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ui，mon enfant，nest ce pas，que tu laimes？”
然而这时拉夫列茨基忍受不住了。
“这是哪一出传奇剧里才有的这种场面？”他含糊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便走出去了。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微微地把肩头一耸，又把小女孩抱回另一间房里，脱掉衣服让她睡觉了。后来她拿起一本书，坐在灯下，等了将近一个钟头，终于自己也上床睡觉。
“Eh bien，madame？”她从巴黎带来的法国女佣人为她解开紧身胸衣时问她。
“Eh bien，Justine，”她回答说，“他老多啦。不过，我觉得，他心肠还是那么好。把过夜戴的手套给我，把明天要穿的上下一套灰衣裳准备好；别忘了阿达吃的羊肉饼……真的，这儿还不好找呢；不过尽量想想办法。”
“A la guere comme a la guerre。”茹斯汀回答，便吹熄了蜡烛。
三十七
拉夫列茨基在城里的街道上徘徊了两个多钟头。他忽然想起他在巴黎郊外度过的那一个夜晚。他的心碎了，头脑里空空的，好像遭到迎头的痛击，同样一些阴暗的、荒谬的、恶毒的思想不住地在心头盘旋。“她活着，她来了。”他喃喃地说，不断地惊讶着，又惊讶着。他感到他失去了丽莎。怒火令他喘不过气来；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了。他怎么竟会如此轻易就相信了那篇小品文的胡说八道，相信了那种破烂刊物呢？
“喏，我要是没有相信，”他想着，“那么区别在哪里呢？那我就不会知道丽莎爱我；她自己也就不会知道这一点了。”他没法从心里把妻子的形象、声音、目光驱除掉……他诅咒自己，诅咒世上的一切。
清晨以前，他筋疲力尽地来找勒穆。他敲了半天的门，没人答应；终于老人戴着睡帽的脑袋从窗子里伸出来，满脸不高兴的神气，眉头紧皱着，这颗脑袋跟二十四个小时以前，从他伟大艺术的顶峰威严地俯视拉夫列茨基的那颗充满灵感的严肃的脑袋，毫无共同之处。
“您有什么事？”勒穆问道，“我不能每天晚上都弹琴的，我服过汤药了。”
但是看得出，拉夫列茨基的脸色非常奇怪：老人用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朝这个半夜三更来访的客人仔细瞧了瞧，放他进了门。
拉夫列茨基一进屋便瘫倒在一把椅子上；老人站在他面前，把自己破烂花睡袍的大襟往身上一裹，缩起身子，咬住嘴唇。
“我的妻子来啦。”拉夫列茨基说道，他抬起头，突然自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勒穆的脸上表现出惊讶，但是他甚至一点儿笑意也没有，只把自己在长袍里裹得更紧。
“您还不知道呢，”拉夫列茨基继续说，“我曾经以为……
我在一个刊物上读到，说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噢——噢，这您是没多久以前读到的？”勒穆问。
“没多久以前。”
“噢——噢，”老人又这样“噢”两声，眉毛抬得老高，“这么说她到这儿来啦？”
“来啦。她这会儿在我家里，而我……我真是个不幸的人。”
他再一次笑笑。
“您是个不幸的人。”勒穆慢慢地重复着他的这句话。
“赫利斯托弗·菲多里奇，”拉夫列茨基又开始说，“麻烦您送张纸条行吗？”
“嗯。可以知道给谁的吗？”
“丽莎维……”
“啊，好的，好的，明白啦。行啦。要什么时候送到呢？”
“明天，尽可能早点儿。”
“嗯，可以叫卡特琳，我的厨娘去。不，还是我自己去送。”
“把回信也给我带来？”
“回信我也带来。”
勒穆叹一口气。
“是啊，我可怜的年轻朋友；您，这话不错——是个不幸的年轻人。”
拉夫列茨基给丽莎写了两句话：他告诉她自己妻子来到的消息，要求她定个见面的时间——便脸朝墙壁扑在那只窄小的沙发上；而老人则躺在床上，不停地翻来覆去，一边咳嗽，一边偶尔喝几口他的汤药。
早晨，他俩都起床了。相互用奇怪的眼光注视着。这一刹那间拉夫列茨基恨不得自杀。厨娘卡特琳给他们端来难以下咽的咖啡。钟敲八点，勒穆戴上帽子，说他在卡里金家上课是十点钟，不过他找到个体面的借口，就出发了。拉夫列茨基又去扑倒在那只窄小的沙发上，他心灵深处又迸出一声苦笑。他在想，是妻子把他赶出了家门；他想象着丽莎的处境，便闭上眼睛，双手抱住头。终于勒穆回来了，给他带来了一小块纸片，丽莎在上面用铅笔涂了这样两句话：“我们今天不能见面；也许——明天傍晚可以。再见。”拉夫列茨基干巴巴地、心神恍惚地谢了谢勒穆，便回家去了。
他到家时，妻子正在吃早饭；阿达披散着一绺绺鬈发，穿一件有蓝色丝带的白色小连衫裙，在吃一块小小的羊肉饼。拉夫列茨基一进屋，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立刻站起来，脸上挂着恭敬顺从的表情向他走来。他叫她跟他到书房里，随手关上房门，自己来回地踱起步来；她坐着，端端正正地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做出注视他的姿态来，用她那双虽然淡淡描过却仍然漂亮的眼睛紧盯住他。
