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麦子收完了,老五娘对弯腰拾麦的老五说:
“今日个把衣裳换下洗了,待明日去城里看看你媳妇。”
老五把一株麦穗扔进娘的篮里,扳直了腰,脸微微有些红,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要不要先跟她打封信?”
“我看省了,”老五娘说,“信哪里有你跑得快!有它呆在邮筒那工夫,你早到省城了!三百里路,也就打个盹儿。”
“省城我可没去过!”
老五娘瞧了一眼正在窘迫着的老五,轻叹了一口气,“你呀就是赶不上你那个小媳妇!小学都毕了业,不认得字么?你顺着信封的门牌号码一直走,找不到你媳妇才怪哩!”
老五眼睛一亮,干搓着双手:
“那我去!”
老五在山村一隅并不出众,出众的是他的老实和忠厚。这样的老五,如同满山的石头,多得无法掰指头数清。山村只有穷山,并无恶水,撒下的麦种有时也收不回一半。任你怎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手足全部插进地里,天只要不给雨,你肚子里总有一角装不满,一天到晚总有青蛙咕咕叫。可仍要诚心诚意地服侍那黄土地,土地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啊!
只有那些风吹柳腰的小女子,近些年来不知被谁带了头,长了翅膀一般一个个到外面讨生活去了。也有说是去打工的,也有说是去做生意的。不管是出去做什么的,十天半月的,乡邮员总要举起一扎汇款单,像举起一把天上落下来的星星,给了这家给那家,把一个偌大的山村都照得明明亮亮、快快乐乐的。
离山村最近的地方是省城,省城一下子就零零散散地夹杂着山村许多的方言。她们从山村里来,带来许多的勤劳和朴实,离了那泪眼的老娘,离了那咩咩叫着的小羊和从不言语的土地,就充满憧憬地走进了陌生的城市。她们渐渐地远离了落后和贫困。在渐渐地变成一个城里人的同时,也就渐渐地学会了生存。虽然也有人染上了城里人的恶习,再也寻不见她身上的淳厚和真诚,但多数人也不失乡下人的聪明和机智,在城市砂轮打磨之后还完好无损地保留着乡村的那种纯朴、勤劳和善良的气质,因此很得人欢迎。山村小女子在城里很少受人解雇就是明证。
小女子们毕竟是乡村的产物。她们大多订了亲,得了未来丈夫的订金或者衣物。虽然身子没给他,心里却都想着此一生自己便是他的人了。菊子和老五就是这种情形。因此,老五们农闲了,或是逢年过节,便要抖落身上的尘土,洗洗头发刮刮胡子,带上枣呀核桃呀之类的土特产,去省城会那未来的媳妇。他们路不熟,可嘴勤。从踏上省城第一条马路问起,一直问到信封上邮戳盖了印的那个地方见到媳妇面若桃花的笑容为止。他们很笨拙地说,真怕找不到你呢!然后,又很笨拙地盯着她,似乎面前这女子根本就不是乡下人,而是城里洋粑粑似的。
你看那眉毛,怎么一到城里就由粗变细了呢?还有那脸庞,怎么能那样白,模样水灵,手指头碰上就要破皮流水似的。那嘴唇,怎么能那样红,樱桃一般?老五们自然不能明白,小女子们是怎样对着镜子,用锃亮闪闪的小镊子,一边瞪大眼睛,一边皱着眉头,把那眉毛一根根拔下来的了。也不晓得,白粉涂在脸上,口红抹在唇上,能把人变得不敢辨认。老五们惊讶之中,不免现出呆相。小女子们被那呆相满足了,于是就开了口。不是说“你娘好么”就是说“走了远路你累么”,那声音柔柔的,分明是揉进了城里人的声调,显得饱满而又动听,像伸进心里的一把扫帚,把老五们的拘谨和陌生全都扫落了。于是,他们在石头城里,继续着乡村中的那份自由、那份浪漫、那份甜蜜……老五这会儿躺在席梦思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独自出神。他是午饭后站到宾馆门前的。那会儿他手里捏着白信皮,两只眼睛时而看看面前“流水宾馆”四个大字,时而看着白信皮底下的那一行小字。待到他的腿不那么打颤了,就整了整衣服,抬起头,挺着胸,走进三楼,见到了着绿褂红裙正在当班的菊子。老五见菊子的步态跟城里女子没有二致,不免又有些惊讶。老五脸上放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菊子脸微微有些红,像涂了一层薄薄胭脂。
终于互相道了好。菊子很麻利地把他安排在一间客房里歇着,就要继续当她的班去,老五说:“不能陪我坐一会儿么?”
