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现仍健在、资格最老的作家,是马宁,他的一生和创作历程,充满曲折和传奇的色彩,在他早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中,有很大部分与星马的文艺活动有着难以割裂的关系。
在星马地位崇高
马华文艺界对马宁在星马活动时期所做的贡献,赋予尊崇的地位,著名小说家方北方认为“马宁是位对马华新文学运动和发展,具有高度影响力的作家”。评论家林洋推许道:“马宁虽是南来的作家,但是他在马华新文学扩展时期末期至低潮期初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并且发挥了高度的影响力,因此,他好像郁达夫一样,被当作马华文坛早期作家之一。”
马宁曾三度赴星马。第一次在1931年。当年2月,由于左联交通张泽厚被捕叛变,马宁获得消息后,立即转移到上海龙华贫民窟,那里住着许多南洋各地逃出来的青年,他认识了一位从马来亚出来的人,鼓励他到马来亚工作。同年3月,马宁从上海出发,经厦门搭轮船到新加坡,然后转槟城和他在那里的父亲姐弟会合,先在一家华校教书,并且在当时的《槟城新报》发表文章,后来又以《光华日报》副刊《戏剧》作为主要创作园地,发起南洋新兴戏剧运动。马宁身体力行,在这时期,他先后以南洋的社会现实作背景创作了《夫归》、《绿林中》、《一个女侍之死》、《兄妹之爱》等7个独幕剧。
一个月创作三剧本
马宁在这一期间,创作量颇为惊人,他曾于1931年7月25日至8月24日,以一个月的时间,在《光华日报》的《戏剧》上,发表了三个独幕剧,这就是《芳娘》(又名《夫归》)、《凄凄惨惨》(又名《绿林中》),以及《女招待的悲哀》(又名《一个女侍之死》)。这三个剧本对于当时马来亚的不景气,有入木三分的刻画。例如《夫归》,在当时的社会,就具有普遍的意义。一个名叫方子若的男人,背乡离井南来,适逢胶业的蓬勃发展,很快便发达了,在南洋另纳妻妾,弃乡下的发妻于不顾。另外一方面,方子若的乡下元配因得不到接济,在走投无路之下,携幼女改嫁,母女受尽人世间的嘲弄和奚落,苦不堪言。12年后,马来亚胶业凋蔽,子若宣告破产,仓皇返乡,要求与发妻复合,遭到拒绝,子若悔恨交集,在饥病交迫之下,晕厥街头。马宁《夫归》的艺术处理,与日本作家菊池宽的《父归》,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1932年初,马宁携了以上几个剧本赴新加坡,参加当时新加坡的青年文艺组织励志社。励志社于1933年1月初旬,在新加坡维多利亚戏院演出四个独幕剧,除上述三个剧本外,还加上《兄妹之爱》,颇为轰动,但却引起彼埠知名作家郑文通的非议,遂掀起一场笔墨官司,论战达两个月,大多数评论家均认为这次演出是成功的。新加坡当代文史家方修在论述马宁的以上剧本时给予热情肯定,称这些剧本“是当时新兴戏剧运动在创作方面的成绩”,“又可说是新兴文学运动在戏剧创作部门的一项重大的收获”。
三赴星马多曲折
除此之外,马宁还负责编马来亚普罗文艺联盟的机关刊物《马普》和文艺月刊《南洋文艺》。
马宁第二次到星马是1941年。在这之前,即抗战爆发后,马宁参加闽西张鼎丞邓子恢部队(即后来的新四军第二支队)。1938年3月1日,他随军出发奔赴江南抗日,到达皖南,负责编辑新四军总政治部的报刊《抗敌》和《救亡报》,“皖南事变”前夕,马宁因病不能随队伍撤离,他被送去桂林休养。“皖南事变”发生后,1941年2月,他逃到香港,转到北婆罗洲、马来亚,以便筹款治病。这个期间,他在《现代日报》、《现代周刊》发表了不少鼓吹团结抗日和揭露皖南事变真相的文章,太平洋战争时期,有些人认为马宁转入地下工作,查实马宁在同年12月(即太平洋战争前夕),已回到香港。香港沦陷后,他与流亡香港的夏衍、华嘉等化装难民,经澳门潜返桂林。
马宁的第三度赴星马,是1946年。前一时期,他从香港返到桂林,生活颇艰苦,因稿酬不足以谋生,一面从事创作,一面便以养猪为副业。抗战胜利,马宁跑到广州,1946年6月,他刚写完他的代表作《将军向后转》,广州陷于白色恐怖之中,他获得秘密通知,出走香港。后应胡愈之之约,转赴新加坡助胡氏在新加坡搞宣传活动。胡愈之本来是叫马宁去协助编报的,后因马宁到新加坡时,陈嘉庚先生请其报告中国内地实行的白色恐怖,暴露了目标,怕影响《南侨日报》的发行,所以不在报社工作,改在华侨中学挂名领薪俸过日子而已。这时,他一面在华侨中学挂名,一面在《南侨日报》写文章,翌年11月下旬,他出席星华文艺协会举行的第一次“马华文艺独特性座谈会”。1948年7月被当地政府驱逐出境,解回厦门,在乘船经香港水域时,得到轮船上华籍水手的协助,在香港偷渡登岸,匿居澳门,后于1949年6月潜回闽西。
