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两个多月过去了，已经是金秋十月了。在戴娜去美国后的这两个多月里，贾成功的生活中发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一是在蓬莱拍到了海市蜃楼，并卖给了日本人青木太郎，有了870多万元；二是从“孔孟传媒”辞了职，准备干点什么；三是投资700多万元在北京、上海、杭州、广州买了12套商品房和一座小岛；四是提前还上了房贷，按“购房落户”政策在济南落下了户口，成了户籍管理意义上的济南人。
这四件重要的事情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让贾成功兴奋，导致他失眠。这两个多月里，贾成功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天连续睡4个小时并不做梦，他就很幸福了。最让他兴奋的当然是财富。他买那些房产和那座小岛投资的700多万元就像种子一样，正在生根发芽，能为他长出更多的钱。他知道，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过苦日子了。
能在济南落下户口，也让他十分兴奋。当初从桃城来到《星期八》当“狗”的时候，他想都不敢想会有这么一天。和李菲结婚后，他曾盼着两年后以“夫妻投靠”的名义把户口落到小李庄，没想到结婚不到两年就离婚了。现在，他不光成了济南人，还成了济南的富人。揣着身份证走在大街上，看着那些行色匆匆为生计奔忙的人（尤其是外地人），他心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优越感。
贾成功想让自己的身体疲劳一些，以便睡个好觉，于是每天晚上都出去走，往往一走就到凌晨甚至天亮。一个个日子，贾成功的黑夜从早晨开始，早晨从下午开始。从下午到晚上，他坐在客厅沙发里抽抽烟、胡乱地看看书、琢磨琢磨今后干什么。更多的时候，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他很想找人说说话，可是找谁说呢？他想请四五位要好的同学聚聚，可是捧着通讯录打了一圈电话。大家都很忙，时间定不下来。他最好的朋友吴富贵不久前去了北京，开了个公司。
至于那几个女人，她们就像漂流的岛屿一样朝各个方向漂移，离他越来越远了，最终将湮没在浩渺的烟波中。远在桃城的朱蕊，孩子都上小学了。戴娜在地球的另一端，远隔浩瀚的海洋。
李菲和他的空间距离倒是很近，但感情破裂到那种程度，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北京的钟晓梦吧，有些不地道，他打算“冷处理”，慢慢和她断交。
钟晓梦这个女人，贾成功觉得有些捉摸不透。他想和她一刀两断，从此是陌路，但因为几年前那一段太美好了，他又不想弄得跟仇人似的。他希望善始善终，对她冷漠一些，让她知趣地不再和他联系。他觉得自己对她已经够冷淡的了，可她呢，不知道是迟钝还是脸皮厚，还是经常给他发短信。发短信也没什么事，无非是“你还好吧，忙什么呢”之类。贾成功仅仅出于礼貌，就简单地回复“我还好，没忙什么”。这样的短信，一点有效信息都没有，唯一能传递的信息是这个人还健在。有一次钟晓梦发短信说：“梦见和你一起游香山了，漫山红叶。
忽然有些伤感，有流泪的冲动。吻！”贾成功觉得她真矫情，不愿理她，但出于礼貌，还是回复了，只有一个字：“日！”
没想到她又回复：“哈哈哈，那你来呀。”贾成功鼻子里“哼”
了一声，关了手机。
在这几个女人中，贾成功最想念的是戴娜。他很想知道她在美国是否幸福、是否想家、是否想念他。他希望夏天的时候她把空调开得足足的，别热着；冬天的时候把壁炉烧得暖暖的，别冻着；下雨天出门不忘带伞，别淋着。如果她有个头疼脑热，他愿坐飞机去照顾她，给她端茶倒水，伺候她吃药打针；如果他是个穷光蛋，买不起去美国的飞机票，从太平洋里游泳也要游到美国去。如果她生孩子，他愿意替她忍受疼痛——可惜这办不到。如果她需要输血，如果血型匹配，他愿意把自己的血输给她，自己死了都愿意。如果约翰逊对她不好，让她委屈让她流泪，他会去找那个美国佬玩命，打得他满地找牙……他知道戴娜的手机已经停机了，但还是忍不住给她发短信，大都是自言自语：“要是有个微缩版的你就好了，我装在口袋里，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亲亲你的脸。”
