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爱电视剧
香港电台找我做文化节目主持。文化节目的一贯模式是介绍每周的演艺或展览活动，加插嘉宾访问，说是半小时，实际二十分钟不到的时间转眼便报销了。我对指南式节目不是没兴趣，不过若是只能蜻蜓点水，我便情愿锁定一个题目挖掘下去。之前一辑的《女人也是人》是这样，现在于每星期六晚上九时至九时半播出的《我爱你爱电视剧》也是这样。
我在节目中的另一半是港台DJ夏妙然。原本的设计是两人以讲谈方式，把当今受欢迎的中外剧集“轮住嚟评”。是的，我一直把香港的电视（剧）在过去三十年只能在制作上有进步，内容却不断重复同一套路数——不论清装古装时装甚至在未来换上太空装，都只见小男人爱上小女人小女人爱上小男人的多角恋爱——归咎为欠了由评论推动的求变心。既然电视剧评不可能在电视上成为独立的节目——不是绝对不可以，是在容量和胸襟未够广阔的电视机构里不可以——电台的角色中立，又因不需要画面衬托而没有版权问题，未尝不是与全球电视剧迷交换观剧心得的理想平台。
但在试录第一集那天，我马上发现半小时真是不能畅所欲言。因为一出剧集的成王败寇，还真多来龙去脉，如剧种的渊源、监制的风格、演员状态上的过去和现在，无一不对剧集水平构成影响。举个例子，当我们要谈《火舞黄沙》，光是交代它与《金枝欲孽》的藕断丝连便要花上多过一集的时间。若谈外国剧集，不管是韩剧《我是金三顺》还是美国的《迷》（LOST），就是每一出都有文化现象可供玩味咀嚼，到底又要考虑节目针对的是小众还是大众。几经斟酌，夏妙然和我决定把节目定位在香港电视剧发展的回望。并且将一唱一和改成邀请为港剧勾勒雏型、上色，再给它们带来生命的功臣到场，到麦克风前追溯不同朝代的个案和典故。首先亮相的是写过《狂潮》、《家变》等无线经典，后来在佳视打造《名流情史》，并替港台完成第一辑《香江岁月》的编剧陈韵文。上一次见陈，已远在七十年代末，当时我和她曾合作她拿手的长篇肥皂剧《追族》。男女主角是冯宝宝、万梓良，唱主题曲的是张国荣，但最大一颗明星是陈韵文。在作者论还有市场的日子，陈带来了今年在奥斯卡大出风头的美国作家卡波特（CAPOTE）的名著《冷血》（INCOLDBLOOD）。《追族》的恩怨情仇便是以一家四口被没有动机地残杀开篇。
与陈韵文谈到她在创作路上的几番起落，有一个名字她说她永远铭感，那便是后来也在节目中细说当年的叶洁馨。今天在香港没有人会不认识曾在无线执掌大旗的梁淑怡——没有她，就没有“女强人”。其实曾与梁并肩作战的还有叶洁馨。这位前谭家明夫人出现在录播室时，外型与七十年代几乎没变。说起每段往事，声音里亦没有一丝尘埃。
叶氏擅长一脚踢，无线初成立时她的职衔是监制，即是上要对老板交代，中要创作和制作兼理，下则如她所云：连订制道具都要亲力亲为。到了电视台逐渐起飞，人手虽已大增，但节目制作量也跟着升级。在她名下的不只长篇剧，还有每晚不同的处境喜剧，用菲林摄制的纪录片和社会写实剧。经常要与编剧开会外，叶还要跟进资料搜集。许是在无线、佳视训练有素，叶的一丝不苟赢得了陈韵文的由衷佩服——“我和吉蒂（叶的洋名）在无线时是彼此不喜欢对方，到去了港台拍《香江岁月》，才知道她是真的好。”
《香江岁月》先后拍了两辑，但观众有福气得睹的叶陈合作只有第一辑。侧闻叫好叫座的第一辑班底因树大招风而引致有人不满，一声令下，有能之士也要把再显身手的机会拱手让人。容不下有料之人，原来商业电视台也一样。几乎是同样时间，在无线以《网中人》和《千王之王》而少年得志的王晶，也是因为不容于高层而一度遭雪藏。若不是他应约接受我们访问，我还不知道当年叱咤一时的他，竟然也曾被投闲置散，并且是在屡建奇功之后。毕竟是只有25岁的年纪，听他忆述起这一段，纵然没有悻悻然，但个中无奈依然呼之欲出。王晶最兴奋便是讲到与丽的（现称亚视）怎样打完一仗又一仗。提起战绩，他仍旧摩拳擦掌斗志高昂。本来未曾再见他之前，我一直抱怨由他度桥的《纵横四海》和《情陷夜中环》有夸大商战的惨烈之嫌，但是眼看他对当年如何调兵遣将一如历历在目，我才终于明白七十、八十年代两大电视台的斗个你死我活，不单已成香港历史的一部分，更转化成电视剧继续流传在城市的空气里。
