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对这个浪漫的女孩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怜悯。他清楚地看见她是如何一步紧似一步地向他逼来。她来自她那个真实的世界,娇弱而又富于韧性,固执得近于愚蠢。她向他频频挥动着的橄榄枝,他伸手就能将它很轻易地折断。她不知道一个成熟的男人就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岩石,尽管岩石有时也可以被划上印痕,甚至粉碎。岩石毕竟是岩石。他只是不愿意让她快乐的脸庞产生尴尬,天真的心灵受到伤害。她还是一株晴天丽日下的小棕榈,爱护她的成长远比像微风戏弄她的枝枝叶叶要神圣得多。可是,有时候他的眼睛在她面前不经意地就泄露了他深藏着的秘密。只有这时候,吴静才看到他不易察觉的一部分。那一部分正是她孜孜以求的啊!而他却把它们关闭起来了。显而易见,那里面是充满阳光的、温馨的、和煦的一片生机勃发的天地。他让她看见的,只是习以为常的凉凉的碎浪,拍打着他那能让不明真相的小鸟发出凄厉的鸣声的严峻的海岸。陈康将那张贺年卡夹在新年日记的那一页,再看了一眼,就很干脆地锁到抽屉里去了。远离妻子,由于肉体的空闲,精神活动就变得格外忙碌。也许这正是抵御失落、空虚和孤寂的最有效的途径。他经常幻想着妻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突然面对她的笑脸,她的乳房、细腰及大腿。他不这样去想是很困难的。他依靠这种幻想逐日加深着对妻子的思念,并打发着自己蠢蠢欲动而被理性和良知控制得严实规范的肉体。作为男人,这是一个更为壮怀激烈的没有烽火硝烟的战场。只有那些肤浅的仅满足于一勺剩汤残羹,饮尽大海仍然不能制止贪婪的渴望的那一类人,遭到惨败。而真正的男人是无法征服的,他的结局总是让庸人目瞪口呆。尽管情欲很温驯地沉睡在体内,像一枚潜藏的地雷,一触即发,他仍然小心翼翼地爱护它们,决不放纵它们,如一匹奔腾的烈马,使无辜的庄稼苗遭到蹂躏。不要以为放纵的男人就是男人。那些深爱着女人但又不去做那不该做的事的男人,则具有更高的品位。吴静来敲门时,陈康正在咀嚼着妻子爱抚他的滋味。他面对吴静的眼睛,慌乱地掩饰着自己渴望妻子的神情。由于慌乱,他的神情更加狼狈,好像做了一件极不名誉的事,突然被人当场抓住似的。
“新年好!”
“新年好!”
“新年给我什么礼物呢?”
“泡泡糖。”
“我不要。”
“巧克力?”
“也不要。”
“去堆个小雪人送给你?”
“小雪人会融化。”
“这就是大自然,有的东西注定了要消失。”
“对!……比如我们人。”
“新年要说吉利的话。”
“所以要热爱我们的生命。”
“吉利的话总是让人感觉平安。”
“生命是很短暂的,要提高生命的质量。”
“一年又开始了!好快!”
“生命的质量是以不浪费时间为前提的。”
“今天的天气真——”
“好!今天的天气真好!你不打算与我对话。故意岔开我的话题,何苦来着?”
“你在做诗。”
“年轻的生命就是诗。”
“你很浪漫。”
“没错。我们大家活得太累。浪漫可以为心灵减少一些压力。我们的快乐已经不知不觉地被世俗的风尘浊浪湮没了。”
“快乐往往不是纯粹的。我从来不去企望得到不属于我的快乐。”
吴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缕别扭的笑容。那笑容显得难堪和尴尬,“在你眼里,我是一个很坏的女孩子?”
“不!一个真实的女孩子。你的许多想法都是在暖和的被窝里想出来的,走不到冰封雪地的世界里去。”
“为什么不能让世界温暖一些?”
“我们所做的工作,难道不是为了迎接春天吗?”