他还把钟晓梦发给他的那些好玩的短信发给戴娜：“老天太蓝，大海太咸，人生太难，和你有缘，想你失眠，见你太远。
唉，这可让我怎么办？想你想得我吃不下筷子咽不下碗！”“希望你每天都快乐得像炉子上的茶壶一样，虽然小屁屁被烧得滚烫滚烫的，但依然吹着开心的口哨，冒着幸福的泡泡，乐得屁颠屁颠的。”
有一天傍晚，贾成功试着拨打戴娜使用过的手机号码。没想到，手机响了两声，居然通了。电话里是一个老头的声音，问他找谁。他说不找谁，并问老头是谁。老头说他姓高，是南部山区高家庄的，正在山上放羊呢。他问高老头是不是收到了一些短信，高老头在电话里嘿嘿地笑着说，那些短信都“杠赛来”。贾成功骂了几句，合上了手机。他不是骂高老头，而是骂自己犯了一个十分低级的错误，居然没想到那个手机号码还会被卖出去。
后来，贾成功终于干了一件正事，那就是上了驾校，并拿到了驾照。拿到驾照后他马上买了一辆黑色帕萨特轿车。直到这时，他的睡眠才渐渐好起来。
贾成功开着崭新的黑色帕萨特在济南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脑子琢磨着今后到底干点什么。和所有刚学会开车的人一样，手痒痒，总想摸方向盘，恨不能到菜市场买棵葱都开车去。
他以前曾经骑着破自行车在济南大街上转悠，那时候的感觉是落魄、恓惶。现在的感觉则是牛逼，因为能买得起私家车（而且还那么贵）的人毕竟不多。
贾成功没想到，在大街上转悠，却和前妻李菲不期而遇。
那天上午，贾成功从银座购物中心出来，发现车门的把手里塞了几张印制精美的宣传单。他把宣传单胡乱折叠一下装进了外衣口袋里。回到家，脱外衣的时候，他把宣传单从口袋里掏出来，瞥了一眼，就愣住了。
宣传单上居然有李菲，是两张大幅彩照，一张工作照，穿着蓝色工装，背景是各种荣誉证书、奖状、奖杯；一张是生活照，化了淡妆，穿一身白色的休闲装，优雅地喝着咖啡。宣传单上印着职级、资格证号、联系方式，还有个人荣誉：2000年荣获名人协会高级会员称号；2001年美国百万圆桌会议内阁会员；2002年参加“世界华人保险大会”，并代表公司参加本系统高级峰会……服务信条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用我的真诚与执着陪伴您一生”。
贾成功想见李菲，立马掏出手机按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了。
李菲的声音有些嗲，但他一听就知道是她。贾成功的手机号换了，但声音没什么改变，不知道她听出来没有。他称呼她“李小姐”。她没问他贵姓。贾成功说，他想购买多种商业保险，想和李小姐见面聊聊，地点请李小姐定。李菲迟疑着说，她下午在公司，要是有时间，可以去她公司。李菲公司的地址在济南最繁华的大街泉城路上。贾成功知道那附近有个趵突泉茶社，是用趵突泉的泉水沏茶，味道很好，于是就约李菲在那家茶社见面。
打完电话，贾成功继续脱外衣，可是外衣还没脱完，他就后悔了。他穿着一只皮鞋一只拖鞋，坐在沙发里抽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李菲打电话，他又不买保险。人的各种有意识的行为，都是有心理动机的。他给李菲打电话，约她见面，心理动机是什么呢？他不太清楚。想想感情破裂到那种地步，他不愿去见李菲了。可是再想想自己现在那么有钱，他又觉得非见不可。
约定的见面时间是下午3点，贾成功提前10分钟就赶到了。
他穿一身藏青色名牌西服套装、刚从银座购物中心买的名牌皮鞋，打了名牌领带，头上打了摩丝，身上喷了香水，气宇非凡，一看就是个“成功人士”。
在茶社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贾成功要了一壶“日照极品雪青”，一碟瓜子和开心果、大杏仁、夏威夷果等几碟坚果。
茶社里的茶几和椅子都是藤制的，看上去很考究。天花板上的扬声器里播放着轻柔的钢琴曲《秋日的私语》，情调很温馨。