王晶在转战电影二十年后的今天，再度踏足电视剧战场。只是版图已从弹丸之地扩展到全中国甚至所有的华人电视剧市场。听他把入门初探到重新掌握游戏的脉搏娓娓道来，25岁的得志少年仿佛又回来了。是到了提起新作《浴火凤凰》，我才从对该剧的殷切期望看见成熟了的王晶——“我希望它会有所成就。”这句话听来十分谦虚，其实我觉得他的真正意思不是“希望”，而是“相信”。
王晶走了之后，访客陆续有李司棋和郑裕玲。二人于不同时代均属当家花旦。在李司棋的年代与她鼎足而立的是汪明荃和黄淑仪。至为经典的一次同场出现，是在一支洗发精广告里各自代表干性、油性和中性的同一品牌的不同品种。司棋来到录音室坐下不久，便要接受我拿出一张我最爱的十大角色考验她的记忆力。没想到远古至《世界名著剧场》中扮演简·爱，到《烟雨濛濛》里与《情深深雨濛濛》中的赵薇同轧的一角，她都印象犹新，因为都喜欢，尤其《烟雨濛濛》中内心充满仇恨，以爱情来报复父亲一家的陆依萍。此外，“《巨人》里照抄电影THE MISERY桥段的变态看护我也喜欢，只不过我当时的丈夫对我说，如果之前有看过这出剧集便不会和我结婚了。”不计较形象的好坏忠奸，只追求有戏可演，使我想到她是我们的梅丽·史翠普，说不定由她来演《穿PRADA的恶魔》会一样好看。
访问中谈到成熟女演员在电视剧里的发挥空间，司棋以过来人身份道出内地和香港的差别：除了对儿女说“回来了？我盛了汤……”的慈母，后者罕有其他角色。但她还是在无线礼聘下复出接拍七年来第一出在香港拍摄的四十集连续剧。谈到电视生涯中感激有几人，三个被她郑重提及的名字，是钟景辉、王天林、甘国亮。
本来预算只做十三辑的电台节目，变相已成弥足珍贵的口述历史。一般口述历史都是资料馆的收藏品，但未来将被邀请的港剧灵魂人物如萧若元、韦家辉，肯定会把香港电视剧自六十至九十年代的精神面貌，以最USER-FRIENDLY的方式在空气中还原。还原的意义之一，源于散落四周的轶事有太多太多版本——在某本标志是香港电视剧真实纪录的杂志里，在介绍一九七七年推出的甘国亮作品《玛丽关七七》时，庞大阵容如汪明荃、缪骞人、余安安、朱玲玲、李琳琳、廖咏霜、苗金凤、高妙思、陈嘉仪、程可为、黄韵诗、林建明等，竟不知何故变成了上官玉、梅兰、韦以茵、石坚、李家鼎、江毅、何广伦等一众既不时髦、又不风骚的甘草演员。
作为笑话，上述谬误的荒诞程度足令我的一个朋友笑到打跌。但经过印刷再出现在白纸黑字上，它就是历史。
2006年7月5日
没有帝女哪有花
无线剧集《帝女花》有多拙劣和恶俗，实在不需要也不值得任何人再花时间、笔墨来指出——在无线戏剧组负责人的眼中，边看边闹与愈闹愈看正正就是无线剧集与香港观众再也正常不过的“受虐与施虐关系”，既不容旁人置喙，也似无改变现状的必要——遑论改善。若阁下因准则有异而投入不了个中乐趣，那只是“你”的问题：谁叫你要对拍给“无知妇孺”看的东西有要求？况且《帝女花》再荒谬，再离谱，也并未唤起观众的起义和革命。原因？李碧华在她一篇痛骂《帝女花》的专栏里如是写：“算了，到底不用给钱。”（大意）这结语的可圈可点，是它揭示了香港人在价值观上的致命伤：金钱便是道德标准。
单单因为它是免费娱乐，香港人便应该以“不值一哂”来放过《帝女花》吗？我说“放过”，可能会被认为太严重了，但情况确实不如表面般无关痛痒，因为《缱绻仙凡间》可以天马行空，不代表《帝女花》也可以；《十万吨情缘》不怕大话西游，不代表《帝女花》也无妨——无线戏剧组应该知道，《帝女花》的不比寻常，是她象征了由早上数代的香港人所奠定的精神与情操：每当主题曲《香夭》的前奏响起，长平公主的图腾便会在空气中浮现，那是拜角色的塑造者白雪仙所赐，而她亦因忠于艺术与追求完美而备受尊重。所以把《帝女花》再次搬上荧幕是对无线剧作组能力与情操的莫大考验：若是没有对长平公主/白雪仙的喜爱、欣赏，又为什么要重拍《帝女花》？要拍，又如何令新的《帝女花》今犹胜昔？
