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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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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出头名叫小翠的少妇,落荒而逃,愈想愈后怕,仓皇中躲进了孙家大院,去找私塾时的同窗孙静姝问计。

19岁的静姝,是成都光华大学英文系的大二学生,前几天才回家来度寒假。静姝一见她惊惶失措的样子,忙问,嗨!你不是在机场工地上卖香烟吗?看你慌慌张张的样子,到底出了啥子事?

小翠气喘吁吁地说,我……我……

别急,坐下慢慢说嘛。

我……我把一个高鼻子……小翠失魂落魄地叫道,一脚踹到大粪坑头啰!

啊!静姝不禁大吃一惊,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嗓门吼道,你,你好大的胆子!

静姝接着说,你也太损了点,那是美国军人,是盟军友人哦,是来帮咱们中国人打日本法西斯的,那粪坑那么深,万一他爬不起来怎么办?

小翠说,真的,当时光顾了痛快,大粪坑一人多深,万一把他淹死了,高鼻子找我要人咋办?就催促静姝赶紧帮她去那作案地点瞧瞧。

静姝一边叮嘱她不许跨出孙家大门一步,等到她回来再说,一边就匆匆走去。

上年,大洋彼岸的同盟国美国造出了一种名叫B-29的新型战略轰炸机,它可以从大后方四川成都这边起飞,直接轰炸日本本土。上年11月,罗斯福总统致电蒋委员长,提出,要在中国成都附近修建新式轰炸机机场,要用空袭给日本人以致命的一击。距成都90华里的中国空军基地之一的新津机场,被确定为美军华西空军基地的A-1基地,由四千多亩扩建到一万亩。很显然,早一天修好大机场,盟军的新式轰炸机就可以早一天进驻,就可以早一天对日寇报仇雪恨。为此,四川省政府征集了22个县的20余万民工,赶到新津抢修大机场。民国三十三年的元月15日,虽说还有9天就过春节了,但“四川省特种工程”却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在这天举行了开工典礼。

新津机场所在的坝上,是金马河和杨柳河相夹的一片狭长地带,最宽处不过八九里,原住民也不过两三万人,如今猛然涌入二十多万人,立刻人满为患。民工们的居住十分分散,到处挤满了地铺,有的挤住在农家腾出的民房或阶沿上,更多的人住在铲去麦苗和油菜搭成的简陋工棚里。工地指挥部专门发射声如大炮的三响铁铳子来统一作息时间。

机场上的铁铳子一响,居住在四面八方的民工立即闻风而动,乱纷纷地径直朝各自的工地上赶,到岷江、金马河、杨柳河河滩上去捡大卵石,打沙子,筛沙石,锤石子的;到杨柳河对岸的牧马山狗脚湾运输黄泥巴的;到整整近万亩大的机场上去,下挖两米泥土并且运走的……几条大路上和机场西边的旧县街上,两三个小时之内万头攒动,摩肩接踵,人流滚滚,汹涌不息。路远的民工只恨人多路窄,往往等他们挤拢工地,也差不多该下工吃午饭了,当天该做完的活儿只有往晚上拖了。而每天傍晚宣告下工的铁铳子嗵、嗵、嗵地一响,嗷——民工们会同时发出山呼海啸似的欢呼,那一声比炸雷还响。

机场边上成天都有一些小贩穿梭叫卖。每到开饭的时候,专门跑来卖凉拌菜的小贩都是些女的,她们摸清了行情,知道民工们吃的时令菜蔬少盐寡味,就专门来卖勾人食欲的麻辣味萝卜丝、莴笋丝、大头菜丝之类的凉拌小菜,民工们花一个铜元或两个小钱就可以买上一碟,又实惠又下饭。还有专门卖香烟的,脖子上吊一个小烟箱,上面插上十几盒门门门、飞鹰、兰飞鹰之类的低档卷烟,民工们花一两个铜元就能买上一支香烟叼在嘴上过把瘾。

卖香烟的小贩有男有女,小翠因为有几分姿色,人泼辣,嘴巴甜,她的生意也就特别好。俗话说,当兵三年,老母猪当貂蝉。数万碌碌劳作清一色的大男人中,忽然来了这么一位小妖精似的尤物,她走到哪儿,狼一样的男人目光就会扑闪到哪儿。一天,有个灯杆儿似的美军施工到现场公干,邂逅了小翠,那美国佬一下子就迷上了她。当时,灯杆儿出手不凡,将小翠卖剩的十来盒烟全都买了,然后递给她一张5元的美钞。读过3年私塾的小翠愣了,她可是知道的,一美元兑换6个大洋,她的十盒烟连一个大洋都不值。她急得直是摇头,说她没法找钱。灯杆儿耸耸肩一笑,意思是不用找了。小翠又惊又喜,心想这个高鼻子真是傻到家了,之后挥起右手做了个拜拜,一阵风似的跑了,弄得灯杆儿戳在原地呆了好久。