吴静看着陈康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那深沉的、丰富的、充满魅力的世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中。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春天的原野有一匹白马朝我奔来。那匹白马原来就是你。”
“你看错了。我是我妻子的白马。她骑着我已经走得相当遥远了。”
吴静绝望得呜咽了一声。她低下头,不让陈康看到她因不被理解而积蓄的一汪泪水。他稍稍安慰了她一下,那些话他至今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那些话或许比较温存,可以让她看见鲜明的界限和轮廓。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与他保持着那种不冷不热的距离。进入初夏的时候,马兰花疯长,她大约是模糊了那些界限和轮廓,她又走到陈康面前。她穿着一条碧绿的短裙,粉红色的短袖衬衣薄如蝉翼。
吴静说:“现在是夏天了。”
“是呀,是夏天了,”陈康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起夏天,“夏天是你们女孩子的节日。”
吴静向他逼过来,“你还记得我新年赠给你的那首诗吗?”
陈康仍然没有回过神来,“那与夏天又有什么联系?”
“太有联系了!”吴静说,“你听,假若能在如火的夏天/跳进你的水中/你清澈的水流环抱我/使我燥热的心灵/有一次/有一次/湿润的体验……”她双手出其不意地勾起陈康的脖子,吊在他的面前,喃喃地说,“爱我一次吧!”
陈康觉得自己正从这个女巫的馅阱中掉下去。恍惚昏迷状态中,他立刻站稳了脚跟,冷冷地说,“你别疯了!”
“我不是疯,我是爱你!陈康,我爱你。”
“不!你还是个大孩子,你还不懂得什么是爱。”
“我懂!我能给你爱。一个少女的爱。”她脸上全然没有羞怯之态。
陈康试图把缠在他脖子上的手移开。然而她死死地缠着,“别这样。我们是两棵互相站立再也不能靠近的树!那样做,只能毁了你!”
“我不怕!我爱你!”
“请你能够理解我,我绝不会那样做。”
吴静突然酥软了。两只手从他的脖子上垂落下来。眼神悲哀而绝望,显得孤苦无依。她的泪一下涌出。难道她真是一只美丽的蜻蜓叮一下就能呜呼哀哉?她最后向他投去揶揄的一瞥,便跑到外面去了,渐渐消失在初夏五彩缤纷的阳光中。
陈康平静地看着江水缓缓地流。在这条江边他摸过鱼、捉过虾,做过鱼佬的梦。后来他在这棵老榆树底下,把打着淡蓝色遮阳伞的叶梦露带进了他的生命。三年之后,他们又来到老榆树下,庄重地面对着江水。水面波光闪闪,倒映着他们朦胧的身影,那身影被波涛推来涌去。仅仅三年,他们仿佛熬过了千年,历经了所有的炼狱。他们面对着流水,虽各有千言万语,但谁也没有打破沉默,不发一言。他看着叶梦露被风吹乱的头发,真想将自己的手指头插到她的头发里,为她梳理得整齐一些。可他没有那样做。
他知道自己变得矜持了,变得冷静了。他知道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自己还只有二十八岁,还是蓬蓬勃勃、血气方刚的年龄。他不应该那么老气横秋。他瞧了一直在默默流泪的妻子。他突然一阵哆嗦,厌倦起自己的沉默来。也许没有比沉默更能羞辱一个做错事的人了。他见有几只蜜蜂围着她飞来飞去,他从蜜蜂的心感到了她的芬芳。他立刻打破了沉寂。他说:“还是这样的江水。”
她说:“不,原来的江水早就流远了。”
他说:“可这棵老榆树还在。”
她说:“可老榆树的心已经衰老了。”
他说:“可你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叶梦露真想跪在他的面前,请求得到他的宽恕。
这是一个她真正倾心相爱的男人。可她在爱他的同时,又委身于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如果她是一个男人,她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真想对他说,我的心一直属于你。在与那个男人做爱时,我从来就是把他想象成你的。然而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她真想最后一次扑在他的怀里,作一次告别的长哭。她极力想开口说一点什么,可她的喉咙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她颓丧地站着,如一株霜打的丁香。
陈康那一天非常快乐。军区游泳池第一天开放,他就去了。当他上岸歇一会儿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使他有一种灼痛感。他看清了那是吴静。吴静示意叫他过去,他犹豫了一下也就过去了。他栗色的皮肤与她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反差。他们身上都有晶莹的水珠在流动。
吴静说:“我不恨你了!”
陈康说:“本来应该这样。”
“我想通了。”
“什么想通了?”
“你不笑话我?”
“哪能呢!”
“以后我把你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