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睁开眼睛，极目之处一片森然。
一只干瘪的枯手爬上我的肌肤，缓慢游走间，轻微的刺痛传遍身体。
有苍老的声音在唤，娜莎，我的子嗣，你醒了。
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榻，确信自己有知觉，脑海却是一片空白。我环顾房内华贵而斑驳的陈设，将目光定格在这里唯一的生灵上。
锦帽貂裘，却无法掩饰他的伛偻，满面褶皱间，幽绿的眼眸阴冷却晶亮，唇两边是尖锐而嚣张的獠牙不安分的敛放。
霎时，我看见，那眸中划过了妖冶的光。
薄如蝉翼的裙裾随身体滑至地板，与脚趾牵绊，我熟练地叩首，库索斯，我尊贵的父亲大人。
暗红血液自库索斯口中涌出，迅猛如井喷，污染了我雪白的裙。
他半跪在地，虚弱吐音，快，娜莎，服侍我歇息，我的伤已因拯救你复发。
遵命，父亲大人。
库索斯在我的搀扶下起身行走，苍老的骨骼吱呀吱呀唱起了歌。
降临
我叫娜莎，生下来便是成年女子的模样，我与父亲库索斯一同住在暗夜森林深处的废弃古堡，他苍老如同一尊化石，需要我的喂养与服侍。
库索斯说，他本是不老之身，却遭人谋害至此仍要为食物奔波，如今我在，他终于可以安心养伤。
我每个月都要去森林尽头的城镇迦斯觅食。
每每出行前，长年寡言且排斥着我的库索斯会亲手为我穿上及地长裙、纱帽、手套甚至丝袜。干枯迟钝的手指摩挲出尖锐的疼痛，转眼，那些衣物已将我的身体尽数包裹。
他会将一块血红色的晶莹石头小心放进我手掌，反复嘱道，血红之蕊将免去邪物对你的伤害，但是娜莎，你必须在24小时内回归，延后一秒便将使人魂飞魄散。
面目狰狞地警告数十遍，才肯缓步蹒跚离开。
而我的心跳总在他背身的瞬间空前强烈。
福音
紧攥血红之蕊，撑伞缓行在集市之中，我的神秘永远引人侧目。
衣饰繁琐华贵，每月买大量的鲜活牲口，永远遮颜掩面，步履缓慢却来去匆匆。
久而久之，竟有天真的孩童甚至地痞商贩拦我去路，与我攀谈。
他们笑容谄媚，赠予我牲口，为我唱赞歌，甚至认定我是上帝赐给迦斯镇的福音，虔诚朝拜。
口耳相传，关于我的传奇亦由此流散开来。
遭吸血鬼夺命伤财多年的迦斯镇，自蒙面少女出现的那一日起，吸血鬼便如人间蒸发，再未出现。
我哑然，一个购食侍父来历不明的山野女子，竟能与救世神明同日而语。
但，不能久留甚至驻足辩解，我必须带着牲口赶回废弃古堡，将血红之蕊交还库索斯。
那是他的命令。
而我愿意舍掉一切听从，换取他满意后，对着我屈指可数的，几次点头。
出嫁
生活静如死水，除却不曾被我在意的日益疯狂的镇民，一切都循环往复，仿若静止。
却从不觉厌烦，反倒日日欢喜。
这一天，库索斯制作食物时依旧不准我看见，我在外屋边擦拭桌椅边等待他将食物榨成汁液，封在银色器皿内给我。甘之如饴的汁液，赐我能量。
午后，我照旧为库索斯捏背，捶腿，预备在他睡熟之后，继续打理昨日未能完工的湿暗阁楼。
宁静如斯的生活，就在库索斯眼眸全闭的一刹那，被一声礼貌而突兀的问候，全数打碎。
尊贵的古堡之主啊，爱塞尔伯爵的使者有幸见您一面吗？
嫌恶之色在库索斯布满褶皱的面间徐徐散开，身体却在听到爱塞尔伯爵之名的一瞬，微微颤抖起来。
请进。
他说，而后命我将他小心扶起。
这儿真令人不适。带着仆人卫兵，来人蹙起精雕细琢的眉，捏住鼻翼鄙夷地说。但其满身趾高气昂在看到库索斯身后的我的瞬间，软了下去。