菊子笑着,“纪律严呢,当班时间不能会客。”
老五也就罢了,“去吧去吧!这回我要多住几天呢,时间还有的是!”
菊子很满意老五的通情达理,风吹杨柳般当班去了。
客房很干净,干净得使老五的手脚无处放。又一想,是自家媳妇让它这么干净的嘛,索性把身子在席梦思放平,就当是她为自己提前服侍这么一回。当他的身子一挨上席梦思,他就有了一种真的做了丈夫的感觉。他抱住被子使劲地嗅着,想嗅出菊子的呼吸、菊子的气息来。后来,他就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独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客房里住进了一个年轻人。他穿着一身牛仔衣,人显得很有精神。老五觉得这身衣服自己无论如何穿不出去,尤其是裤裆里鼓起一坨,不是比不穿裤子还难看么?
牛仔青年洗了脸,便将霞飞奶液倒在手掌。两只手掌合起,搓了搓,“啪”地往脸上抹。老五皱了皱眉头,他可看不惯男人像女人一样收拾自己。因此,当牛仔青年与他搭话时,他就有点带理不理的样子。
“哥们,大白天躺在屋里,想啥子好事?”
“啥子也不想!”
“得得得!肯定是想女人。”
“不想!”
“不想?不想才是不正常!想才合情合理!大老爷们,不想女人阳痿了怎么的!”
“……”
“特别是宾馆里的这些姑娘们,她们吃的是什么饭?吃的是自己青春饭。别看她们一本正经的,她们不是什么特殊母猫,一样会像母猫那样发情,只是不像母猫那样叫春罢了!去勾她们并不难,难的是看你有没有那份勇气!”
“……”
“我们活得太累是不是?人嘛,就要给自己找快乐。快乐往往不是纯粹的,所以,你该使什么手段你就使,能把她搞到手,你快乐,她也快乐,何乐而不为?”
老五躺在床上,经受了这一番狂轰滥炸,再也躺不住,便翻身坐了起来。牛仔青年看出老五神情有些异样,以为是自己的高论起了作用,仿佛受了鼓舞似的。
“你看我去俘虏一个来!”
说着说着,就真的走出去了。
服务台那边不久便传来了笑声。老五恶恶地喘了一口气。他晓得牛仔青年不是一个善主。他浑身都带钩,哪个女子从他身边都是跑不脱的。他一屁股离开那席梦思床,这里看似干净,谁晓得藏了几多让人看不见的肮脏?他脸色陡然灰黄,死了似的,终又恶恶地坐在沙发上。眼睛呆呆地像是在直视什么,有着几分恐怖。
不时传来的笑声,使老五陷入一种深深的绝望。菊子是个天真活泼的女子,那笑声,曾经是他所有阴暗的日子里亮丽的阳光。可是外面传来的笑声,包着许多看不见的烧红的针扎遍了他的全身。他觉得菊子鲜艳的容光全是为他而开放的,那笑声也只能像微风,在他身边吹拂。刚才那种深沉、静谧、从容的表情,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内心的矛盾、甚至是一种愠怒的心情损坏殆尽。
他呼地站了起来,身体竟有些飘忽地走出了那间客房。他把那道门用力带了一下,那门“啪”的一声,很响,震得楼层有些抖动。
老五也来到服务台前,可他立即就不知所措了。面前的情形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牛仔站在服务台外,只把自己那些引人发笑的语言扔过去,服务台内便溅起笑声。那两个女子一个笑声高,一个笑声低。最最重要的是菊子并不在这儿,老五像做了桩极不名誉的事那样,脸涨得通红,浑身不禁有些战栗。
笑声低些的女子道:
“先生,有事么?”
