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的儿子
在繁嚣的大都市生活的人们，格外向往山野的绿，流水的清，甚至一泓浅滩、一堵土墙、一座山岗，或一丛野菊、一扇木栅、一道篱笆和篱笆上的爬藤、喇叭花，在在都会使都市人荡起欢愉的情怀。
与此同时如果在纷沓的市声中，你读到郭风的散文诗，兴许你也有这种心灵上的慰安和满足，因为，郭风的散文诗，是属于乡土的，他从故乡来，口中衔着一片叶笛，在他吹奏出叶笛声时，我们可以嗅到野外的泥土香：
那笛声里，有故乡绿色平原上青草香味，有四月龙眼花的香味，有太阳的光明。
郭风的散文诗，大都是抒写故乡的物和事，他描叙村庄时，收入笔下的是甘蔗田、龙眼园、橄榄树、山岗、池塘的水草和鲫鱼、木瓜树、竹篱笆、土墙……；他的《厦门抒情》，是从木棉树、凤凰木、银合欢树、柏树、榕树、夹竹桃、玫瑰花、仙人掌、葡萄、向日葵写起的。
他是大自然的儿子，他热爱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他所选的题材大都是村庄的一景一物，比如一条山溪、一座水磨、一架水车、一片叶笛、一群灯火、一丛郊原的花……，这些零星的景物，经过他巧手的串连，构成一帧帧别饶情趣的画面，那上面有诗情，也有画意。
郭风的散文诗是偏重于柔美的，在里面我们见不到挥斥风雷、拔山倒海、金钲羯鼓、错彩镂金的慷慨激昂的情绪，我们却体味到“锦瑟银筝，花前月下的清雅”，后者在紧张的现实生活中，如一道清流，让人们滤去了尘埃，滤去了烦恼，使人们在心灵上得到愉悦之余，更能冷静面对生活。
如果说郭风的散文诗仅仅止于清雅，是不公允的。他也写水库，也写沸腾的生活，透过笛声，我们也感受亮色和时代的激情。
清雅是指他的文风，尽管他写的题材是英雄人物，是大时代，却没有呐喊和口号的浮露，而是以抒情的笔调撷取其中的一个横断面，精细地描叙出来，使人感染到跃动奔腾的热情，他的《英雄和花朵》就是一例。郭风的新颖的艺术特色之一，就是能把生活上的一些哲理，融汇在诗一样的色彩与线条之中，蔚成画外有诗、弦外有音的扑朔逸远的境界，诗趣盈溢。
郭风的风格大致是寓刚于柔，所以他的文章，绝少八股味，即使他偶尔顺应政治口号写的《致古巴》、《致刚果》、《写给大嶝岛邮电支局》等的作品，也不予人牵强的感觉。
博采众长
郭风在《关于创作》发言纪录中曾指出：“……广泛浏览中外古今的作品；在这个基础上，我以为一个作者，最好还得选择最适合自己的口味的——自己最为受用的作品，经常看，反复地研究。我们可以而且应该接受各种流派作家及其作品的影响，但我们总得使作品有自己的个性，有独特之处。”
郭风自己正是这样做的。郭风在表现形式上，曾取法中国诗歌的韵律和“乐曲”的回环吟唱的基本结构。与此同时，他也不排斥外国现代的流派，而是兼收并蓄，汲取其中的精华，以为自己所利用。他说：“我以为若干资产阶级文学流派用以强烈地表达其情感或物象的艺术手段和技巧，无产阶级作家可以引来借鉴。”
有人说：“郭风早年在艺术流派上更多得力于泰戈尔和冰心。”我觉得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西欧后期的象征派和意象派作家果尔蒙（Remy De Gourmont），凡尔哈仑（Emile Verhaeren）和阿左林（Azorin），对他的影响远比泰戈尔为早。
郭风在12岁到14岁的时候，便在家乡县城一个小小的民办图书室里，读到果尔蒙的诗《死叶》和《雪》、凡尔哈仑的《风车》、阿左林的《西班牙的一小时》③，并且深深爱上这些作家的独特风格。
果尔蒙的大胆的想象和奇异的联想，凡尔哈仑的充满了对于生之礼赞，力量和乐观；阿左林的精练简洁的文句，对于西班牙乡间和小镇上的劳动者和景物的尊崇的感情……，都对少年的郭风发生深刻的影响，特别是这些作家的象征手法和对家乡深沉的感情，对于郭风创作的影响，更是刻骨难忘的。
