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几位先生中,长着山羊胡子的是教诗词的胡先生;那个肚子太大而看不见脚尖,长得圆滚滚却十分面善的先生,是教算学的陶先生;手中旁若无人地把玩着黑白棋子的高个子先生,是教围棋的魏先生……而这位身材魁梧的赵督察,果然是教骑术、箭术等课程的先生,难怪脾气火暴。
最后介绍到叶一城时,赵督察的语气也有些激动:“叶宗师心系华夏年青一代,为了百姓们多年奔波,如今重回长安,特意来到我们长安书院,会暂时担任院长的职务,是你们这些臭小子的天大福气!”
听到这里,林素问的心猛然怦怦跳了两下。她忍不住再次看向台上的叶一城,他依然面色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再往她这个方向看。她心中隐隐有些欢喜,叶宗师重回长安,还来书院担任院长,不会是因为自己吧?这个念头一升起,心里顿时觉得既得意又满足,于是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赵督察虽然看起来一副武夫模样,但讲起书院规矩、歌颂学院伟大成就,敲打在座学生要老实听话,以及谈起从学院毕业的大人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看样子每年讲一次早已烂熟于心,可台下的弟子,大都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才结束。
接着便是那位胡先生来做弟子入门讲话,林素问此刻肚子已经有些饿,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胡先生虽然精通诗词,却没有一副文人的孱弱模样,他一开口便掷地有声:“欢迎众位弟子进入长安书院,长安书院办学久远,从开朝时便在,多次承蒙皇室恩典,为了让诸位有最好的学习环境,各项设施无不是重金打造,环境不比你们在家的时候差,为了什么?为了让你们见见世面,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就像喝茶一样,一开始就让你们喝上等的好茶,也许你们不知道为什么好,好在哪里,但是一喝到劣质的茶水,就会立即分辨出来,长安书院的教学就是最上乘的教学。所有的教书先生,在他们的领域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鄙人不才,只不过在翰林院大学士的位置上做了二十年而已,其他的先生更不用多说,大家以后会慢慢了解。”这些话配上胡先生抑扬顿挫的声调,让在座的弟子都倒吸了一口气,那些本来听得有些累了、坐得歪七扭八的学子,也都下意识规规矩矩地挺直了腰板。
“进入长安书院以后,你们记着,无论你以前是做什么的,父母亲是何人,祖上有多少荣耀,到了这里,你只有一个身份——长安书院的弟子。你们能坐在这里,或者你们的祖上有丰功伟绩,又或者你们父辈刚立过举世闻名之功,再或者有些天赋……但到了这里都一样!把你们在家里的懒散性子都给我收起来,长安书院最不缺的是后台,最不怕的也是后台!”
胡先生说着猛一拍桌子,大家都吓了一跳。越之墨一反常态,颇有领悟地点了点头。林素问几乎要为胡先生的演讲起立鼓掌叫好了,虽然他后半段的话和赵督察初见弟子们的时候表达的是一个意思,可是胡先生的深入浅出和抑扬顿挫,十分具有感染力。林素问满脸的兴奋,冲着一边的越之墨挤了挤眼睛,意思是“你虽然在这里后台最硬,这下也没用了吧”。越之墨瞪了她一眼,又朝台上努努嘴,本是表达“再乱看小心被赵督察骂”的意思,林素问一想叶宗师也在上面,可一定要好好表现,挺直了腰杆笔挺挺地坐着。
胡先生的发言在弟子们又敬又怕又震惊的眼神中结束。接下来便是陶先生、魏先生等一路讲下来,虽然各位先生的演讲各有特色,或故事讲得好,或言语风趣,但众学子毕竟都有些坐不住了,只是碍于师长的威势,勉强老实地待着,目光涣散。终于,赵督察满含尊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最后,请我们的叶宗师,哦不,叶院长,来和大家说说话。”
大部分学子经过长达两个时辰的开学典礼,已经饿得不行,但眼前可是平常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叶宗师啊,不由得都打起最后的精神仔细聆听。
林素问的眼神中更是不加掩饰地充满了崇拜和期待。她想叶宗师会对弟子们说些什么呢?是像胡先生那样,讲一两个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不对不对,以他的冷峻性子,多半不屑于讲述自己那些所谓的丰功伟绩。
此时已近正午,太阳早已高高升起,透过高高的直棱窗将阳光洒进了礼堂,弟子们的身上浮着阳光和窗棂的影子。叶一城站在阴影和阳光之间,掸了掸衣袖,从容不迫地走上高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有一股卓然出众的潇洒。
他看了看诸位弟子,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道:“日上三竿,思源轩内已备好午膳,诸位弟子,用膳去吧。”
众弟子愣了一会儿,随即便炸开了锅,在一片欢呼声中涌出了礼堂。
台下的林素问捂着叫唤了许久的肚子热泪盈眶,脑中只有一种感觉:宗师讲话太有水平了!