许是无线心中早已有数，明知道本身的气魄不足之余，也感觉到（庆幸？）“白雪仙”的时代终于已经过去，故此《帝女花》名义上是一次REMAKE，实际是对以前的《帝女花》留给香港人的集体记忆进行清洗。这个行动若是像警察放蛇般需要代号的话，它的代号一定是“平庸至上”。
将《帝女花》平庸化（也是去贵族化）的“阴谋”大可见诸剧中的四个安排：（一）长平公主从白雪仙变成佘诗曼。（二）长平公主在剧中既胸无点墨，又全无傲骨，有的只是一把鸡仔声和说不完的“咁点算呀”，然后哭哭啼啼。（三）剧集不到三分之一，长平的角色因毫无个性——因编剧没有才华——已改为靠边站，编剧唯有重弹《杨贵妃》、《洛神》、《无头东宫》的旧调——主要是抄袭《还珠格格》和《怀玉公主》，将“奸妃”的基因（戏剧冲突！）移植在原本是二公主，现在却要当大家姐的昭仁身上。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把二公主改做大公主，我只能想到《仙履奇缘》：佘诗曼和白雪仙的基本分别，是佘以为自己演的不是长平公主，却是CINDERELLA，所以才会有扮不完的楚楚可怜，特别是受到坏姊姊郭羡妮的逼害时。（四）结局安排长平公主与周世显没有殉情死去，而是遵从清帝安排，借假死“隐姓埋名”——却在街头巷尾高声以“长平！”、“世显！”互呼，过着“安乐”的平民生活。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可怕且可耻的结局——你可以想象白雪仙会像佘诗曼般吊高嗓子，“师奶”似的一边炒菜一边说：“政治呢啲嘢唔係我哋啲平民百姓管架啦，至紧要係生活安定……”差一点连“舞照跳、马照跑、五十年不变”也脱口而出。
如此这般的《帝女花》，当然是要迎合目下香港人的“情怀”——“生存”才是最重要的，“执着”、“有原则”等同类型的字眼已好不过时！荧光幕在传递这讯息的同时，现实中也不缺乏真人真事的和应。其中一项，发生在我跟某大学讲师在某场合的一次争论。当时的主题也是跟“平庸”有关，我说香港人对某长官的“厌恶”，有可能是不满自己平庸的投射。他则说香港人并不平庸，同时举了数个例子证明在他生活里的香港人都是对自己有要求的。问题是，被他大力推崇的这些“努力”，对我来说却是最起码的自我要求。（例如学生遇到不知道该不该去外国留学的问题而去请教他，已被他认为是罕有的事情。）而落差的出现，恰恰说明了我们在沟通上的困难所在：我认为有些事情是不能妥协的，他则说“搵食很重要啊！我唔食我只狗都要食！”。
发人深省的这句话，让我好几天想了又想。首先，我想到在他口中“搵食”的定义问题：以月薪数万以上加上各种外快合起来的收入，如果也只能算是“仅够糊口”，那些没有同等学历、地位、薪酬的人岂不等如“冇得食”？又，假如为了“搵食”而不得不把原则暂且放下，先干有更多实际收益的事情，教育肯定不是最划算的职业（抑或它其实真是一份搵到食的工作？），那为何立志“搵食”的人不去专心赚钱，而要继续作育英才（菁英的英），做人之患？
这位讲师肯定不是大学界的唯一，更不会是整个社会的唯一，他一定只是香港现象的一部分，所以他才会在理所当然地说出“搵食好重要”时，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名菁英——我说的菁英，不是“身份”，而是“角色”——也即是在领了学位，拿了高薪之后必须对社会履行责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