拉夫列茨基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感到难以控制自己，他很清楚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根本不害怕他，只是装出一副马上就要昏倒在地的姿态。
“请您听我说，夫人，”终于他开始说话了，重重地喘着气，不时地咬咬牙齿，“我们在彼此面前没什么好装模作样的；我不相信您的悔过；就算这种悔过是真心的吧，跟您重新结合，跟您一同生活——这对我是不可能的。”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咬住嘴唇，眯起眼睛。“这是厌恶呀，”她想着，“完蛋啦！我对他连个女人都不是啦。”
“是不可能的，”拉夫列茨基重复一次，把衣服扣子一直扣到领口边，“我不知道。您大驾光临有什么贵干；大概是，您身边没钱花了吧。”
“唉！您是在侮辱我哟。”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悄声地说。
“不管怎么的吧——您到底，非常遗憾，是我的妻子——我不能把您赶出家门。我现在建议您这样：您可以今天就——若是您高兴的话，到拉夫里基去，您就住那里；那儿，您知道，有一幢很好的房子；除了每年给您的钱，您还可以得到必需的一切……您同意吗？”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用一方绣花手绢捂在脸上。
“我已经对您讲过，”她像神经有毛病似的扭动着嘴唇说，“我什么都同意，您随便处置我好啦；这一次我只想请问您：准不准我至少能为您的宽宏大量向您表示感激？”
“别感激了，请求您，这样更好些，”拉夫列茨基连忙说，“那么，”他继续说着，一边向门口走去，“我可以指望……”
“我明天就会在拉夫里基了，”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轻声地说着，恭恭敬敬从座位上立起来，“可是，菲托尔·伊凡尼奇（她不再叫他“特奥托尔”了）……”
“您有什么事？”
“我知道，我现在还根本不配得到宽恕，我能不能希望，至少，过些时候……”
“唉，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拉夫列茨基打断她的话，“您是个聪明人，不过我也不是傻瓜；我知道您完全不需要这个。而我也早就不跟您计较了；但是在您和我之间永远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会听话的，”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表示不同意地说，并且垂下她的头，“我没有忘记我的过错；要是说我知道了，您听见我死的消息甚至都会快活的话，我也不会觉得惊奇的。”
她温和地又补充说，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桌子上那份拉夫列茨基忘在那里的刊物。
菲托尔·伊凡尼奇的身子一颤。那篇小品文用铅笔勾了出来。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仍然用那种低首下心的态度望着他。这一刹那间她显得非常漂亮。那件巴黎缝制的灰色连衫裙匀称地裹着她仿佛只有十七岁的苗条腰身，她那围在白色衣领里的又细又嫩的头颈，均匀起伏的酥胸，一双没戴手镯和戒指的手——她整个的体态，从光亮的头发到微露在外的鞋尖，都显得那么优雅……
拉夫列茨基愤恨地瞧了她一眼，差一点没喊一声：“Bravo！”
也差一点没迎头给她一拳——便走开了。一小时后他已经去瓦西列夫斯科耶了，而两小时后，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吩咐雇了一辆城里最好的马车，戴一顶普通的草帽，蒙上面纱，披一件短斗篷，把阿达交给茹斯汀照管，便上卡里金家去了：她从仆人向她报告的话里知道，她丈夫每天都到他们那里去。
三十八
妻子到达O市的那一天对拉夫列茨基来说，是个不愉快的日子，对丽莎来说，也是非常难过的一天。她还没来得及下楼向母亲问安，窗下已经传来马蹄的响声，看见潘申走进院子里，她心中暗自害怕。“他这样早就来，是想彻底谈清楚。”
她想着——果然没错；潘申在客厅里打了个转，便请她跟他去花园里，要她对他的命运做出决定。丽莎鼓足勇气告诉他，不能做他的妻子。他把她的话听完，侧着身子站在她旁边，把帽子拉下来遮住额头；用变了声调的嗓音很有礼貌地问她：这话是否一言为定，她如此改变主意是否出于他这方面的什么原因？然后把一只手蒙在眼睛上，短促而生硬地叹一口气，再把手从脸上缩回来。
“我不想走别人走过的老路，”他闷声地说，“我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但是，显然不该这样做。我再也不去幻想啦！”他向丽莎深深鞠一个躬，回到屋里去了。