噢，我的小姐，不敢想象，你简直比传闻中还要美上十倍。不，百倍！
他在我辛苦打扫的地毯上来回践踏，张开双臂忘我抒情的样子，仿若一只跳梁小丑。
伯爵大人的公子克洛多·爱塞尔听闻您的神秘善良与美貌，颇有好感，不惜打碎门当户对的枷锁，派我来向您求亲，您的意见呢？
娜莎不会想要离开这里。
库索斯声音冰冷，我躲在他的身后紧捏他没有温度的手，感到炽热的暖流自指尖沸腾全身。
库索斯先生，您应该清楚违背伯爵大人意愿的下场。
善良的伯爵大人不会愿意看到丧失自理能力的山野老人唯一的依靠被夺走，而孤死在肮脏的废弃城堡里。
第一次见到这样多言语的库索斯，并且字字为我，我连血液都开心得翩跹起舞。
呵呵，您真幽默。言语间，来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上帝不会允许您孤死，我即将成为小伯爵岳父的。尊贵的库索斯先生。来人侃侃而谈，伯爵大人早已安排完毕，娜莎小姐离开之时，将有成千上万肥硕的牲口占满您的后院，饲养员负责使他们无限繁殖，不计其数的奴隶服侍您起居，还有足以把整座城堡装点一新的绫罗绸缎……
我想我有权力先看到这桩交易的筹码。
库索斯向前移步，轻轻挣脱我的双手，声音依旧冰冷至听不出一丝心绪。
一个快活的响指之后，牵着鸡鸭捧着绸缎表情谦卑的奴隶们源源不断出现在我的眼前，库索斯回身，捉住我的手腕把我牵至衣橱边，轻轻为我穿戴起繁复的罗裙。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更衣，娜莎。记住，永远不要与阳光出现在同一地方。
泪水打在他正为我系衣带的干枯手指上，溅起细小的晶莹的花。
我离开。父亲大人，这是您的意愿吗？
这是我成就理想的最快途径。
话毕，他以我最为熟悉的方式，转身蹒跚离开。
婚姻
鸡鸣鸟叫，我在小伯爵克洛多·爱塞尔小心翼翼地亲吻中醒来。
娜莎，你真美。
我抚住他优雅的轮廓亲吻他美好的唇。这个身为我丈夫的尊贵男子，永远温柔似水百般宠溺着我。我讨厌光线，他便命人禁止所有人拉开窗帘，甚至撤去烛台，将整座府邸掩在黑暗之中；我不爱露面于人前，他便为我找来厚实的墨色面纱，仆人见到我，亦一律不得抬头。
可我依旧抑郁度日，我怀念我的库索斯。
克洛多纠心，痛苦而温和地捧住我的脸，问，娜莎，我该如何使你快乐。
我微笑，轻轻抚开他双手的桎梏，沉默着转身离开。
不置可否。
克洛多开始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与我交谈上。他见识不凡，有讲不完经历与故事，而我从来只静坐在一旁倾听，到幽默之处忍不住抿嘴笑笑，他便连眉眼都欢笑开来。
这样真好，娜莎。拥住我，克洛多轻轻慨叹。
是的，这样真好。长此以往，我竟也开始感到心安。
弹指间，二十年已逝，克洛多长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伟大伯爵，举手投足满是成熟男子的优雅，与高贵。
隔着面纱，我愈来愈喜爱近乎痴迷地欣赏他。
他依旧疼我至极，把生活过得甜蜜仿佛热恋情侣，丝毫未能察觉悄然而至的可怕。
府邸的人开始接踵惨死，从牲口到女仆甚至卫兵全都面色狰狞的死于血液尽失，克洛多惊得寝食难安。牧师告诉我们，是吸血鬼回来了。
牧师划完十字，神色凝重地说出这些的时候，克洛多紧握着的，他承诺用来保护我一生一世的宝剑，兀的应声而落。
而我更是吓得顷刻丢失贵妇应有的礼节，疯狂扑进克洛多怀里，放声尖叫。