贾成功远远地盯着门口，琢磨着见到李菲采用什么表情和语调。他们离婚两年多了，这两年他没有一天不在恨她，恨她只认钱，对自己那么绝情，尤其是想到因为离婚的事没能见奶奶最后一面，他就觉得永远不能原谅她。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还恨不恨她，只是觉得有点新奇，有点刺激。
3点刚过，李菲进了门。她一进来，贾成功就看见她了。
她外面穿一件驼色的羊绒外套，里面穿一身蓝色职业装，头发梳在脑后，看起来很干净很利索。贾成功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打算根据她的表情及时调整自己的表情。李菲的目光在茶社里逡巡，很快就看见了贾成功。看见贾成功的一刹那，她的表情凝固了，脚步也放慢了，但两秒钟之后就活泛了，有些矜持地笑着，朝贾成功走过来。看李菲笑了，贾成功也微笑着，站起来迎接她。李菲走近他，上下打量着他，在他肩膀上“咣”地拍了一巴掌，说：“还真是你呀！还真是你呀！”
贾成功笑笑，请李菲坐下来。看着眼前的李菲，想着离婚时的李菲，一时间他有些恍惚。
李菲小口小口地呷着茶，问贾成功怎么知道了她的手机号码。贾成功如实说了。李菲说：“你混得不错，都开上自己的车了。”
贾成功心想，他购买的那些房产这几个月肯定升值了不少，他的财富也许有上千万了，于是说：“不算太好，也就有一千万吧。”
李菲瞪大眼睛盯着他，满脸惊讶，说：“我的天哪，一千万还不算太好，太烧包了你！”
“烧包”是济南土话，语义不太好解释，在这个语境中，是有了钱心里得意，嘴里却故意苦穷。
贾成功琢磨着，如果李菲问他怎么那么有钱，他该怎么说。
可是李菲并没问。她撬开了一枚夏威夷果填进嘴里嚼着，说：
“真好吃。”然后她小口品茶，说：“这茶真香啊。”然后，她望了望窗外。
贾成功问李菲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她轻描淡写地说，在朋友的公司里做过总经理助理——她特别声明一句，那个总经理是个女的——后来又做保险。他问她结婚了吗，她手里端着茶杯，小口地呷着，有些哀怨地说：“跟谁结呀，我是二婚，谁要我呀。”
两人沉默了大约半分钟。
李菲问贾成功这两年是怎么过的。贾成功也轻描淡写地说，瞎混，跟无业游民似的，只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弄到了一些钱。
李菲笑着问他结婚了吗，他笑着说：“谁能看上我呀，家是农村的，又那么穷，谁嫁给我谁倒八辈子血霉。”
李菲盯着茶杯说：“干吗这么损自己呀，现在你也是有钱人呐。”
贾成功觉得自己的话从逻辑上讲不通，被绕进去了，就敷衍说：“比我有钱的人多得是。”
李菲问他那28万元钱是怎么来的，他笑而不答，心想现在才问也太晚了。
李菲说：“你这么有钱，身边的女人肯定多得是。”
贾成功说：“没有，一个都没有。”
李菲说：“你骗人，我才不信呢。男人有了钱，女人都喜欢。”顿了顿又说，“再说，你不光有钱，人也挺帅的，而且越来越有成熟男人的气质，属于钻石王老五。”
贾成功哈哈大笑。李菲这么夸他，也许是出于真心，但他却觉得有点别扭。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两人又去附近的餐馆吃饭。吃完饭，李菲让贾成功陪她去贵和购物中心逛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挎着他的胳膊，脑袋不时地靠在他肩膀上。外人也许会认为他们是很幸福很甜蜜的一对小夫妻。她只是逛，并不打算买什么东西。贾成功花7000元买了副金项链、花18000元买了个爱马仕的包送给她。在他们夫妻关系存续期间，他还从没为她这么破费过。李菲嘴里说了句“这么破费干吗”，紧紧地挎着他的胳膊，一脸甜蜜和幸福。
走出商场，在一个广告牌下的阴影里，李菲突然钻进贾成功怀里，两手使劲搓他的胸脯，又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想去看看你的房子。”
贾成功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但他一秒的犹豫都没有，语气很坚定：“不行，我家里有点乱，不好意思让你去。”