她希望他马上走掉；但是他却进了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的书房，在她那儿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临走时，他对丽莎说：“Votre mere vous appelle.adieua jamais…”永别了……——跨上马背，从台阶边上疾驰而去。丽莎进去见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发现她在落泪：潘申把他的这件不幸事告诉了她。
“你干吗要往死里折磨我呀？你干吗要往死里折磨我呀？”
这位伤心的寡妇是这样开始她的抱怨的，“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哪一点配不上你？宫廷侍从呀！又不图你什么！
他在彼得堡随便哪个宫廷女官都能娶得到。而我还、我还指望着呢！你对他是不是早就变了心？这团乌云总有个来头，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该不是那个蠢货干的吧？你算找到个好参谋啦！”
“可他呀，我的宝贝女儿哟，”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继续说下去，“他这人多么恭敬，在自己顶伤心的时候还那么殷勤！他答应不丢下我。哎呀，这我真受不了啦！哎呀，我的头痛得要死啦！去把帕拉什卡给我叫来。你要是不回心转意呀，那你就是要我死啊，听见了吗？”于是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又骂了丽莎几声忘恩负义之后，就打发她走开了。
丽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但是她还没从方才跟潘申和母亲的一番解释上喘过气来，又遭到一场狂风暴雨的袭击，她怎么也预料不到，会从这个方面出事情。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走进她的房间，马上把门“砰”的一声关上。老太太脸色苍白，压发小帽子歪戴在头上，两眼放光，手和嘴唇都在战抖。丽莎大吃一惊：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位头脑清醒、通情达理的姑奶变成这副样子。
“好极啦，小姐呀，”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开始哆嗦着，断断续续地、悄悄地说，“好极啦！你这是跟谁学来的啊，我的妈呀……给我点儿水；我说不出话来啦。”
“您静一静，姑奶，您怎么啦？”丽莎说，一边递一杯水给她，“您自个儿，好像是，也不喜欢潘申先生的呀。”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把杯子放下。“我喝不下去：把我自己最后这几颗牙齿敲掉算啦。什么潘申不潘申的？跟潘申有什么相干？您顶好是给我说说，是谁教会你三更半夜去跟人约会的，呃，我的妈呀！”
丽莎脸色忽地变白了。
“你呀，我说，别想推脱啦，”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接着说，“苏洛奇卡什么都亲眼看见啦，也都说给我听啦。我不准她胡说，她也不会撒谎的。”
“我也不会推脱，姑奶。”丽莎几乎听不见地低声说。
“啊——啊！是这么回事儿，我的妈呀；你去跟他约会啦，跟那个老坏蛋，那个假装老实的家伙约会啦？”
“不是的。”
“怎么不是的？”
“我下楼去客厅里拿一本书：他在花园里——就喊了我。”
“那你就去啦？好极啦。你爱他的吧，是不是？”
“我爱他。”丽莎轻声地回答。
“我的妈妈呀！她爱他的哟！”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一把把她头上的小帽子扯下来，“她爱一个有老婆的人！呃？她爱他！”
“他告诉我说……”丽莎开始说。
“他告诉你什么话，那个美男子，什么话——话？”
“他告诉我说，他的妻子已经死了。”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画了个十字。
“愿她进天国吧，”她轻轻地说，“那是个不正经的女人——
往后就别提这个啦。这么说：他成了个鳏夫啦。他呀，我看是，手脚来得个快哟。一个老婆刚死掉，就找上第二个啦。这个不声不响的家伙到底算个啥？只不过我要给你说，侄孙女儿哟：在我们那时候，我年轻时候，姑娘家做这种事情可要吃苦头的哟。你别生我的气，我的妈呀；只有傻瓜才对说真话生气。我今天就吩咐了不叫他进门。我喜欢他，可是这件事我怎么也不能饶过他。瞧呀，鳏夫！给我杯水。说起你当面打发掉潘申的事嘛，为这个我要说你是好样的；可就是别天天夜里跟这种山羊似的人，跟这种男人一块儿坐着；你别毁了我这个老太婆吧！要不我可不是什么事儿都好说话的人——我也会咬人的……鳏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