五
在宫里时还没觉得,到了书院,林素问才深深感觉到父皇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虽说进入书院后便不论家世身份,人人平等,但这个前无来者的长安书院第一个女弟子的身份,还是给自己带来不少便利。譬如眼前这间单独的书屋,便是赵督察亲自带她前来,并告之这是专门给她配置的用来休息的地方。
跟着沾光的越之墨心情大好,手里拿着油纸包着的两个包子,一边打量着书屋内的装潢,一边说道:“素素,思源轩的肉馅包子怎么就这么好吃呢?”说着直勾勾地看着包子道,“我拿了两个带回去做晚饭,一个肉馅的,一个芝麻馅的。你喜欢吃哪种馅的?”
林素问坐在榻上,一脸泄气,表情看上去非常不开心,和眉飞色舞的越之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头也懒得回,慢悠悠地说道:“墨墨,你看课程安排了吗?”
越之墨才懒得理会所谓的课程安排,将包子包严实了,放回书袋里。
林素问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认真地看起手中那册薄薄的小册子。这是书院的课程安排,她吃完饭就兴奋地翻开,但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却还是没有找到叶宗师授课的日程安排,不由得嘟起了嘴:“怎么没有琴艺课?不是说好叶宗师要教我们学琴的吗?”
越之墨依然沉浸在学院思源轩包子的美味中,答非所问道:“素素啊,你觉得我们央求父皇将思源轩做包子的厨子请进宫中如何?”
林素问满脑子都是为什么课程安排上没有琴艺课,烦躁地丢下手中的小册子,从榻上跳下来,来来回回踱着步,自言自语道:“不是说长安书院开朝时就有了吗?怎么这么大一个书院,院长也不教书,这算不算诓骗我们?墨墨,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父皇面前告状?”
越之墨坐在榻上,认真回答道:“我想了想,将思源轩的膳食师傅请入宫中这事儿,终究是不合规矩啊。”说完想到什么,他兴奋地继续说道,“眼下,最好是我们以后在院里吃了晚饭再回宫,你看这样如何?”
两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你一言我一句,却都没认真听对方在讲什么,完全是在自说自话。林素问忧愁地想了想,又轻声安慰自己:“也许叶宗师临时才入院,所以课程上还没来得及安排?嗯,多半如此!”心里做了断定后,她右手握成拳往左手心里敲了敲,笃定地说道。
越之墨从榻上起来,掸了掸褶皱的衣服,摇了摇头道:“也不晓得书院里备不备晚膳。我得赶紧去问问,晚膳有没有包子。”说着就往外头走去,“我有事先出去,晚上就不和你一路走了。明儿你记得早些起来,别再让我等,磨磨蹭蹭像个娘们儿似的。”
越之墨对新鲜环境的好奇远远大过林素问,虽然出宫一天还没到,但言谈举止之间已经和早上判若两人,急切想要融入学院生活的那股子劲头,和揣着小心思的林素问完全不同。
而正在思考琴艺课到底存在不存在这个重大问题的林素问,丝毫没有感受到越之墨的兴致勃勃,随意冲他摆摆手道:“反正明儿一定要去问个清楚的。”
越之墨出门前,点了点脑袋肯定道:“对对对,必须问清楚。”
林素问在屋里闷头想了一会儿,越来越生气,干脆出了屋子。一出屋子,便看到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叶一城老远就看见林素问小跑着过来,驻足看她,也不急着说话。待到林素问站定,她想了想,板着小脸道:“你们长安书院,太偷懒了。”
叶一城“嗯”了一声,好奇地低头看她,听她继续说。
“你身为院长,怎么不教课?听闻宗师特别会弹琴,怎么不教我们?”说罢小脚狠狠地蹭了蹭地,画出一道道痕迹。
叶一城双手负在身后,听她说完,才缓缓开口道:“这长安书院可是你们的?”
