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下班后回到我租住的地下室，刚走下旋梯，迎面碰到一个小伙子，非常面熟。正当我搜索着记忆时，不料小伙子已先开了口：“咦，你也住在这里？”
听到声音，我这才想起来，小伙子不就是两个月前的一个深夜我偶遇的吉他歌手小蔡吗？他怎么跑到了这里？小蔡说，他现在附近的一家公司做推销员，住这儿上班近，请我以后多多关照。我与他握了握手，算是表达了重逢的喜悦。
第一次邂逅小蔡，是在寒冬的一个深夜。我在二环边上的一个站牌下等车。风很大，冰冷刺骨，似乎要抽去我身体内最后一丝热量。
这时，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朝站牌走来。他头戴棒球帽，大大的帽檐遮挡了微弱的马路灯光，看不清他的面部。他身体瘦削，紧裹着衣服，身后斜背着东西，一看那琴套，就知道里面装的是吉他。
他就是小蔡。小蔡看了看站牌，问我是什么时间了，能否赶上去国展的末班车。他是刚从附近的地下通道上来的，要赶回国展附近他跟别人合租的宿舍。他喜欢唱歌弹琴，但在宿舍里高声叫喊会影响同伴和左邻右舍，于是便到这儿的地下通道练唱。在地下通道，没有人干涉他，每天还能赚到一些钱，几乎比他白天打工挣的钱还多。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经过地下通道，经常看到一个或两三个年轻人倚着墙壁或坐在地上，一边弹吉他，一边随心所欲地歌唱，面前铺着琴套，琴套上零星地散落着几张一角两角或一元两元的人民币。
原以为他们是为生计所迫在“卖艺”，没想到他们是在练嗓子，赚钱只是一种附加行为。小蔡就是其中的一位。
小蔡来自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草原，来北京时间不长。他告诉我，他经常去三里屯酒吧唱歌，大家都说他唱得非常好，努力一下，肯定会登上中央电视台的，所以为他喝彩的人很多，他每次都能挣个百十块钱。我知道，北京三里屯的酒吧业非常发达，是富人或寂寞的人常去的地方。
正说着，末班车来了，我和吉他歌手上了车，几分钟后便下了车，各奔东西了。不料两个月后，我们竟在这地下室重逢了。
小蔡仍喜欢晚上去附近的地下通道弹唱，我每次经过那里，都会停下来陪他一会儿。他最爱唱的是他自己作词谱曲的歌曲《草原之鹰》：“……鹰的梦在蓝天上，是最轻的那朵云，我的梦在草原上，是最沉的那缕风……”他目光望着远方，唱得深情而舒展，仿佛尘嚣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不久，一个周末，小蔡问我晚上是否有事，如果没事，请我去给他捧捧场。我倒是真的很想去看看小蔡被舞台灯光照耀的动人情景，但那天确实有一个约会，为了不使小蔡太失望，我不置可否地说，有空我一定去。晚上，想起小蔡一张年轻而执著的脸，我心里竟有些感动。
我辞掉了原先的约会，独自寻到小，蔡说的那个酒吧。酒吧不太大，客人却不少，人声嘈杂，显得颇热闹。我坐在酒吧进门的地方，那里光线很暗，很不被人注意。
这时，只见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走上台，高声说：“今天，我请来了草原之鹰为我们演唱，他来自腾格尔的故乡……”
小蔡几乎是跑上台的，颇为自信，唱的是《草原之鹰》。但不知为什么，他今天表现太一般，刚唱了两句，下面就有喝倒彩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尖叫着，让他滚下去。他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显然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老板朝他喊了一嗓子：“继续呀！”他这才接着唱道：
“……鹰的梦在蓝天上，是最轻的那朵云，我的梦在草原上，是最沉的那缕风……”没等他唱完，下面的口水就此起彼伏，骂的声音很难听。
这时，我看见老板上台了，跟他说了句什么，塞给他一张钱，随即，他怀里紧紧地抱着吉他，黯然退场了。经过我身边时，他仍没有看到我，但我发现，就在走出酒吧的一刹那，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几乎是逃跑似的冲进了霓虹灯闪烁的夜色中。