李菲柔情缱绻地说：“那有什么嘛，我可以帮你收拾呀。”
贾成功说：“改天吧。”
李菲嘟了嘟嘴，说：“那好吧。”
李菲仰起脸，闭上眼睛。贾成功犹豫了一下，和她接吻。
他使劲吸她的舌头，她大概被吸疼了，鼻子里哼哼唧唧的，两手使劲搓他的肋部。他被搓痒痒了，想笑，这才停下来。
贾成功开车送李菲回家。小李庄拆迁了，李菲家等着回迁，临时租住在济南西北部一个小区。那个地方比较偏僻，公交车也不太方便。他把她送到小区大门口。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贾成功有时“嘿嘿”地笑几声，有时鼻子里“哼”一声。在天桥附近，他看见一座高楼的楼顶有一个闪烁着霓虹灯的巨幅广告牌，上面有“产地海中”四个红色的黑体字。他脑子里琢磨着什么东西的产地在海中，眼前出现了一堆刚刚打捞上岸的海参、螃蟹、龙虾、黄花鱼。过了一会儿，等红灯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那四个字应该是“中海地产”。
他咧嘴笑了笑，但又马上收住了笑。在路灯下，他看见镜子里自己那张脸阴沉着，有些发青，像被揍过一样。忽然，街边的路灯变得模糊不清了，一团团光亮诡谲变幻，他摸了一下脸，发现自己流泪了。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他要和李菲复婚，复婚后马上再离婚，这样他心里才痛快。
这天上午，贾成功刚吃完早饭，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在屋里转圈，接到了钟晓梦的电话。钟晓梦说她住在山东大厦，很想见见他，好好聊聊。上次见钟晓梦大概是6月份，现在已经是12月了，又半年多了。贾成功本来不想见她，这段时间一直有意疏远她，可是，听着她略显疲惫却依然清脆的嗓音，想象着她的身体，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盼着她的电话，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合上电话他就开始后悔，心里骂自己犯贱。可是他边骂自己犯贱，边哼唱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进卫生间洗了个澡，从头到脚倒饬了一番。
倒饬完毕，他边骂自己犯贱，边下楼开上车，直奔山东大厦而去。
和以前一样，第一次做爱时间比较短，顶多十几分钟。之后，钟晓梦在床上懒懒地躺着，贾成功在椅子里坐着抽烟。钟晓梦仍喜欢每说一句话都蹬一下贾成功的腿，贾成功就把椅子挪得离床近一些。钟晓梦一口咬定贾成功和以前不一样了，肯定发财了，而且发了大财。贾成功笑着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她说凭感觉，一个人有钱和没钱，眼神、神情、举止都是不一样的。
贾成功笑着问，脱光了还能看出来吗？钟晓梦说，能，比以前更像个英雄了。贾成功说他真的没发财，从“孔孟传媒”辞了职，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脖子都饿细了。钟晓梦有些放荡地笑着说：“拉倒吧你！你说脖子细了，可我觉得下边那东西倒粗了，又粗又硬，特舒服。咱俩这么铁，你还瞒着我，真不够意思。”
贾成功本不想告诉钟晓梦他发财了，打死也不说，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却没管住自己的嘴，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钟晓梦激动得下了床，一丝不挂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坐到了贾成功腿上，拍着他的脸说：“行啊哥们儿！几个月不见，鸟枪换炮了。看来你的运气真是太好了。我得和你热乎着点，好借你的光。”说着，紧紧捧住他的脑袋，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