不料灯杆儿这就犯了相思病,天天假公济私,四处去寻小翠,小翠却从此失踪了。倒不是小翠故意要躲他,恰巧她两岁的宝贝儿子病了,她只好放下生意,困在家里悉心照料了儿子几天。这天,灯杆儿终于在洪雅县桫椤镇民工中队劳作的段面附近逮住了小翠,她那时脖子上吊着烟箱,正沿着一条小路往机场走来。她一见他目光霍霍,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了的架势,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心想老娘并非卖肉的,做的是正经生意,你想占老娘的便宜那是白日做梦。灯杆儿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一上来就拉住她的手不放,叽里咕噜地诉说相思之苦。小翠也听不懂,只以为他想买春,心里就气恼,扭头见近处的竹林里有个晒簟围的临时厕所,就有了主意。她含笑朝灯杆儿使个媚眼,把白得葱根似的手指朝那竹林一点,灯杆儿居然就懂了,喜得抓耳挠腮。小翠见近处无人,就推了灯杆儿一把,二人一闪身进了竹林,灯杆儿转身就扑上来拥抱,小翠却闪身踅进了厕所。

这厕所很是简陋,偌大的一个粪坑大敞着,只在右边的角落搭了根树条子,树条上只钉了好几块格板,格板的另一端就搭在坑沿上。小翠见灯杆儿跟进来,就示意他脱裤子。灯杆儿色胆包天,一猴急,裤子反而脱得不利索,他硕大的阳物猛一露头,倒把小翠吓了一大跳。灯杆儿手一松,裤腰就滑到他的腿弯上。小翠又羞又恼,突然飞起一脚,朝灯杆儿猛地一蹬,自己立刻转身,逃之夭夭。

可怜灯杆儿毫无戒备,扑通一声,就仰伸八叉地栽倒下去,激荡的粪水波浪刹那间把他吞没,等他一躬身蹿出水面,浑身糊满了秽物臭不可闻不说,还出奇的冷。他先是惊骇,接着明白自己遭了中国女人的暗算,就拼命挣扎着自救,想尽快脱离这耻辱之地,可惜蹦来蹦去却始终爬不上3米多高的粪坑。正是这会儿,前来撒尿的熊莽娃儿走了进来。

洪雅县桫椤镇民工中队负责的施工段面在机场的东南边界一带,这里离孙林盘不过二三里路,他们上下工不用去挤大路,捡了个大便宜。全中队近800个民工都集中在这里,有刨土的,有运泥的,忙碌极了。

熊莽娃儿内急,就给旁边的乡亲打了个招呼,说要去小耽搁一下。说完就放下锄头,穿过来来往往的人堆,往机场边上的临时厕所走去。他这一去,就给自己惹上了大麻烦。

熊莽娃儿20多岁,人长得高高大大,黑胖黑胖的,就像一座黑铁塔。桫椤镇的民工都住在孙家大院的侧院。头一天正开午饭,开着开着就闹了起来。原因是民工们发现大米饭里的谷粒太多,难以下咽,一开始都忍住不吱声。熊莽娃儿不睬事,从蹲在地上围着菜盆子的人圈里一冲而起,首先发难。这就把绰号叫黑旋风的民工中队长惹火了。民工们人背后都称自己的中队长叫泥巴官。桫椤镇这个中队泥巴官的绰号叫黑旋风,黑旋风是江湖上嗨得开的混水袍哥舵把子,他托人说情,买通洪雅县县长,当上了这个有油水可图的中队长。他见熊莽娃儿带头闹事,就抓起上司发给各中队长的两样宝贝——一只用来发号施令的口哨,一根三四尺长、两寸宽的斑竹篾片。嘟嘟嘟!他先是气急败坏地猛吹口哨以示警告,干啥子?要造反了么?不料熊莽娃儿却反问,好端端的一甑大米饭,你为啥要撒两把谷子进去?黑旋风冲上去挥起斑竹篾片就抽向熊莽娃儿,这就犯了众怒,所有民工呼地起身,一齐鼓噪起来。眼见局势失控,最后是黑队长抽出屁股上背的手枪朝天开了一火,才镇住堂子。