我担心他出事，便也出了酒吧，悄悄地跟在他后面。我不敢让他发现我，我害怕他承受不了看见我时那种天大的尴尬和难堪。
小蔡来到他常去的那个地下通道，一屁股坐在地上_，抹了抹眼睛，手指在琴弦上翻飞，激越的吉他声骤然响起，歌声凄凉惨烈，令走过通道的人惊讶侧目。
我默默地守在地下通道的进口处，内心为他心痛。
突然，吉他声戛然而止，歌声也随之而止：吉他的弦断了。
那一夜，小蔡一夜未归……
第二天，我出去了。晚上回到地下室，却见对面的房间里空荡荡的，颇为惊讶。房东说，小蔡搬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不知道。
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一直没有小蔡的消息，他如涂在阳光下纸上的颜色，在我心里渐渐淡褪了。
一个多月后，我接到一个电话，一听声音竟是小蔡！我异常欣喜，忙问他在哪里，为什么走时不打招呼。小蔡爽朗地笑了，埋怨我那晚没去给他捧场，他那晚的演出非常成功，老板和客人们盛情挽留，他几乎弹唱了一夜，嗓子都哑了。他告诉我，他回了锡林郭勒盟大草原，在牧场放羊放牛，羊有300多只，牛有60多头，非常快乐。最后，他邀请我有时间去草原骑马。“草原才是世界上最广阔的，你真该来一趟，来看看草原上空的鹰！”
“什么时候再来北京？”我低声问，心里颇为酸涩。
“草原之鹰的梦最高，草原之鹰的梦最远，我一定会再去的，因为我永远喜欢弹，喜欢唱。下一次，你一定要去为我捧场哦！”停顿了几秒钟，小蔡坚定地说。
这时，透过窗口，我突然看见，蓝蓝的天空中，一只大鸟高高地飞过。我不知道，那鸟是不是一只鹰，它又是否能抵达它的梦想……
1998年夏天，坐落在长江流域洞庭湖畔的我的故乡正在遭受洪魔的蹂躏。7月的一天，当我在广州街头喝着5毛钱一瓶的汽水，看着电视里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抗洪抢险的镜头时，我的眼睛一阵酸痛，继而泪水盈满了双眸。
那时，我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大学毕业之后的两个多月，我一直工作无着，流落街头。而此时，故乡年迈的父母正挣扎在洪水之中，我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能不痛哭流泪吗？我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回家的路。我没赚到钱为父亲添一张崭新的铁犁，但我可以赶回故乡用自己的双手捍卫每一株水稻！回到故乡，我曾耕耘过的土地一片汪洋。我发疯般地光着脊背穿着裤衩游人滔滔洪水中，融入与洪水搏斗的军民中……
经过十多天的奋战，洪魔终于被击退。我扛着锄头赤脚走在湿湿的田埂上，阳光很灿烂，我的心里却有着挥不去的焦灼和不安。负重的水稻歪歪斜斜地躺在田野里，显得特别痛苦。我蹲下身来，抚摸受伤的水稻，用心祈祷过多的雨水不要对稻谷造成伤害。看着全村男女老少一齐上阵，用盆盆罐罐在田头排水，尽心尽力地抢救每一株水稻，我无法不感动。汗水浸湿了所有人的衣衫，却没有一个诉苦言累。稻子在父老乡亲的眼里不仅仅是一种粮食，还是生活的全部寄托和希望。
风裹着潮气，从稻田间穿过。我手握锄头，抚摸着久违的锄柄，在田埂旁的水沟里为稻谷们驱湿。我和父老乡亲们一起，以一种虔诚的姿势，帮助苦难的水稻在宽厚的泥土上爬起。蹲进稻田，我和稻子握手，在对视中达成某种默契，一种深沉的情感在心中腾起；亲吻水稻，我听到了它们感激的声音，灿烂的阳光下，水稻们流淌着泪水，借助徐徐的风努力挺直腰杆。看望水稻的乡亲越聚越多，上面的领导也来了。当水稻们在阳光下整齐地站立的时候，我背起行囊离开了故乡。
我又来到了南方收割自己的梦想。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年夏天，故乡的水稻曾经跌倒又爬起。
那年夏天之后的初秋，我如愿以偿地进了广州一家杂志社工作。