认识陈伯达种下祸根
马宁,原名黄振椿,1909年9月15日出生于福建省龙岩县赤水桥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小学毕业时,他曾得到在龙岩白土桐岗小学教书的邓子恢的启发教育,知道穷人为什么穷的道理。后来有几个大学生返乡演“文明戏”(话剧),马宁被派演一个角色受到赞扬,这批人便把他带到福州他外祖父处,要他协助读中学,他外祖父却把他送到厦门鼓浪屿日本博爱医院做半工半读的护士。马宁在爱国反日思想影响下,离开了日办医院,转入免费的厦门师范部读书,开始阅读《中国青年》、《向导》、《创造》、《洪水》等进步刊物,1926年初马宁因参加学潮被开除出学校,流亡广东。后又参加了广东的国民革命军中“学运”的宣传工作,这时认识了陈伯达,洞悉陈曾与何应钦有过往,为后来种下祸根。
青年时代的马宁,热情奔放,他读到郭沫若《革命与文学》等文章,很有感触,便于1927年只身跑到上海找郭沫若。但当时郭仍在北伐之中,他便投考上海大学,“四一二”事变后,上海大学被白崇禧卫队强迫封闭,马宁只得跑入一条小街道,在一家裁缝铺楼上租住一个小阁楼。在阁楼上他发现了一批遗下的进步书刊,他如获至宝,囫囵吞枣地啃完了这些书刊。
处女作《船上人》
1928年,当马宁潦倒困顿的时候,有一天他在法国花园朗诵郭沫若译的《浮士德》时,却为一个作“绅士”打扮的人所发现,一谈如故,被荐引到田汉主持的南国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了不久,他又离开学院,跑到南昌“八一”起义旧址南昌大旅社采访。同年7月1日,他开始写下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船上人》。这是他根据乘搭日轮时听到的一个水手的不幸遭遇,在深受感动后写成的。文章通过一位日本海员同黄埔江码头上中国少女的爱情悲剧,揭露了五卅惨案所带来的灾难。
1928年冬,马宁回到故乡,原想从闽西转赣南上井冈山,因道路被封锁,只得作罢。1929年6月,他住在游击队活跃的农村,便写了一篇《通讯》寄到上海发表。
1930年3月2日,“左联”在上海成立,马宁由钱杏邨介绍加入组织。
坎坷的道路,丰富的生活经历给马宁提供了大量的创作素材,在短短的两年间,他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处女地》(1930年,乐群书店),《铁恋》(1930年,南强书店),《灰恋》和《新恋》,此外,还发表了《西伯利亚》、《苏维埃随笔》等短篇和散文。
马宁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处女地》的灵感,是他住在上海闸北宝山路贫民窟兴隆里,接触到女工、童工、人力车夫、失业者引发出来的。小说是以日记体的手法处理的,通过一位女童工黑丽的日记,反映五卅运动前一年的上海工人的斗争,描写了厂内外棉纱工人惨痛的生活。小说以“不要哭,黑丽,我们没有流眼泪的权利的!我们要奋斗……”告终。
《铁恋》描写三角恋爱
以海陆丰暴动到广州起义为历史背景的《铁恋》,则是描写从血洗过的海陆丰先后流亡到广州做护士的两姐妹邂逅一位将军的一段不寻常的爱情。男主角是一位国民党中央军团长,他是海陆丰惨杀案的目击者,因对军阀痛恨而参加北伐,北伐胜利后他看到果实被出卖了,终于忧愤成疾,进入医院,得到两姐妹的同情和青睐,这段三角恋爱维持到广州起义后,这位将军终于抛下儿女私情,献身民族解放运动。
马宁在左联时期,创作有《人力车夫阿毛的上吊和他上吊以后发生的故事》、《老太婆》、《穷医生》,以及中篇小说《被忘却的市集》等作品。
1930年开始到1949年,马宁一直过着动荡流离的生活,套他的话是“这几十年来,我参加过上海工人运动,做过殖民地的地下工作,人民抗日军里的报人,医生,教员,出版者,药品商,卖油郎,养猪人,帆船主和水手”,丰富多彩的流亡生活,为他创辟出一条与时代脉搏相通的创作道路,他在这个时期,写下不少具有时代特色的作品。
