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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密语者(10)

他说他知道这种迷恋已经不健康了,但他没有办法。他要她相信,他是一个最懂得爱的人,从心灵到肉体。“望远镜把你拉进我怀里。这是我的胸膛,还够宽阔吧?这是我的肩膀,还够结实吧?这是我的皮肤,有一股常晒太阳的人的气味,并且体温偏高,你的手上来了,手掌那么清凉,它下面是焦渴的肌肤。这就是你的眼睛了,含有一份邀请的黑眼睛。邀请同情、懂得,甚至进犯。于是这是自找了。你已经逃不了了,进犯总是有一点疼痛。接下来,你一下张开自己,接受了我。”

乔红梅喘息乱了。她火烧火燎地面对着这人的文字,恨自己怎么这样没出息,也恨他,把她引上邪路。真恨他吗?她想不清楚。

他约她在旧金山南区的一家酒吧见面。酒吧名叫“Endup”。他说他在旧金山拥有一座小小庭院,风景优美,如果她愿意,他可以请她去那里做客。他要她别害怕,“Endup”火得不得了,永远满座,全是没心没肺调情的男女。他和她可以在那里深谈,也可以浅谈调情,也可以不调情。那是个认真、随便两可的地方。

她开了近两小时的车,到达旧金山市区时是下午三点。反战示威造成交通阻塞,办公楼大门全被人把住,被堵在街上的规矩上班人在警察掩护下,小批小批往楼里冲锋。她听说石妮妮和几十个同学一块进了城,就在人群里寻找起来。果然在市场街找到了妮妮。她和男友都穿着白T恤,胸前用红颜料画的血迹,乍看相当触目惊心。妮妮最近成了示威明星,电视里常出现她的大特写。

“你和格兰一块来的?”妮妮大声问。

乔红梅说格兰今天有课,不能来。

“我刚才还看见他!”妮妮问男友,“没错吧?他站在那儿拍录像。”

乔红梅心里“轰”一声。格兰一定是暗中在盯她。她昨晚告诉他,今天她要到旧金山陪两个中国来的朋友,大概会晚些回来。

妮妮说她想吃水果刨冰,便拉着男友和乔红梅进入一个店家。一见她胸口上的“血迹”,所有人都叫起来。妮妮无事人一样吩咐男友去买刨冰,一面跟乔红梅大声说笑。她说她男友险些和那个陷害父亲的女孩陷入疯狂恋爱,她趁机解开了疑团,女孩拼写的“失望”一个字母不错,就是说,密语者确实冒她的名跟妮妮通信的。

妮妮因为反战而出风头,各行各业的富翁都看见了她给警察抱走时,以甜美声音唱“国际歌”的电视镜头。他们全断绝了和她来往。

乔红梅问她是否还打算嫁富翁。

她说一革命起来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好像是另外一种荷尔蒙开始支配你的身体。现在她觉得富翁们一点也不性感。正如过去,她认为漂亮的穷光蛋男人不性感一样。她说什么让她热血沸腾都行。她只要热血沸腾。

告辞了妮妮和男友,乔红梅混入了示威人群。她飞快动着脑筋,万一碰上格兰说什么。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有些鬼头鬼脑,便想,这是最后一次了,然后她就向格兰摊牌。

把车停下之后,她看看表,离约会还有一小时。她特意到得早些,好摸清方向,找好退路。停车场离“Endup”有五个街口,走过去时可以定定神。她拿出镜子、口红。是那种当下最流行的唇彩,马上让嘴唇娇嫩多汁。她把粉盒放回皮包,手却碰到一件东西,牙刷。她居然带了牙刷来,她前后矛盾的种种打算中原来包括过夜的打算。她手指捏在牙刷的毛刺上,使劲搓动,她想看看这个女人今天到底要怎样去野。开两小时车,去和一个网上来的男人见面。然后呢?他趁歌手长啸的当儿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他的庭院。一个自带牙刷的女人。