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轻的老总。我镇静地从包里拿出身份证、毕业证和一些发表的文章。没想到那位老总看后竞爽快地接纳了我，他的理由是看到了我在一篇文章中写了这样一句话：“人生就像滚烂泥巴，我是农民的儿子，一个从烂泥巴里滚出来的汉子，一株四处漂泊给人温饱的水稻……”
在杂志社上班后，我的工作并不是纯粹的编辑记者，而是一个什么都干的杂工。但我没有因此而失落，一方面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不懂的东西还很多，应该从最底层干起，这样才会学到更多的知识。老总也曾找我谈过话，说要想做个真正的办刊人，就要把杂志社的各个环节弄清楚。于是我下定决心好好干一番。由于杂志刚创办不久，市场影响力较弱，效益不是很好，所以除了平时在办公室做些收发邮件之类的杂事外，我还经常和发行人员出去四处开拓市场。在广州市区，我几乎跑遍了每一条大街小巷的书报摊点。稳定广州的客户后，我们又去深圳、东莞、惠州、中山等城市搞发行，做市场调查。就这样，我像个农民一样早出晚归地整整做了一年。搞发行是很辛苦的，饿肚子、熬夜、日晒雨淋是很正常的事情。后来，随着杂志社的发展壮大以及各部门体制的完善，我被正式调入编辑部搞采编工作。在这个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了过去一年的“打杂”对我是多么有用，它锻炼了我的勤奋、踏实、勇敢和交际能力，而这些都是作为一个编辑记者所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
2000年，由于我的勤奋，我有幸成为单位里的一名骨干，并且我终于有了足够的积蓄供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我似乎圆了一个把他乡变成故乡的梦。但这里能成为我的故乡吗？
这几年来，我一直静静地生活在广州这个喧闹的城市。但我依然只是一个在城市边缘流浪的人。我居住在白云山下的一个居民区，我常常徘徊在山麓一条长长的幽径上，孤独得像一个幽灵。那是一条树木掩映的幽径，幽径的一端是城市商业区林立的高楼大厦，而另一端是市郊绵延的田野。我常常从城市中心的一端踏上那条幽径，再沿着幽径走到长着庄稼的田埂边，在那儿静静地站一会儿，然后再沿原路返回。这样的往来这样的散步不知有多少次了，我心里总是盘问自己：你的灵魂在幽径的哪一端？是那高高的楼舍吗？还是那一片荣枯在季节深处的庄稼地？
孤独的时候，我就踏上那条幽径，去回想去体味生活里或浓或淡的心迹，比如憧憬的诞生和毁灭，爱情的欢悦和悲伤，乡愁的浮升和跌落，漂泊的光荣和磨难。就这样一边回想着体味着，一边像幽灵一样走着，一直走到幽径的尽头，站在庄稼地里感受黄昏。我已在城市里生活得太久，城市里鸽子笼一样的住宅模糊了家园的概念，每天挤公共汽车或坐地铁上下班，途中看到的都是陌生的人，他们都在忙着寻找自己的世界，谁也没时间去为谁等待。在没有炊烟小桥篱笆的城市里，我不知道家园的定义，在不断争取又不断失去的过程中，我甚至无法给自己一个定位。我想起了克尔凯郭尔的一句话：一般地说，所有真正的发展都是返回到我们的起源。于是我经常会想起故乡。
可是，对于我来说，故乡的生活已是生命中一个忽淡忽浓的幻象。不要说离开故乡几十年，哪怕只有几年，哪怕每年还匆匆回去那么一趟两趟，故乡也已不可阻挡地离我远去。过去许多没有的现在出现了；当年的老人更老了，有的早已安息；当年叱咤风云令人又怕又敬的汉子，脸上爬满皱纹，动作迟缓了；当年花枝招展的少女变成了妇人；当年丰满的妇人变成了老太太……而现在的我已全然不是当年的自己，以不是自己的自己置身于也和当年不再相同的环境人境之中，我感觉自己已无法回到原处了。我常常这样问自己：回得去么？
你能保证回去了不会同样令人失望？即使回去了又怎样呢？我就像一颗钉子被命运钉在这座城市，痛苦再深，也不能将自己拔掉。
于是我只能反复地走在那条长长的、由茂盛的树木掩映的、一端连着林立楼群而另一端连着绵延庄稼的幽径上，不断地穿越自己的回想和体味，然后获得一种海阔天空的坦然。
我是一株栖落在城市的水稻，在芬芳的泥土和矗立的楼群之间寻找着一个摇曳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