老五又吓了一跳。自己分明是个粗人,怎么能以先生称?他立即扭过头去,看见背后别无他人,晓得真的是问自己了。他喃喃讷讷地说:
“菊子,……菊子,不在么?”
“告诉先生,菊子到洗衣房领床单去了!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帮助么?”
老五连忙摆了摆手,“不要,不要!”重又退回客房,心情竟又好了许多。
隔了不久,菊子就进来了,她身后还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菊子说,这是我们三楼的经理。老五想,你来就来呗,怎么还把经理带来?看他那副模样挺像乡长的。乡长脚一跺,地要抖几抖呢,让人害怕。正想着想着,经理很大方地伸出手,让他握。他就握了,他觉得那手并无多大力气,多少有些意外。
经理说,菊子你忙你的去吧!我同你的男朋友说一会儿话。菊子说那好,你们谈,我走了。还边走边和老五做了个鬼脸,老五只是心跳,没弄清那鬼脸有什么暗示。
经理在沙发落了座,也示意老五在沙发上落座。经理问:
“刚来?”
“刚来!”
“麦子收完了?”
“收完了!”
“来看看菊子?”
“看看菊子!”
老五觉得单单是这样的回答,怕是有些对经理不敬,开罪了他,还不是开罪了菊子!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这样拘束,要给菊子的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因此,老五把目光从经理的黑皮鞋上渐渐移到他的不算高的鼻梁上来,“菊子工作还好吧?”声音竟然不虚不怯。
经理不假思索地回答,“好着呢!在这一帮人里头,她算出类拔萃的。一年时间还不到,做事都做到别人前头去了。我正琢磨着让她明年弄个班长干干哩!”
“当班长?她还能领导个人?”
“那有何难?”经理从荷包里掏出烟,抽出一根给老五,老五摇手说不会,他便自顾自点着,吞云吐雾起来。“当班长没有什么难,当领导也没有什么难。就像吸烟,给你点着,你只管吸好了!”
老五似懂非懂。只遗憾自己不会吸烟。要是会吸烟,说不定会懂得他的意思。
经理突然问:“你们什么时候吃喜糖啊?”
老五笑了笑:“这事还没有与她说过哩!”
经理道:“那就是说,你们的婚事暂没有列入议事日程。行,年轻人嘛,就是要以事业为重!”
老五其实是打了埋伏。他早在信上给菊子说过结婚的事了,只是菊子没有表过态。这次来,其中就有定下结婚日期这个意思。娘老对着他的耳朵说,早结婚,早有屋,早生儿子早享福。老五想,我二十三岁了,也不算早了,事业为重?事业是个甚?对于一个乡里人来说,就是那几亩黄土地,和那永远流不干的汗水!我是个乡巴佬,我想有个小宝宝,白天有做的,晚上有睡的,我就知足了。
经理还说,来一趟省城不容易,明天给菊子放一天假,你们就出去好好玩一玩。老五觉得这经理与乡长还是有些不同,人家连放假一起出去玩都想到了。老五就不再拘束,掏心掏肺,或许掏了不少的蠢话,那经理也就站起身,要走。
老五道:“不再坐会儿?”
“回头再说吧!”
“菊子靠你多……多关照了!”老五很满意,在关键时刻,竟然想起了“关照”这个很洋气的词儿。
“我们是朋友了嘛,还等着吃你们的喜糖呢!”
“那当然!当然!”
两个男人于是一起伸出手。老五觉得那手虽然无力,但还是有些温暖。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老五还不觉得饿。菊子到饭堂打来饭菜,叫老五到接待室去吃。老五就去了。接待室里除了菊子,还有另两个女子,就是下午他见到的那两个。那个笑声很高的女子说:“菊子真有她的,把一个大男人藏了半天,现在才晓得!”那个笑声较低的女子说:“菊子,我说你今天为么事那么乐啊,原来是男朋友来了。”菊子说:“都是姐妹呢,可别吓着我们老五!”于是就爆发出一阵笑声,“难道老五还会害怕我们?是怕你菊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