面纱遭到碰撞，在那一瞬间缓缓飘落地面。
露出，二十年岁月不曾改变的年轻容颜。
牧师目光如箭，凌厉而警惕地盯我半晌，唤走了克洛多。
我在仆人们的歆羡与猜忌中恍恍回到卧房。
午夜，克洛多回房时，手里紧攥着他的宝剑，目光浸满杀意而畏惧不已。
我说，不是我。
他答，牧师说，有些人类演变的吸血鬼进食时是没有意识的，他们始终不记得自己的行为。
我说，克洛多，不是我。有泪水抑制不住地盈满眼眶。
他的语气终于软下来，丢下宝剑拥起我，我一直相信你，娜莎。但身为伯爵，我必须服众，牧师说，吸血鬼不能面对阳光，明天一早，我将与你同站在阳光之下，在全镇人民的面前，打破这该死的怀疑。
温暖袭上心头，蜷缩在克洛多怀里，我重重点了点头。
翌日。
炽阳蒸烤大地，面覆黑纱，克洛多牵着我来到阳光普照的高台，俯视渴望睹我面容多年的迦斯镇民。
面纱揭下的一刹，我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欢呼以及赞美。
我想对他们挥手微笑，烈火烧灼的疼却忽然爬遍全身。狠狠甩开克洛多的手，我朝暗处疯狂奔跑起来。
在人们越来越恶劣的议论中，在克洛多和仆人卫兵惊恐的眼神里，我不顾一切，发了疯般跑向暗夜森林。
跑回我的库索斯身边。
出逃
废弃城堡满溢了诡异的死寂。
推开门，除却褪色的绸缎使房间更加华贵，一切仍同二十年前一样湿冷幽暗，且静谧。
没有奴隶或者牲口。
床榻上，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在闭目休憩，神态动作像极了我的库索斯，可是，他年轻英俊得触目惊心。
娜莎？
看到我，他怔了一下，对上我不能置信疑惑的眸子，语气竟有些生动。
那些生灵的鲜血至少令我的康复提早了五十年，再过五年，我连飞行的本能也可以恢复了，我的理想将在那一刻实现。
什么是您的理想呢，我尊贵的库索斯大人。
我没办法唤这番模样的他父亲，他的身上有太多令我无法理解的地方。
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他抿唇一笑，转而问我，娜莎，你为何回来？
满腹委屈顿时化成泪水潺潺而下，我将遭遇彻头彻尾讲述一遍，倒在地上抽噎着摇晃他强健有力的手臂，乞求问，库索斯，我不是吸血鬼，对不对？
库索斯深邃俊美的眼眸里一晃而逝了什么，他看着我，声音依旧优雅冰冷，是的娜莎，你不是吸血鬼。
惧怕阳光不过是你的心理作用。他捉住我的手将我拉起，记得吗？从前，你去购买牲口，总会在阳光下走上一整天。
可是，您曾叮嘱我，永远不要与阳光出现在同一处。
闻言，他张狂地笑起来，震落绸缎上的灰尘震动脚下古老的地板，绝望的意味隐匿其中。
别在意，我只是想到阳光里的紫外线，会影响女性的美丽。
言语间，他将我许久未见的血红之蕊放进我的手掌，说，这是我对你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你发誓，永远不会让血红之蕊离开你的身体。
我发誓，永生永世佩戴血红之蕊。
我认真道，我仍然没有能力抗拒库索斯的任何话。
娜莎，我已将你的人情还清。现在，我命令你离开，并且永远不再回来。
遵命，我尊贵的库索斯大人。
昭雪
我站在高台之上，灼阳沐浴着我瓷白的肌肤，越来越多的人驻足甚至专程赶来，赞扬我的美貌，抒发等我归来的焦急心情。
克洛多惊喜地握住我的手，娜莎，我想你。
