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妈飞来北京，陪着虎哥做完了手术，切除了三分之一个胃。医生兴奋地告知，说控制住了病情，不会有太大问题，虎妈坐在病床前哭得死去活来。虎哥擦了擦她的眼泪说，这不是活下来了吗？不要哭。他扭头看见狮子对他微笑，两人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出院后，他们俩合租了房子，大病初愈，像是重获生命。虎哥在剧组找到了一份跑腿的工作，狮子教他的，如果不知道怎么实现梦想，就去做一些接近梦想的事。就像狮子，不断被电影公司退稿，谁敢说不会在第800次时，老板拍案叫绝，采纳他的作品呢？
虎哥说，我决定了，至少要导完一部电影再死。
狮子说，好，我做你的编剧。
“那么，《少年狮》的编剧真的是狮子吗？”
“准确地说，编剧是我们俩，创作剧本的时候，他病情不太稳定，开始做化疗，很辛苦，所以执笔者是我。这是他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编剧作品，也是最后一部，他是个勇敢的人，到现在我也这么觉得。”
“你在《少年狮》里把他描述成一个英雄。”
“难道不是吗？”
6
出院后，狮子回了书店上班。有个女顾客，很年轻，买过几本茨威格的书。因为她很美，所以狮子记住了她。她后来每周都会来，有时挑一本，有时不买，趁机找狮子聊天。她叫小鹿，是北外的研究生，清汤挂面的发型，眼神很坚定，说话不紧不慢，永远在微笑，像个没有烦恼的天使。狮子说，很明显，她是来过我们书店最美丽的女孩子。
“狮子爱上了她？”我问虎哥。
“他们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对方，不过很可惜，一个命不久矣的人，凭什么跟女孩子谈永远呢？”
“后来分手了？”
“他们并没有相爱过，狮子是个很有节制的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段遍体鳞伤的爱情，自己先走了，把无尽的伤痛留给爱人，不是一个男人的作为。”
小鹿很喜欢狮子，下课后都会逗留在书店，最初狮子很热情，为她推荐各种译本。小鹿很享受这样的交流，书店很静，狮子说话的声音会压得很低，又温柔又厚实，那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见他繁忙，顾不上吃饭，就会打包带来三明治，每次都不露痕迹，不会显得太刻意，然后看着他吃完。他欣然接受，被关心的感觉很好，至少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不会没有人牵挂。但后来，他想到，长此以往，爱得更深刻，那分别的时候应该也更疼痛吧。于是他变得冰冷起来，面对她一如既往的爱，他开始节制，偏偏不肯向前再踏出一小步。
小鹿问他，是哪里出错了吗？
他不回答。
小鹿说，我要出国了，但可以不走的，只要你留我，就不走。
他还是不吭声。
小鹿悲伤地走了，她飞去美国时，被亲友们簇拥着，这种离别是美好的，因为都知道她还会回来。她当然有些惋惜，始终心不在焉，一直到登机都没有看见狮子。她不知道狮子就躲在某个角落目送，他一定要送她的，只是不必让她察觉。他很难过，有时想，如果时光可以静止在他们在书店的邂逅就太好了，他啃着三明治，她朝他微笑。
不过时间永远是向前的，她理应被命运眷顾，而不像他，倒数着所剩无几的生命，等待那一天到来。
“狮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他出乎意料地多活了一年，医生也觉得很意外，有段时间甚至异常稳定，真正恶化是最后半年。那时我们已经完成了《少年狮》的剧本，是以他的经历为蓝本，正如你所看到的，故事被我美化了。其实这是狮子的要求，他希望可以在电影中实现未完成的梦想，也希望这部电影可以给人们更多美好的憧憬，比如说小鹿，电影里最后他们在一起了，事实上她出发去美国的那一天，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我看到这部电影的监制是香港的殿堂级导演舒文，你是一个电影新人，怎么会得到他的帮助？这里面一定有故事。”我记得很清楚，舒文是影坛传奇人物，但很久没有在内地露面，这部电影是他沉寂多年后复出的作品，当时被理解成前辈对新人的提携。
“今天就到这里吧，医生已经警告过了，一支烟已经是我坚持很久后的妥协。”
“已经不胜感激。”
7
舒文是香港上世纪最有名的导演之一，虎哥和狮子都是他的影迷。只是近年他离群索居，尽管仍然是投资商们渴望拜访的对象，但他离电影圈越来越远，坊间流传多种关于他的传说，比较靠谱的一个版本是，他身患重病，无心恋战，希望影迷忘记他。
虎哥写完剧本后，寄给了舒文，希望能请他指点，但如同石沉大海。这很正常，他只是个普通人，对方没有理由见他，更何况传说他身体大不如前，虎哥深知患病者的痛苦，何必打扰。