在往“Endup”走的路上,她希望路远些,让她再想清楚些。

她在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讲述了她童年那一个无人知晓的故事。

深秋的晚上,孩子们已不再去稻草垛上听城里男孩吹口琴了。只有一个十岁女孩仍然天天来到稻草垛下。男孩把口琴吹给女孩一人听,对小村子的牢骚也向她一人发。这天晚上村里开始点灯了,女人们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十分悠扬。男孩从稻草垛上滑下来,手还在把口琴往裤子上蹭。他突然一动不动,看着稻草垛下的女孩。女孩笑了笑,不觉得他的样子奇怪。他两手上来,卡住女孩的腰,把她抱离了地面,面孔对着面孔。女孩听见她的母亲也在喊她了。她却没应,只朝远处扭一下脖子。等她转回头,便不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闭上了,又没闭严,从缝隙里透出一线眼白的青光。睫毛猛烈哆嗦,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垂死的睫毛。她叫他两声,他可怕地笑一下,嘴唇轻轻落在她额头上。她开始掰他的手指,脚也反抗起来,但表面上她仍咯咯直笑,似乎不愿与他撕破脸。他的嘴滚烫滚烫,压在她的嘴上,一时她不懂这滋味是好还是糟。她闻到他呼吸里“东海”烟的气味,辣而苦的一种雄性气味,充满她全身。一阵奇怪的无力向她全身扩散,和烟草气味融和。她犹豫该跑还是该叫,而嘴唇被一股力量顶开。辨别许久,她才明白那是他的舌头。他这时把她渐渐抱进稻草垛下面,不知谁刨了个凹处来。她的身体动弹不得,他蜷在她身上。

然后他把她抱出来,让她站直,抻平她的衣服,拂掉她头发上的稻草。他羞怯地笑了。这笑里没有可怕的东西。她看着他,一点秘密的感觉出现在她一片昏暗的体内,如同一豆火烛。他要她第二天同一个时间再来。她点点头,转身跑去。她不明白她喜不喜欢这桩事,也不明白那城里男孩到底对她干下了什么。他在她体内点燃的那一豆火,却燃出一团暖意。

她第二天晚上又来到稻草垛下。男孩把那个凹荡做成了个窝穴,告诉女孩,下雨、刮冷风他们都不怕了。

第三天夜里,男孩被什么声音惊醒,伏在窗上一看,整个村的男人都围在他屋外,提着锄头和镐。他从后窗逃出去,发现大路小路上都站着人。六七十条狗同时叫起来,他只得钻进稻草垛下的窝穴。人们的草杈子扎进每一垛稻草。

最后,所有的稻草垛给点着了。城里男孩没有出来。

村里人说他把六七个十多岁的女孩引诱了。村里人爱护女孩们的名声,从来不对她们点名道姓。女孩们太贪嘴,为一块劣质糖果就和他钻稻草垛。十岁的小姑娘心想,他和她之间,可不是一块糖果的关系,他从来没用一点甜头从她这儿交换吻和抚摸。他从稻草灰烬里被扒出来,白面书生成了一段人形焦炭。只有那个口琴,完整无恙。

他对外国的描述,今天看是千差万错的。但那却是小姑娘长大的盼头。她从十岁就相信,她会比村里任何一个女人都走得远——比那些去上海、南京的棉纺厂做了女工的女人走得远;比五十年代跟着土改队走了的女人走得也远;比六十年代考上同济大学的女子走得还要远。她是方圆几百里,上下几千年唯一考上军事外语学院的女孩。那年她十六岁,是考生里最年轻的一名。

“那个女孩就是我。”

她在正式见面之前,把隐埋最深的秘密告诉他,为使这场情谊建筑在最高度的诚意上。他和她的开端该是不一样的,不再充满美妙的误会。她告诉他那段往事,还要他看看,她就是这么个货色,总是屈从感觉。内心和肉体的感觉,在于她,往往大于是与非、爱与恨。

走到酒吧门口,才六点半。还要混掉半小时。不远有家宾馆,她决定去那里。大堂里有钢琴伴奏,她顿时松弛不少。侍者云游过来,悄语问她点什么酒。她胡乱一笑,点了一杯“血玛丽”。她喝得很慢,似乎这样就可以延长失足前的时间。快七点了,夏天的夜晚还远远没到。她打开皮包,却发现钱包不见了。情急中她没忘带牙刷,倒忘了带钱包。她看看那个侍者,他正在和两三个客人饶舌。她拿出军人的机敏,从他身后溜出大堂。

她成功地逃掉了酒账,两脚半醉地向前移。他一定已经等在酒吧里了,心想到手的猎物可别又是一场空。她深一脚浅一脚往他枪口上撞去,以一把牙刷去度一个讲卫生的良宵。侍者现在一定在找她了,想着这个亚洲女人也不年轻了,还在干这种事。她想,我可真行,一晚上能干出两件混账事来。

格兰正在搜捕她吗?他死也不会想到她会来这个“Endup”,如此异端,供人们脱下苍白的人皮,在这儿青面獠牙。“Endup”,好名字。两个男领位一身黑的走上来,问她订位没有。酒吧里还没什么人,但密语者肯定已等在那里了。

领位凑得更近些,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地问:“订座没有?”