而这些西欧作家之中，又以阿左林的影响最大，阿左林作品的强烈的艺术个性和真挚的感情，在郭风的散文诗中，也投下了影子。
撷取果尔蒙的丰富想象、凡尔哈仑的乐观思想、阿左林的精练的文风和对农村的挚爱之情，再加上屠格涅夫《散文诗》的特色等等，糅合他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炼字、炼句、炼意艺术表现手法的借鉴，和敏锐的观察力，真挚的感情，构成郭风独特的艺术风格。
平中见奇
郭风曾借蒲公英以言志，抒发他追寻平凡事物的美的意愿：“你曾经启示过我：要做一个最普通的人，要从心中唱出普通的歌，信实的歌；呵，直到现在我真的能够知道你心灵的美？知道你的全部品德之朴素的美么？”郭风近40年的散文诗创作，倾注了他追求“朴素美”的全部热情。
在平凡中见美、见奇，是郭风散文诗的旨意，宛如盈盈的、含着晨露、绽放笑靥的蒲公英，平凡、朴素，但令人觉得美得出奇！我常常觉得郭风在创作中，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一些在常人感到平平无奇的东西，在他的笔下往往变得晶莹剔透、玲珑浮凸，具有一种迷人的力量。
他笔下的《秋夜的云和月》中的月是这样的：
“……我从乌桕的赤裸的枝桠间看望这个月亮，感到今夜它是扁圆的；感到今夜它正倾注全部才情在空中发光，是黄色而明亮的！”
月在这里分外鲜明突出：扁圆、黄色而明亮，作者进一步将它人格化了，说成这是月的才情的显现，从而产生了迷人的意象。
一朵一朵的石蒜花，在他的笔下是“好像一盏一盏有生命的小红灯，好像一盏一盏照耀着曙光的小红灯，点亮在溪滩上，平凡而又丽明、新鲜……”他笔下的水磨是“好像一条围裙，一条用珍珠结成的围裙，在舞蹈时，张开着，牵曳着闪亮的风，动人地在飞舞……”此外，诸如“草启示着生命的繁茂和盛旺”（《草》）、“天空的青色，涂着崇高的理想”（《调色板》）等等，不仅生动，而且隐含着哲理。
以上所举的例子，正说明郭风的艺术表现手法，具有“平中见奇、陈中见新、朴中见华”的特点。
除了散文诗外，郭风的童话故事，也是以散文或散文诗的手法出之的，很有特色。黎烈文认为他是“以一个可贵的童稚心灵，给我们眼目所见的万事万物，一草一木，赋予一种纯真的生命……”③，以下是一首受称诵的儿童诗：
一只蝴蝶从竹篱外飞进来，豌豆花问蝴蝶道：“你是一朵飞起来的花吗？”
——《蝴蝶·豌豆花》
豌豆花对蝴蝶的反问，真是妙到毫颠，意趣横生。从这首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郭风擅于运用童话的染色法和自然谐和的句调旋律，从而产生迷人的意象。
郭风的作品，无论散文诗或童话，都十分注重内在的音乐美和形象美，铿锵可诵，意境清美！
最近郭风来信透露，他近数年来正倾力于儿童文学的创作，他拟以散文诗的形式写童话（如7月号《诗刊》载的《在雨中，我看到蒲公英……》和在《人民日报》发表的《钟楼·书……》等），此外，他亦拟以童话形式写散文诗（如3月号的《人民文学》载的《我看到一本连环画》）。
郭风还以书简形式和日记形式，写了不少可诵可吟的散文和散文诗，对散文和散文诗创作进行了新的探索，如《北戴河日记》、《江南日记》、《泉州日记》和《马尼拉书简》等等。《马尼拉书简》虽不算写得太好，但远在异域，郭风仍难掩童稚之心。他在旅馆，很喜欢那里一口池，并且一再提起它，那一口池“池中养着睡莲、水浮莲和很多彩色的鲤鱼。不知怎的，这口池仿佛能够引发我的童话一般的想象”。这是多么纯真，但却奇异的感情呀！我们体味到的不是一个半百老人横秋的暮气，而是一颗跃动而澄明的赤子之心！
近期他重版和新出版的集子，包括：《避雨的豹》（人民文学出版社）、《你是普通的花》（选辑自1949年到现在的散文诗一百余篇，人民文学出版社）、《小郭在林中写生》（书内选辑了解放前出版的《木偶戏》中的诗8首，其余均为1949年后所作，上海文艺出版社）、《郭风自选集》（四川人民出版社）等等。