林素问微微一愣,觉得他说得对,点了点头:“那叶……叶……叶宗师,你什么时候教我呀?”语气里浓浓的失望之情怎么都遮掩不住。她就这样垂头站着,越想越委屈,伸脚胡乱踢着面前的小石子,嘴里赌气咕哝了一句,“这样偷懒,还是个宗师哩。”
叶一城被她这话逗乐了,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道:“我自然会教你。”话语虽平平淡淡,林素问却能听出语气间的温柔,被他摸着头顶也很是受用,顿时开心起来,猛地抬起头,自然而然地拽住叶一城的手,随后又放开他的其他几根手指,握着他的食指,捏了捏道:“那我们可就说好啦。”叶一城笑了笑,点点头。这下林素问心底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露出可爱的笑脸,行了个弟子礼道,“下午还有胡先生的课,叶宗师,我先告辞了。”说完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走掉了。
见她开心离去的背影,叶一城一向平静疏离的面容却有了一丝松动,眉头微微蹙起,仿佛正在思索什么难办的事情,看向林素问的眼神中也露出几分愧疚的神情。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再次认真地看了看,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才将信放入怀中。
也许是因为心情好,这种多人同堂听讲的形式也颇为新鲜,所以第一次进课堂的林素问表现得颇为不错。教诗词的胡先生虽然年纪挺大,但并不像宫里那些先生那么死板,不但旁征博引,非常好玩,讲话也颇为风趣。一堂课下来林素问兴致盎然,只是坐在旁边的越之墨不知是不爱诗词歌赋还是中午包子吃得太多,坐在那里昏昏欲睡,打了好几次盹儿。
第二天,林素问依然没有得到叶宗师会给他们上课的消息。不光如此,接下来的三天,林素问找遍学院,也没能找到叶宗师,这让她心里渐渐不安起来。
终于,第四天早上,在书院门口等候的时候,她听见一旁的学子们似乎有人在议论着关于叶宗师的话题:
“边境又闹了起来,你爹是不是又要出征了?”
“应该不会,我倒是情愿你说的是真的,我爹昨天还把我揍了一顿……听说这次又是叶宗师去交涉。”
“宗师还真是辛苦啊。我娘亲说我出生那一年,广陵发水,叶宗师去了那儿后三天三夜没有睡觉……”
“唉,本来以为我们运气好,原本叶宗师奔波多年,准备在长安多住上一阵,还能做他的弟子,没想到这还没开课就又走了。”
……
林素问通过同窗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描述,终于得出了一个确切的结论——叶宗师跑了!
再一次跨过学院高高的门槛,走在长安书院特有的蓝花楹下,她习惯性地抬头望向书院最高处礼堂的方向。那里空空如也,只剩阳光,没有那个她仰慕的潇洒身影,她忧伤地意识到:叶宗师果然跑了,而且连招呼都没有和自己打一个,跑得倒是挺利索……
这个事实让林素问小小的心灵有些受伤,她耷拉着脑袋,昨天还觉得有趣好玩的书院,今天怎么就忽然变得那么空了呢?
下学后回到自己的寝宫,林素问一边吃着甜点,一边乐颠颠地想着该做点什么才好。找越之墨玩吗?不行不行,越之墨这个时候应该在苦兮兮地做着今天课堂上布置的功课,林素问就不用了。因为一块玫瑰酥结缘的同伴欧阳子卿,在她甜甜地叫了一声“子卿哥哥”后,毅然挑起了为她写一份功课的重任。想到自己不用为每天的功课困扰,小公主连吃了两碗燕窝。这时候舒嬷嬷满脸笑容地托着一本书走了过来。
“我现在不想看书,都看了一天了。”林素问嘟起嘴对舒嬷嬷撒娇。
舒嬷嬷不以为然,神神秘秘地把书递过来:“真不看?这可是叶宗师特意留给公主的……”
林素问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大大的,连嘴角上还沾着的汤水都来不及擦,急不可待地从舒嬷嬷手中一把抢过那本薄薄的书,书页已经有些发黄,看样子是本极为珍贵的书了。不过书皮上却没有字迹,翻开来看才发现是一本琴谱。在空白处有不少字迹,是端正漂亮的小楷,写的都是一些关于指法技巧的心得之类。
虽然完全看不懂这些琴谱,但林素问还是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将那些注释的小字都读完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书,满怀期待地看着舒嬷嬷:“宗师没有留下其他什么吗?”
舒嬷嬷摇了摇头。
林素问想了想,低下头又把琴谱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还是看不懂,泄气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呀,不能吃不能用的。”
舒嬷嬷慈善地开解道:“公主前几天不是还说书院里没有人教琴吗?这会儿有了琴谱,公主倒是可以自己练习练习。”
林素问晃了晃小脚,背着小手走了几个来回。脑中闪过前两天和叶宗师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会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