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教中国化的漫长岁月中,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主干之一的老庄思想自始至终在起着助化和推动作用。另一方面,老庄思想在以其独特的方式和深邃的内容广泛持久地影响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其自身也在不断地被改造和发展。这就决定了老庄与佛教所发生的关系绝不局限于老庄的思想和思维方式自身,而是包括了被改造,甚而被神化了的老庄思想。具体来说,在佛教的中国化所经由的神仙方术化、玄学化以及儒学化三种途径中,就有两种途径是通过改造或神化老庄思想而实现的。佛教在其始传以及后来与中国传统思想发生依附、对立、调和直至融合的过程中,有一思想体系始终伴随着,这就是足以反映和体现全部中国佛教体系的禅学思想。尽管对佛教传入中国的时间有过不同说法,但有一点是大家所肯定的,就是佛教在传入中国以后,首先是与构成中国古代传统宗教内容之一的神仙方术攀了亲。佛教就其理论形式来说,首先为中国人所介绍和认识的乃是小乘禅学。由此可见,佛教与中国传统思想的关系,或者说佛教的中国化问题一开始就表现为禅与老庄思想的关系问题。
第一节老子之道论
虽说在两汉之际传入中国的佛教,一开始就依附上了由黄老学和神仙方术发展而来的黄老道,从而被称之为“佛道”。但佛教为何偏偏选上了黄老道,以曲折的形式体现着与老庄,尤其是与老子的关系,而置其他中国传统思想而不顾,其间是存在着某种必然联系的。欲揭示和弄清这一点,首先应该对老子的道论给予说明。
曾经有人把“天”和“气”视作是中国哲学史的两大“魔物”,孰不知,在这两大“魔物”旁还雄踞着另一“神物”——“道”。欲治中国古代思想史,这“伏魔降神”的工作是一定要做的。
“道”,本义是路。《尔雅·释宫》:“一达谓之道路。”《说文》:“道,所行道也。”道遂表示具有—定规律的过程。中国古代圣哲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是从经验的、有限的、可以言说的层次来谈论和运用道。《左传》、《国语》以及《论语》、《孟子》所说的先王之道、君子之道、人生之道,“朝闻道,夕死可也”,“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有道”(《孟子·离娄上》)等等,都属于这种情况。(参见张立文:《中国哲学范畴发展史》(天道篇),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而将这种情况加以改变的,实以老子为第一人。
在老子哲学中,“道”成为最高和恒常的存在。而且这种恒常之道又是宇宙万物的本始和本根。尽管老子从其本意来说,似乎不太愿意给世界本原的存在以指谓,因而老子在谈论它的时候便表现出十分勉强的样子,但是,惟其老子勉强为之而终未能彻底摆脱视本体为一实体存在的缚累,所以,老子又以极大的热情和耐心在仅有五千言的《老子》中论道达七十余次,并由于太执著于作为最高本体的道,从而自然要提高甚而神化它。让我们来看看老子本人的论述。《老子》开篇就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老子》一章)(所引《老子》文是据任继愈《老子新译》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译文也据此本。)
也就是说,“道”,说得出的,它就不是永恒的“道”,“名”,叫得出的,它就不是永恒的名。“无名”是天地的原始;“有名”是万物的根本。老子在这里第一次提出了常道的概念,并将此道规定为天地的原始存在,从而正式拉开了道论的序幕。在序幕中,老子引出了天地之始的问题,于是将人们的眼光转向道的超越领域。而这一道的超越性是道论的主旋律之一,因此,老子是要反复弹拨的。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四章)在老子的这些写状中,“道”是天地最初之本始,是宇宙最高之母力,是万物最根本之宗奥。可见,老子多是从起始和派生方面去宣扬道的超越性,并将这一超越性的存在赋予无声无形而不可见的属性(“道冲”、“湛兮”、“寂兮寥兮”)。关于道这一属性,老子在另处有更具体的描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老子》十四章)也就是说,看它看不见,叫做“夷”,听它听不到,叫做“希”,摸它摸不着,叫做“微”。这三者无法进一步追究,它实在是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即是道。老子既已从特定的方面设定了道的超越性,他对道性和道名的规定曾流露出的勉强为之的心境似可以消除了。因为按照老子对道超越性的设定,势必会将道推向和抛入脱离现实有形的世界的虚幻之域。真正使道变成了不依赖和相对于任何其他的存在而独立存在之物。而道的这一悬设的结果,又逻辑地要求赋予道以玄秘性质,以此来丰富、完善以及契合既已设定的具有特定旨味的道之超越性。
不给道以玄秘性的规定,就无以证明道何以具有那种先天先地、生天地神帝鬼的超然功能。道的玄秘性首先表现在它的恍惚不定,亦明亦暗,深藏之物难以捉摸。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二十一章)这是说,“道”这个东西,没有固定的形体。它是那样的惚恍,惚恍之中却有形象;它是那样的恍惚,恍惚之中却有实物;它是那样的深远暗昧,深远暗昧中却涵着极细微的精气,这极微的精气,最具体,最真实。老子在这里要反复证明道是一种真实的实在物。但我们说,从老子这里无论如何也无法证实道就是一种存在,毋宁说道是无法证实,而且也无法证伪的。也正是因为这样,老子才有可能不断地去增设道的玄秘性,并紧紧扣住道的超然的创生力。老子是以“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及“玄牝”象征道所具有的超然的创生力的。玄者,深远之义。玄牝是象征着深远的、看不见的生产万物的生殖器官。可见,老子是欲将“先天地生”、“万物之宗”、“可以为天下母”的道再冠之以“玄之又玄”的光环,其目的是使道的超越无法再被超越,这样也就牢固确立了恒道的本根性。老子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六章)在把握了老子道论的超越性和玄秘性的同时,切莫曲解了老子道论的性质,也就是说,不要因为道在老子思想中确立了最初始和最根本的意义,而错误地认为道本身就变成了神,从而认定老子的道论是在宣扬神创造世界和万物的有神论。如果作如是的理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说,老子之所以以其雄大的气魄建立起道论,其根本主旨之一正是要撼倒以人格神为天地万物原始和主宰的地位。关于这一点,老子是通过对本根之道的自然性的论述而做到的。