她闻到一股兽性的浓香。

酒劲开始发作了。她突然把整个事情想明白了。她转身就跑,皮拖鞋“沓沓”地响,宛若另一人的步伐。她跑到停车场,钥匙已握在手里。一分钟之后,她的车土匪似的吼一声,冲上马路。

她找到了爬满橘红色三角梅的拱门,没错,消防塔在它斜后方露出塔尖。风景秀丽,她提前自己上门来做客了。她按响门铃,听见一个女人的脚步穿过小小庭院,来到大门前。窥视小窗口有巴掌那么大,露出二十来岁的一孔嘴脸。女郎问:“请问是谁?”

乔红梅笑了笑。没有酒,她的笑绝不会这样温暖。

“我找你。”她叫出了女郎的名字。

又有两个人出现在庭院里,一男一女,都是女郎的年纪。

乔红梅被邀请进门,见一桌晚餐吃了一半,半个比萨还热腾腾躺在外卖纸盒里,啤酒瓶空了三个。她连说,真抱歉,打扰你们晚餐了。

“你也来吃点吗?”女郎问。

乔红梅一眼看见客厅沙发上放的那条披肩。她朝它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脚跟、脚尖、脚跟……身体俯下,手伸出去。披肩上的刺绣,是她十一年前在告别小村时买的,那天恰巧有庙会。她把刺绣缝缀在一条原本很普通的羊毛披肩上,成了一件独一无二的衣饰……等她转过身时,她已决定说什么了。

“你父亲跟我约好见面的。”

女郎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她开口了。

“我知道你是谁。他和我常谈到你。”

乔红梅手缠绕着披肩:“我没想到,你这么大了。”

“离那件可怕的事,已经有十多年了嘛。”

“离他消隐,也有十二年了。”

“他全告诉你了。当然,他那么爱你。他说过得到你多不容易。”

女郎有了一丝痛楚,但马上做个鬼脸笑了。

乔红梅感动地想,看来密语者对她动了真格的。

“为什么不公开你们的父女关系?”

“父亲两个月前刚和我联络上。”

乔红梅一想,对了,他两个月前的确说到和他女儿的重逢,有一点点杜撰,基本是事实。

“有很多事要预先计划,”女郎说,“媒体怎么对付,还有我母亲……得做充分的计划。那件事对父亲和我,都是灭顶之灾,我们是创伤累累的人,再禁不住媒体、社会良知人士的善意迫害了。”

女郎又大又深的眼睛周围已布满细密皱纹。乔红梅想,这双老气横秋的眼睛,太熟悉了。

女郎送她出来,要她别担心,她父亲一定会等她——他娇纵他爱的女人。女郎对她挑起眉毛,想做个顽皮状,但创伤给予她的奇特成熟,使表情和面孔满拧。

“你对我父亲比我了解,知道他多么娇纵你。”女郎说。

“嗯。他写给我的信里,可看不出娇纵。不过他的文笔真好,就是总要拼错‘失望’。”

“少一个‘a’,对吧?他总拼错。也许有什么特殊用意。”

她披上披肩,打开车门。女郎扬手一笑。那笑容的熟悉,令她眩晕。

乔红梅开车穿过闹市区。大街两旁是蜡烛的长堤。人们哼着“给和平一次机会吧”。

一个矮小的亚洲男人举着木牌,嘴里振振有词,在蜡烛烛光里忽隐忽现。他是个专业抗议者,不论谁抗议什么,他都举一样的木牌,念一样的词,正义庄严地出现在队伍里。很像乔红梅家乡的专业哭丧妇,区别在于这位是志愿的。敌友阵营变了,利害关系变了,国际政治格局变了,他是永恒的,不变的。

乔红梅好不容易穿过市场街,来到南市区。快九点了,他一定还在“Endup”等她。她心里生出那么多柔情,要给这个饱受创伤的人。她是这个反战之夜温柔的和平者。不管明天谁和谁成了敌人,谁和谁又和解,她是不变的,永恒的,她总是要爱下去。

她把车停好,向“Endup”走去。这里在天黑之后是被遗弃的,关了门的工厂和店家门阶上,躺着黑黝黝的醉汉。她走上大街,遥看“Endup”,像海市蜃楼。就连大街上,也是野性四伏的宁静。

九点十分了。她这个迟到的赴约者脚步坚定、爽利。不再需要任何退路了,她明天就把这个约会告诉格兰。对于她其他的秘密,格兰无望知道了。

离“Endup”还有二十步。

乔红梅不知道,现在在家里的冰箱上,在她和格兰天天留言的地方,贴着一张字条。

“红梅,我和学生们一块去旧金山参加示威。是临时做的决定。然后,我有极重要的话要和你谈。本来说好和你一块午餐,由于我的临时决定让你失望了。大概我总是使你失望,格兰。”

乔红梅更不知道,那“失望”一字的拼写是错误的,少了个“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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