而后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将我牵回府邸。
吸血鬼越来越猖獗的出没在迦斯镇里，越来越多的人带着狰狞的伤口死于血液尽失。克洛多以身作则，放弃伴在我身边的幸福时光，邀来牧师，组织镇民和卫兵。昼伏夜出，猎杀殃民太甚的吸血鬼。
这样的煎熬一恍神便是十年。
而十年之后伟大的克洛多·爱塞尔伯爵的死因到现在仍能令人闻之后怕，夜不能寐。
或者为之不耻。
克洛多鲜有机会陪伴他心爱的娜莎，终于在一个午夜耐不住相思之苦，孤身潜回府邸，预备给同样沦陷在煎熬中的她惊喜。
却在推门间看到了窗边，敛着獠牙展翅欲飞的，从来不曾苍老的女主人，娜莎。
惊叫着退步，逃跑，却被轻易追上，咬断了喉咙。
被贪婪地喝尽了鲜血。
是的，等我回过神发现克洛多已死的时候，府邸里空无一人，而我口腔里还残留着血液特有的腥甜气息。
脑海里对于刚才的记忆空空的，怎么也想不起。
有些人类演变的吸血鬼在进食时是没有意识的。克洛多言语回荡在耳。
而我的意识之所以被提前唤醒，或许因为猎物是我的爱人的缘故呢。
那么多无解的疑惑。
我凄惨的对镜讥笑，也好，这样才能无所顾忌地回到库索斯身边，让他带我逃离，或者留在废弃古堡，我们永世在一起。
遗漏
趁夜，我一路展翅穿梭，回到了废弃古堡。
依旧是比死亡更甚的沉寂。
我欢快地推门而入，不变的陈设，不变的床榻上卧躺的身影。
按捺不住的激动令我不自觉蜷紧手指，掌中的血红之蕊刺破了吹弹即破的肌肤，然后迅速愈合。
我脚下一软，跪在床榻边的华贵绸缎上，哭了。
我的库索斯以全新的状态安详躺着，不是皱纹满布的伛偻老人，不是英俊健壮得惊心动魄的青年，我看见的，是已然辨不出眉眼的。
一具枯骨。
我的手指反复摩挲在库索斯枯萎的身躯上，像许久许久之前他抚摸我一样，我曾带着这样的触感获得生命。
我是在与库索斯初拥之后复活成为吸血鬼的死尸，我的身上流淌着他的鲜血。
我颤抖地想象着，忽然，一部破旧的羊皮卷被碰落，落地的沉闷声响生生扼断了我的思绪。
律章
……
29.拥有强烈不食血意志的人类吸血鬼至多能坚持二十年。
……
47.血统纯正的尊贵的德古拉家族的成员生存千万年之后，心脏将拥有抵御阳光的能力，这些贵族可任意将心脏取出身体幻化成石，任何同类握有此石，均将不惧阳光。但，若心脏离开身体超过二十四小时，他将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复生。
……
羊皮卷背是库索斯的笔迹：
这些优良牲口和奴隶的鲜血棒极了，二十年身体便恢复到了预计九十五年的程度，再过五年飞行的能力也会再度归来。那一刻我将遵从理想，带走我的娜莎，永世翱翔在绚丽的夜色之中。
令我惊喜至极的理想，却在多年之后演变成为最致命的伤人武器。
我摊开手掌，这块棱角分明而尖锐的红色石头，竟是库索斯的心脏，竟是我怀着被抛弃的悲痛，生生带走了库索斯的生命。
一时间，我连知觉都麻痹。
羊皮卷上说，吸血鬼是永生不死的，即使在心口插上利器，也只能令其暂时麻痹直到拔除为止。
那么，就用这锋利的棱角，划开我的心脏；
用我的鲜血温暖这冰冷的石；
用这最壮美的方式，代你，成就对我许下的誓。
……
在一切归于黑暗之前，我看到了克洛多柔和的微笑，以及视线尽头的暗幕中，牵着我的库索斯幸福轻盈的背影。
那么和谐。
那么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