狮子不同意，既然都觉得不可能了，为什么不再试一试呢？他说这话时，病情每况愈下，但他对两人创作的剧本很有信心，不甘心就这么被忽略。虎哥说，听说他病了，我觉得不应该打扰。狮子很生气，说，我们要的只是一次拜访的机会，要知道，你只被拒绝一次，难道你内心如此脆弱吗？你应该给自己设定一个更牛的底线，800次，拒绝800次再放弃。
虎哥很感动，遵照狮子的意愿，他坚持给舒文发电邮，讲述这个剧本的创作初衷，并诚恳地渴望与他相见。他在电邮里说，这或许是一无所有的我在人生中最伟大的一次鼓励吧。
有天下午，虎哥收工回家，竟然收到舒文回复的邮件，说愿意在香港一见，不过只有一支烟的时间。
虎哥很兴奋，但随即又陷入落寞中。因为狮子现在的病情，想必是无法同行，而这个机会是他们期盼已久的，他不想一个人去。他只好回复，希望能如约前往，但需要先看看朋友的病情。狮子听说后很坚决，必须去。
怎么可以？你的身体支撑不了这么长的旅行。虎哥不同意。
那又怎么样，你怕我会死在飞机上吗？告诉你，我是一头狮子，不会轻易死掉的。相信我，既然活下去已经不再成为我的目标，就让我实现这一个愿望吧。
“你抵不过他的执拗。”我听到这儿笑了，仿佛可以看见狮子年轻又倔强的模样，那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少年。
“其实我只是试图让他说服我，我从来没有打算一个人去。”
“但你们都身患重病。”
“一年后死，和此刻死，有区别吗？那还不如做一点儿有意义的事。”
“这个观点很特别。”
“这是狮子说的，比如你，你有着健康的身体，还活着，但你50年后，或者60年后，也会死，如果你不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跟此刻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你们去了香港。”
“对，我们没有钱，书店老板赞助了一部分，还是不够。我去了城西影院，找那个检票的女孩借了两千元，终于够支付这个旅程的全部费用。”
“她不担心你是个骗子？”
“天知道，总之她借了，我说我还欠你一个特别鸣谢，去香港就是为了这事。”
他们背着包，香港太阳很烈，马路上车流不息。
几经周折，他们找到了舒文的家。是在一个老旧的公寓里，若不是反复确认，他们绝对不敢想象那么伟大的导演，竟然住在这里。
虎哥深呼吸，敲开了门。一个头发花白但看起来精神矍铄的老头站在他们面前，在杂志上见过，的确是舒文。
两个人很激动，鞠躬，感恩他答应这个无礼的要求。
舒文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随和，他淡淡地招呼他们坐下，就像对待两个推销员一样。虎哥观察了一下他的家，很简陋，陈设还保持着数十年前的样子，唯一觉得与时代接轨的是办公桌上那台电脑，他应该就是在这台电脑上收到了他们的邮件。
“我看了剧本。”他点了一支烟，虎哥突然想起来，他们只有一支烟的时间。
“请指教。”
“我觉得很烂。”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诧异。
“我不懂你们想表达什么，当然，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拍电影，时间会告诉你们，这是一件愚蠢的事。你们把世界描述得那么美好，刻意忽略掉残酷的一面，你们以为这样会带给人们希望吗？老实说，我很讨厌这个名字，《少年狮》，不是每个人都有一颗狮子的心，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连狗都不如，狮子，呵呵。你们太年轻，去做点儿别的事情吧。”
“我们只是想要一些指导，而不是这样的讽刺，您太让我失望了。”狮子有些激动，但他克制着自己的愤怒，随即又咳嗽起来。
“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还拍什么电影？”他点了点烟灰。
“您怎么可以这样？我们原以为这是一次伟大的鼓励，为了这次旅行我们下了很大的决心，并不是想得到现在这样的对待。”虎哥突然觉得委屈，眼眶红了。
“这就是现实，你们回去吧，一支烟的时间到了。”
舒文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
“然后呢？”
“然后就走了，他的表现让我们很意外，但也只能接受。”
“白跑一趟，你们一定很难过。”
“其实没有，如果没有这趟旅行，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不管怎么样我们实现了一个愿望，结局不一定符合我们的自尊与期许，但总算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实现了。从他家出来之后，狮子很开心，那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长途旅行，我们去了维多利亚港，海风吹来，视野广阔，我们还去了很多老港片拍摄的地点，吃了街边的鱼蛋。香港很美，我觉得很值得。”
