解一些漂亮的素质很好的姑娘怎么能够拒绝那些风度翩翩的远在他乡的小伙子的求爱。不能生活在一起是她们最充足的理由。可她没有想过。或者想过,想得与她们有些区别。她要的是一个爱人,而不是一部性机器。只要能爱,没有性的满足又何妨?结婚之后,苦苦地守了一段时间的空房之后,她就遭到了婚前浪漫选择的严厉报复。每当她倒在席梦思上,她就发现这张床宽得不合比例。本来那多余的部分是为他的躯体准备的。新婚时他躺在那里,她明显地感到这床是不是太窄了。她曾经考虑过是不是更换一张稍宽一点儿的床。他走了之后,才发现这是自己的情感失误。他睡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有一种很强烈的受保护的感觉。他的躯体如绵延巍峨的山脉,将她圈进春情荡漾的梦乡。她非常迷醉于他的肉体,轮廓鲜明,肌肉鼓暴,皮肤虽有些黝黑,有些粗糙,但仍然充满了男性那种强健和凌厉的魅力。而她文静的柔情一经他爆发的火焰点燃,她就像一个突然坠河的人,不顾一切地将他死死抱住。她捕捉到他,任汹涌的流水冲击着她,任爆发的火山烧灼着她,她都不去管它了,即便是沉没吧,即使是熔化吧,只要与他在一起,那又有何妨?他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就领略了那种神奇的力量,那种力量几乎是重塑了她的生命,开发了那一片封闭很久的处女地,使她看到了生命原来是这般的壮美和辉煌,令人留连忘返,令人亢奋也令人憔悴。她非常爱惜他的肉体,她让他睡在她柔嫩的臂弯里,恬静如一个婴儿。她害怕碰醒他,他会像一只突然爆发的狮子朝她扑来,地动山摇的时候,她总能酿出惊人的风暴,使生命走进一个高峰又一个高峰。新婚之后,随着他的归去,这一切便都消失了,只给她留下了回忆,留下了梦,留下了无法遏制的欲望。她觉得她的生命没有琼浆的滋润,一下子衰老了许多。皮肤失去了光泽,皱纹横行。甚至连高耸的乳房也因枯萎而倒塌了,必须使用胸罩让它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大约正是那时候,她走进了那个风雨之夜。现在想起来,鸦翅肯定是窥见了自己的最需要的部分。自己在被他吻过之后,举起的手没有扇到他的嘴上去,难道仅仅是出于轻蔑么?是不是她的潜意识已经接纳了他呢?抑或是她生活残缺不全的部分需要得到某种补偿呢?如果不是这样,她为什么在鸦翅顽强的攻势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当然,鸦翅围绕主题做了大量的铺垫工作。她正色地警告他,“以后别来找我,我是有丈夫的人。”鸦翅很古怪地笑了一下,脸上是一脸的倔强,他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丈夫。他隔你几千里,能算丈夫吗?鸦翅仍然对她纠缠不休。表现出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赳赳气概。叶梦露不与他争辩,一缕红云悄悄地潜上了她的脸颊。鸦翅的著名“哲学”是,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堡垒,不怕不破,只怕功夫不到。因此他总是不失时机地给她打电话,在门口等待她出来,用尽各种办法死缠硬磨。虽一次又一次遭到了冷遇,他仍然一点也不气馁,继续使用他的功夫。新年的前一天,也就是陈康和吴静在黄河边照相的那天黄昏,叶梦露洗完澡,把自己关在屋里独自看电视。那是一部美国西部片,男主人公剽悍而潇洒,她越看他越像她的白马王子陈康。她的心口怦怦地跳动着,接踵而来的是陈康的胸膛、大腿散发出来的情欲的火焰,驱走了她所有的寒冷和愁绪。她陷入一场虚幻的自爱中。电视画面在她面前模糊起来,她感到他强健的双臂把她搂得很死,甚至她低低地发出了一声愉快的呻吟。她的胸脯上有他柔情的手指在抚摩,她的乳房渐渐地坚挺起来。她沉浸在那种风暴的然而又是宁静的连绵无际的海洋中,他的眼睛闪出的火光,仿佛是浩瀚的海面中翻滚不息的涟漪。他的青春活力极具生机,使她受到震动,受到驱使,她眼花缭乱,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如风掠过草地。那匹烈性的白马驮着她又重新回到熟悉的故乡。在那熟悉的场景中,她又看到了往日潮湿的山坡上摇曳的山花,听到了山岩和深潭非常默契的交谈。她历经的这一切,使她深深地陶醉。她躺在故乡温厚的土地上,止不住地颤抖和抽搐。她想细细地感受这一切,可没有礼貌的固执的敲门声这时候闯进她波澜起伏的河流。她颇不情愿地去开了门,鸦翅像一个幽灵闪现在她的面前。