老子把“自然”视为道的最高原则。他说: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老子》五十一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这就是说,“道”之所以被尊崇,“德”之所以被重视,并没有谁来命令,它从来就是这样的。而人以地为法则,地以天为法则,天以道为法则,道以它自己的样子为法则。这里要说明的是,道常自然,道法自然,不是说在道之上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存在,而是说道效法的只是自己的自然而然。正如河上公注所说:“道性自然无所法也。”因此以自然为性的道,在其实施创生和成就天地万物的过程中,完全是无意识无目的的自然运作。这种思想被老子精辟地概括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老子》三十七章)
然而,我们必须强调指出,由于“自然”的范畴在老子的道论中除了在本根意义上获得了与“道”同构的旨趣以外,更多的是体现具体之道的运用。换言之,老子的自然思想主要是落实到“用”上。这也是老子理论内在逻辑的必然推演。作为本根意义上的自然之道,具有统摄一切的功能,天地万物、社会政治、芸芸众生都要以它为最高原则和归宿。具体地说,以道为法的天地之性质和功能,必然表现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老子》五章);“天之道,不争而善胜”(《老子》七十三章)。也就是说,天地是无所谓仁慈的,听任万物自己生灭;而天的道,不斗争而善于获胜。以天而最终以道为法的社会政治和生命个体的性质和作用,则逻辑地转化为无为而治,清静恬淡,虚心寡欲,知足不争。老子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老子》三十七章)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老子》五十七章)
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老子》六十八章)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老子这种社会政治主张和人生态度,在以后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而首先将老子的自然主义实行于现实的政治统治,其理论形式就是西汉初期的黄老之学。随着社会历史的变化,这种反映和发挥了老子社会政治思想的学说又蜕变为一种黄老道。尽管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分,但它们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关联形式。而且它们都从各自的角度吸取、改变着老子的思想。
老子悬设和高扬恒常之道的最终目的,无非是要求人们去设法与道同体。“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老子》二十三章)。因为在老子看来,人只有与具有永恒性质的道同体,才能获得真正的长生。那么如何达到“深根固柢,长生久视”的道境呢?由此,老子提出了一系列有关体道养生的方法:顺化自然、恬淡修身、服啬抱。
一、清心守静、抱全守真、清虚寡欲。
老子以道论为中心的哲学体系极其博大精深,所蕴思想也绝非只限上文所论。我们只是选择那些直接或间接与禅的思想有关系的老子道论给予论述,其目的是试图较清晰呈现老子思想的某些发展以及嬗变的轨迹,从而较有益于具体展开和揭示老庄思想与禅的思想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情形。
第二节黄老学·神仙方术·黄老道
无论是《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所言:“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抑或是司马谈《论六家之要指》所言:“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黜聪明,释此而任术”,都对以老子为主要代表的道家思想给予了极高的赞誉和推崇。而且明了地指出了道家之所以高出其他诸家,盖出于道家建立了足以能统摄一切思想的最高原则:“道”和“术”。而老子的道术首先被发展和运用并形成一种学派的当推黄老学。
虽然黄老之学盛行并成为官方统治思想是在西汉初年,但是,黄老之学的始作则并非是在西汉初年。在先秦著作中没有“黄老”这个名称,黄老并称为汉代人说法。黄就是黄帝,老就是老子。《史记·乐毅传》说:“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王充说:“黄者,黄帝也;老者,老子也。”(《论衡·自然篇》)至于以黄老联称的黄老之学的起源可追溯到战国时期。不知道是因为黄帝具有超人的神性,还是由于征服了强劲的敌对部族而显示出英雄本色,抑或是为人类社会勾勒出美好理想的蓝图的缘故,他很早就受到人们的颂扬和崇拜。有关黄帝的传说,较早的《逸周书》、《国语》、《左传》等文献均有记载。到了战国中、后期,推崇黄帝之风更盛,诸子百家纷纷以本学派的观点托古和刻画黄帝。《孙子》把黄帝描绘成征战四方而后统一天下的军事统帅。《吕氏春秋》将黄帝打扮成道家的人物,如《圜道》有“黄帝曰帝无常处也”语,即认为黄帝无为而无不为,这显然具有老学的意味。阴阳五行家的邹衍也“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以黄帝为“五德终始”历史系统的起始点。以上情况只能证明黄帝在战国中、后期是受到了重视,而不能将他归入某一家一派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