钻进厕所的熊莽娃儿,哪里想到粪坑里会困住一个洋人呢?猛一照面,就吓得大叫了一声。再仔细一看,这洋人不正是起先从他们工地上路过的灯杆儿施工吗?日怪,他怎么掉进粪坑了呢?他忙说,稍等稍等,我屙完尿救你。他就转过身,将一大泡冒气的热尿全浇在了簟围子上,之后扎好裤子,就俯身搭手去拉灯杆儿。不想这灯杆儿被粪水冻僵了,竟笨拙无比,差点把熊莽娃儿也带进坑里。熊莽娃儿急中生智,将用来拉屎的树条子带格板的一头抬起,又慢慢移进坑中,灯杆儿好歹才抓住梯步爬上了坎。

灯杆儿冻得直是筛糠,浑身淌着刺骨的粪水,一上来就伸出臭气熏天的冰爪子,抓住熊莽娃儿的手急摇,连打喷嚏带连声感谢。熊莽娃儿直是挣扎,连说,太臭了太臭了,你滚远点滚远点!又连说带比画,快走,我带你去把身上冲洗干净。二人钻出厕所,就朝竹林那边的人家走去。路过一条流水沟,灯杆儿就想跳进去,熊莽娃儿就吼他,你娃娃不要命了么?

熊莽娃儿记得往天路过这儿时,附近有个井台,就把灯杆儿带过去,找房东借来一只水桶,扯起冒着热气的井水,一桶一桶地泼向灯杆儿。灯杆儿干脆脱光了军服,只留一条内裤,抖着跳着,任由熊莽娃儿泼,泼一次他尖叫一声。房东大爷见灯杆儿喷嚏连天,冻得可怜,就找块干布让他擦干水渍,及时抱来一床棉被把他裹住。熊莽娃儿这才松弛下来,忽然想到自家这泡尿怕是屙得久了,担心黑旋风借水生花。他忙给房东大爷打了个招呼,转身就朝工地跑去。

可是这就已经晚了,黑旋风早就铁着脸在工地上候着他了。给我拿下!随着黑旋风的一声断喝,几个打手冲过来将他的双臂反手一扭,立刻将他五花大绑了。

熊莽娃儿就挣扎喊冤,黑队长你管天管地难道还管人屙屎屙尿么?

黑旋风破口大骂说,你龟儿子故意怠工,破坏修机场,就是帮小日本的大忙,就是汉奸,就是卖国贼!给我打!

几个打手就脚头拳头俱下,痛打汉奸,打得熊莽娃儿鼻青脸肿。又逼他交代他先前的去向,这就点醒了熊莽娃儿,他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把刚才如何助人为乐,如何拯救美国盟友灯杆儿的过程讲了出来。众人一听就愣了。黑旋风就骂他会编故事,叫打手押着他,一起去察看现场。

黑旋风和几个打手押了熊莽娃儿钻进厕所,见那救人的梯步还在原处,又押了他穿过竹林去看井台。井台周围渍水狼藉,臭味还未散尽,偏偏房东大爷的家是铁将军把门,哪里还有灯杆儿的影子?

黑旋风见熊莽娃儿懵了,就大骂,你龟儿子该怎么说?人呢?你狗胆包天,居然敢谋害美国盟友,图财害命!给老子吊鸭儿凫水!

打手就把熊莽娃儿吊在一棵大树上,黑旋风眼露凶光,挥舞起斑竹篾片子,直打得他哭爹叫娘。

且说静姝一出孙林盘,就望见了一望无涯的人海,数万民工蚂蚁般地在机场上忙碌着,数以千计的鸡公车、架架车和数以万计的挑箢篼、背背篼的民工,驮着泥土、卵石、沙子,浩浩荡荡地各行其道,往来穿梭。除此之外,还有数十辆运输卡车在简易的单行道上来回奔驰,既有军用的大道奇,也有征集来的杂牌卡车,有的烧汽油,有的烧炭。

静姝就生出了感慨,恐怕尼罗河畔的古埃及在建造金字塔的时候,那浩大无比的原始劳动场面也不如眼下壮观啊!但她发现这些民工的生存条件其实很差,别的不说,就说喝水。每天上下工的时间,孙林盘穿林而过的大路上都是人挨人地走,晚上加完夜班赶回工棚的民工,一直要走到快半夜时路上才稀疏下来。孙家大院那六棵楠木树的前边,有条六尺多宽的流水沟横穿而过,那沟里的水潺潺流淌,特别的清亮。她有天晚上曾经躲在楠木树后面偷看过,发现民工们并非像常人那样,蹲下身子用双手捧沟里的水来喝,而是像极了在大漠里艰难跋涉渴得要死的人,一见水源在望,就欣喜若狂,纷纷直奔沟边,人朝前一扑的同时,半截身子已经趴在了沟中间,脑袋一埋,嘴巴就杵进了流水,接着就是一顿酣畅的痛饮。前一批人抹着淌水的嘴巴起身刚走,拥在他们身后的人又早已匆匆趴下……一时间,无数一张一合的嘴巴竟会把沟里的流水喝断流。这个闻所未闻的饮水场面让静姝深深地震撼了。