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仿佛他们已经不很自觉地达成了某种默契。她想把他推到门外去,可她缺少那样的爆发力,她向来是个绵柔而温存的女人,那样做显然不是她的气质所能允许的。鸦翅在幽暗的夜色里眼睛流出一片磷光,神情恍惚。这时候叶梦露还沉浸在那条波澜起伏的河流中,她一点也没有觉察出鸦翅的脸孔已经涨得通红,也没有听到风暴的声音已经临近。他突然蹿到她面前,狼一样的迅捷,将她扑倒在那张显得宽得多余的床上。她张开嘴正想喊什么,结果他的嘴将她的声音堵了回去。他用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捉住了她的两只手,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胸脯,揉搓着她的乳房。这时她从虚幻的自爱中苏醒过来,鸦翅粗糙的手指带着野蛮的力量,似乎要把她揉成一摊烂泥。不止是胸脯,她的腹部、她的大腿、她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受到了空前的电击,每块骨头顿时酥麻麻,松软无力。鸦翅趁机把她重新抛到那条真实的波澜起伏的激流之中去。她感觉到河水从她的脚背轰然而起,渐渐淹过她的膝盖,淹过她的胸膛,淹过她的头颅,把她彻底地覆没了。冥蒙之中,她在坠落着,坠落着。她不知道她要坠落到哪里去,她有些胆怯,她祈求得到拯救,她的手最后抓紧了一块漂浮的圆木。她把那圆木抱得很紧很紧,后来才知道那是鸦翅的腰。她有些无地自容。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怎么这样轻易地做了他的俘虏!还竟然死死抱住他,害怕他突然抽身而去,把她一个人扔在那茫茫的波涛之中。她不敢睁开眼睛,她害怕看到身边那个赤裸的显得丑陋的躯体。她想起了陈康,陈康正从远方洁白的雪地里投来肃穆的一瞥。她觉得对不起陈康,陈康在遥远的地方守卫着祖国的尊严,而自己竟然连自己的肉体都守不住,喂给了一条狼。她嘤嘤地哭起来,把头埋在被子里。鸦翅已经不声不响地穿起了衣服。坐在床边,用手揭开被头,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她突然翻身坐起,“滚!狗!”鸦翅冷静而荒谬地说,“你身上少了什么吗?”接着他又欣赏地看着叶梦露因激动而更加妩媚的脸,那目光如一只飞来飞去的苍蝇,赶也赶不走。在他看来,她真是太嫩了一点。手上满是黄金,可她不知道如何使用。现在到底有多少人在维护那所谓忠贞不渝的爱情?只有这些还需要性启蒙的未出茅庐的家伙及那些被封建文化熏陶得濒临窒息的人们。性只是人体本身的一种需要。正如进餐、家庭是你必需的方式之一。可你总不能拒绝公共食堂以及大街小巷各种餐馆对你缺乏食物的补偿,你拒绝这种方式,你就不能生存。他将这些本来非常文明的话题,肢解成无比粗俗的链条,试图套到叶梦露的脖子上去。叶梦露在迷惘之中,听到了如同墓穴传来的霉烂的声音。她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棵枯朽的树。几近衰竭,又爆出绿色的惊悸和火光。她陷于不能自拔的泥淖,她或许永远解释不清:自己那么深爱着丈夫,又为什么容许了这样一个卑俗的家伙对丈夫的取代?
新年那天,陈康收到了三张贺年卡。其中有一张是吴静自己制作的。她不当面给他,却要通过邮局。那张贺年卡洒了不少的香水,浓郁的芬芳扑鼻而来。画面淡雅清丽,洁白的雪地上是一株摇曳的并蒂莲。她既没有致以新年的祝福,也没有写上“思念”或“友谊”那样常见的字眼,而是写了一首诗。她说她的诗是她灵魂真实轨迹的自然流露。她的诗只给自己看,或将来给情人看。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老爱盯着陈康的脸。显得格外的关注和耐心。他看到这首题为《假若置身你的河流》时,已经看出她不是含蓄地而是直白地向他表露心迹了。平心而论,如果这首诗是别人写的,他会喜欢它。但出自她的手,他说不出来心里头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他把这首诗重新读了—遍。
我知道一个人
不能拥有一条河流
我不敢奢望你的水波
只灌溉我干裂的土地
假若能在如火的夏天
跳进你的水中
你清澈的水流环抱我
使我燥热的心灵
有一次有一次
湿润的体验
然后你再流去
挥挥手送你远行
我身上的水滴
将簇拥着我
即便此生长长
也不会风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