现实中的郭风
郭风原名郭嘉桂，曾用笔名苏丹、叶于浩、陈月、林车、郭修能，1919年1月18日诞生，福建莆田城关镇人。1938年发表处女作《地瓜》（又名《袭》），在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刊出，1945年出版个人专集：童话诗集《木偶戏》（1945年，改进出版社，《现代文艺丛刊》之一）。1949年后共出版了：《叶苗集》（1959年，作家出版社）、《山溪和海岛》（1960年，作家出版社）、《曙》（1962年，福建人民出版社）、《英雄和花朵》（1961年，上海文艺出版社），以上均为散文或散文诗集，此外，郭风还出版了儿童文学作品多种：包括《洗澡的虎》（1956年）、《避雨的豹》（1956年）、《在植物园里》（1956年）、《火柴盒的火车》（1955年）、《月亮的船》（1957年）、《搭船的鸟》（1955年）、《蒲公英和虹》（1957年）等，以上均由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
今年7月，曾在榕城见到这位充满智慧的散文诗人，年逾花甲的他，头发并没有白花，略拘谨的举止中，操着一口很浓重的莆田音的普通话，与他呐呐的朴实的言语，使人感染到那股乡土味，这乡土味，和他的充满了农村的声光与色彩的散文诗，是吻合的。从他闪烁睿智的深邃的双眼，我们可以发现有一种慧黠和灵气的光彩！
他的写作环境是颇刻苦的，他除了要负责省文联的日常事务（原来他是福建省文联秘书长，1981年当选省作协主席），还主编大型文艺刊物《榕树》丛刊，此外并主编20世纪40年代散文诗丛书《曙前散文诗丛书》，还在《厦门日报》、《福州晚报》主持《散文诗专页》。他曾在香港《海洋文艺》写了一组读书札记，冠以《北窗谈书录》的题目，我在他写作的北窗下，发现的是凌乱的衣物和书籍，及一张小写字桌，他的连床的客厅，悬着茅盾写给他的一帧中堂和叶圣陶的一帧墨宝，几上的一盆秋海棠，生气盎然，恍如他的一管笔，带着浓浓的抒情味。
他的儿子郭景能在教书，幼女念高中。一家子颇融洽。这就是现实中的郭风，朴实而默默地耕耘，为中国文艺园地培出一株清鲜而优美的奇葩！
1980年11月脱稿
1982年4月18日修订
一些补充
上文修订于1982年间。1988年春间，郭风访问香港，得以再度相见，这时他已是70高龄的老人，但精神矍铄。他在香港过七秩生辰，在香港《文汇报》上发表了《七秩生辰琐记》。从1982年至今，说也奇怪，实际上，郭风的文学创作进入一个新的时期。在这期间，他写了《老年痴呆症》、《朱雀灯》、《成熟》、《年青时期》、《十二属相》、《木乃伊》等众多的散文和散文诗，嘲讽社会的消极面，也以老人的深沉思考一些人生、社会、历史等问题，作品在大陆引起强烈的反应。看来到了晚年，郭风已不甘于做一个吹叶笛的诗人了，他晚年的创作显然步入一个新的更高的阶段。
这些年来，郭风又出版了《郭风作品选》（1984年）、《小小的屐印》（1984年）、《早晨的钟声》（1985年）、《红菇的旅行》（1986年）、《给爱花的人》（1986年）等。他的部分作品已被译成英语，世界语和波兰语。
他虽已年近古稀，但在1987年尚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出访波兰，回国后作《五月，在波兰的旅行……》一书。他近年来担任了很多社会职务：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诗学会会长、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企业家联谊会会长、中国作家协会福建分会主席。
1988年8月28日增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