“听起来不错。”
“回去之后，狮子病情恶化了，但我不认为是因为香港之行的旅途劳累或是舒文的恶言相向，他是个很强大的人，那些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我反而觉得他一直死撑着，是想做完这件事再倒下，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个期待，他可能早就不行了。”
“然后呢？”
“三个月后他去世了，葬礼很简单，他没有亲人，我和书店老板代为处理。”
“他没有其他朋友吗？”
“哦，小鹿来了，带了三明治，当然他吃不到了。她责怪他，连伤害她的机会都不给，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狮子就是这样的人，节制得有些残忍。”
8
虎哥从医院检查出来，很幸运，医生说基本控制了病情，他至少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十多年。他道过谢，拿着体检报告走出来。现在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实现梦想了，他暗暗想，他觉得狮子在天堂某处注视着他。
狮子在等我去实现梦想，他坚信。尽管他知道困难重重，但是狮子说过，一两次失败不算什么，我们的底线是800次，之后再说放弃。
北京的秋天很萧瑟，地上盖着厚厚的枯叶。有的地方被清洁工人打扫过，地上有细细的扫帚划过的痕迹，很写意的画面。
他回到他们俩租住的公寓，准备开门，有人拍他的肩膀。
回头，竟然是舒文。
虎哥没有理他，打开门，准备进去。
“你也许不想见我，但是我恳请你读完这封信。”舒文双手呈上一个别致的信封。
虎哥沉默了几秒，接过信，点头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礼貌地道别。
关上门。
他站在客厅发呆。他并不恨舒文，无论如何他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在狮子死前一起去完成了一个愿望。而且，他并没有义务善待自己，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秉性与脾气，有些看似恶劣，但并没有错。
他此刻不怪任何人，他只想好好地去纪念。
但他还是打开了这封信。
尊敬的张小茂先生：
或许我应该称你老虎，这样会显得不那么陌生，而且我喜欢你的外号，像你的朋友狮子那样，都是勇猛、强悍、大无畏的动物。
我为我曾经的无礼感到抱歉，我需要解释一下，其实我内心很认同你的剧本，也很喜欢你们。但我无法克制自己怪诞的脾气，很多关于我身患重病的传闻，那是假的，患病的是我的儿子。他在像你们一样大时，也渴望拍电影，我从未表扬过他，也没有试图去了解这个梦想对于他的意义，我以为一直给他挫折和批评会让他成长，直到他的第一部电影开机前，他患上癌症，并且是末期。那部电影还未开始就结束了，他带着遗憾离开了我，留给我的是一生无尽的悔恨。
之后我再也没有拍电影，我一直在反思自己的人生，反思电影对于我而言，代表了什么。直到看到《少年狮》的剧本，我觉得伟大的艺术家是应该给世人留下一些美好的东西，也许它们无法治愈受伤的人，但正如你的朋友狮子说的那样，当人们需要的时候，这些美好的东西是存在的。
狮子之后联系过我，他向我讲述了你们的故事，我无比佩服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有着实现梦想的勇气。他告诉我，认识你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情之一，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你让他拥有了同伴，让他面对死亡的时候不会太害怕——他还是会怕的，谁不想好好活着呢？你也是如此，既然肩负了好朋友的希望，那么就要更好地活下去。
他希望我能或多或少给你一些鼓励，我想，这种肤浅的赞美你并不需要。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愿意做这部电影的监制，帮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导演。这不仅仅是为你，为你的朋友，我想，我儿子也会很乐意看到我这么做。
那么，就等待你的回复吧，我们一起去完成一个美好的梦想，你觉得如何？
舒文 敬上
9
一支烟刚刚好抽完，虎哥面带微笑，一种自信、有力量的笑容。
“要不要再来一支？”
“不用了，故事讲完以后，我就彻底戒烟了。”
“对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检票女孩呢，钱还给她了吗？”
“没有。”
“你不像一个不守信的人。”
“她现在是我的太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