1942年他在桂林创作了长篇小说《动乱》(桂林科学书店出版,再版时改为《香岛烟云》),小说以太平洋战争时期中,香港的动乱生活为背景,“写鲁迅先生说的‘香港的中国人’;然而也写痛苦的挣扎,也写光明的追求”。文章揭露了不择手段的老板,堕落文人,讴歌了农村姑娘的坚贞不屈和爱国人士的智勇。此外,他还著有《南洋风雨》(1942年桂林文化供应社出版,1946年由香港椰风社再版,改名为《椰风胶雨》)和《无名英雄传》(1943年桂林文化供应社出版,香港新民主出版社再版时改名《顽固分子》),前者曾翻译为英文,是作者从马来亚返中国后所写的见闻录;后者写一个模范战士的成长过程。
代表作《将军向后转》
长篇小说《将军向后转》,则是写于1946年。在这一年6月,马宁有一段不寻常的经历,时值桂林大撤退,官方垄断了水陆交通工具,马宁机智地购了沉在漓江里的大茶船,帮助叶挺夫人李秀文及子女、亲友22人逃出桂林,他还为著名的病残的儿童文学作家高士其筹措了疏散费,把他从绝望中救出。为此他自己弄到一贫如洗的境地,最后落难到广西昭平县,并且住进破落的孔庙里。他的邻居却是一个在桂林紧急疏散中被遗弃的国民党军官。马宁的《将军向后转》就是根据这个军官的遭遇写成的。小说的主角是失业军官李志明,他疏散到这山区县城挂名当个县自卫大队副,他虽然忠于他那至高无上的“领袖”,可是他那微薄的公粮,却难以供养老婆。抗战胜利后,李志明也被免职了。他以难民资格到广州,耳闻目睹统治阶层的颟顸和腐败,谋差事和当官的,都要用钱做阶梯……。后来他恢复了上校参谋官职,当他被命令枪毙不愿内战的兵士时,他憬悟到他历来所尊崇的“领袖”,不过是披着一层假仁假义的外衣,他悔恨前非,决心从自相戕害的内战中摆脱出来,向后转,去寻找一条自己所应走的道路。
《将军向后转》在内战时期,曾起过积极的意义,在当时有颇高的评价:“这是现阶段要求和平,反对内战争取民主的行动纲领。我(按:指评者)认为这是从《子夜》之后,最能反映中国——所谓‘胜利’后的中国的真实面貌的最具有强烈的政治性的文艺作品。”
二十年打落冷宫
1949年后,马宁奉命到福州,先后任《福建农民报》主编,福建省文化处处长,省文联主任等职。但好景不长,不久他即因知道陈伯达的历史,遭到排挤,长期没有职务,“文革”时又因是“老左联”,受到进一步的迫害,二十多年来只写下极有限的作品,如《红色故乡随笔》、《武夷山上的白蝴蝶》、《老规矩》、《落户的喜剧》,后者曾被改编电影《青山恋》。
从以上的简介可知,马宁的著作颇丰厚,但大都完成于戎马倥偬的年代,未能进行精心的艺术锤炼,难免出现一些粗糙的作品,瑕瑜互见,他自己对此并不讳认。他早在20世纪40年代末期已剖白道:“将近廿年来,我总算留下点可怜的成绩……可惜的是,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好好地修正我的著作。”“……将来我一定要修正我的全部著作,要保证它对人民将更有价值,并且保证我自己也将更加充实,广大读者所愿走的道路,也即是我自己要走的道路。”
“奇怪的老头!”
现实中的马宁正如上面那段话一样的坦诚、可爱,红光洋溢的脸上,永远镌着乐观的笑容,稀白的头发,标志过去那段悠长的霜寒岁月,坦荡的襟怀有如童真一般的无邪。1980年6月在福建榕城见到他,硕伟的身躯,加上敏捷的举止,予人难忘的印象。他那对生活永不磨灭的激情之火,并未随着无情岁月而黯淡,相反地,我感到那初燃时的炽旺,“这是一个奇怪的老头!”我不禁欣然道。他对我说,他正在继续写4卷本长篇小说《红白世家》,它的第1部《土地快车》,早在20世纪30年代已经完成,后来被毁了,49年后重新写了六百多页,文化大革命中又散失了,这次是第三次重写,俱见他不挠的毅力!
1988年《红白世家》第1部《香港小姐奇婚记》(30万字),由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印行;《马宁选集》两卷本,由中国社科院文研所现代室编选,将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印行;陈中(朱德模)写的《马宁传》第1部《作家马宁传奇》(30万字),将由厦大出版社印行。1989年是马宁的八十大寿,不少人提议要好好祝贺一下,但马宁的愿望只是:“能让我今后有个较好环境写作,不再干扰,我就要感谢上帝了。”
1981年3月30日深夜脱稿
1988年8月5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