当静姝穿过孙林盘去寻那个临时厕所时,刚好撞见熊莽娃儿正在受刑。她见事情蹊跷,就站下询问事由。黑旋风不敢得罪房东家的大小姐,就数落了一遍熊莽娃儿的罪状。桫椤镇民工头天开午饭的时候熊莽娃儿带头对抗黑旋风,静姝当时就知道了。此刻,她顿时就明白了,熊莽娃儿绝对是做好事遭雷打,遭黑旋风报复了。心想灯杆儿既已让熊莽娃儿救起洗净,又是让房东大爷裹了一床棉被之后才失踪的,估计多半也是让人送回他的住地了,也就放下心来。接着,她就沉下脸来指桑骂槐,叱责几名打手颠倒黑白有眼无珠,又说熊莽娃儿非但无过,反倒有功,一旦他有个闪失,谁人吃罪得起?黑旋风自知理亏,也就借梯子下台阶,连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叫把熊莽娃儿放了。

熊莽娃儿双脚一落地,就奔到静姝面前跪下,只叫了声大小姐,就咚的一声给她磕了个响头。

静姝暗忖,黑旋风这家伙面皮白净,长相斯文,一点儿都不像江湖上的舵把子,倒像是两袖清风的教书先生,怎就如此残暴?

2

孙林盘原来很大,住有三四百口人,因为扩修机场,林盘减少了一小半,许多老住户都依依不舍地搬走了,他们大多把房子移建到了金马河东岸坝上的旧县,才使那里形成了一条南北两里路长的独街,此地因隋唐时曾作过79年的县治,故一直被称为旧县。

孙林盘虽说变小了,但风景依旧。蓬蓬勃勃的慈竹,还有麻柳、桤木、乌桕、皂角、夜合、菩提、苦楝、檀木、酸枣树等,种种乡土竹树依然成林成片,掩映着一户户农舍,有一条溪流就从林盘里穿过,修竹老林,小桥流水,林中鸟鸣雀飞。炎炎盛夏,慈竹林中常常凉风习习,那真是纳凉的好去处哦!尤其是春天,当川西平原上金黄的油菜花开放时,一个个林盘简直就像烂漫花海上的一座座绿的岛屿。而杨柳河边那座最大的绿岛,就是静姝的老家孙林盘。但是今非昔比了,为了安顿远道而来的民工,孙林盘的桤木林和慈竹林变稀疏了,碗口粗的小树和无数的竹竿全都被砍去搭那些栉比鳞次的工棚了。

孙家大院坐落在孙林盘的腹地,坐北朝南,门口有六棵合抱粗的大楠木树,这老院是静姝在朝廷做大官的曾祖父建的,树也是她曾祖父栽的,现在怕有七八十年了吧!楠木参天,颀长挺拔,枝干苍劲虬曲,雄伟的树冠一年四季绿叶婆娑,主干背阴的那面还生着绿苔。这六棵大楠木树掩映的孙家大院,无形中就有了森然肃穆的气象,成了当地的一景了。这一点,是静姝的父亲孙纪常心里最惬意的。

凌晨5点过钟,嘟嘟嘟嘟嘟嘟,孙林盘忽地响起急促的哨音,接着,远远近近的哨音打雷般地相继响起,此起彼落。林盘里渐渐喧嚣起来。天还没亮,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从各自借宿的屋子里走出来,之后打着火把,争先恐后去洗脸。临近河沟的,就着刺骨的河水溪水洗把脸;离水井近的,就打起冒着热气的井水,人多桶少,一个个直把水桶里的水洗成酽酽的面汤。此时,预先挖的临时厕所根本无法应付集中如厕的人,林盘里,树林中,河滩上遍布的芦苇丛,大便遍布,稍不注意就要踩一脚屎。好在那会儿的农村极其缺肥,庄户人家珍视大粪,拗着箢篼沿路捡狗屎的农民当时也是川西民俗的一景。现在忽然有了取之不尽的肥源从天而降,这简直把当地的农民乐坏了,那些专门捡粪的农民成了义务清洁工,那些每天的排泄物因此都能被清除。

天还没亮,孙林盘的里里外外早已是一片喧嚣忙乱。孙家大院的长工雷青云去厕所拉了早尿转来,就听见后院墙外有人在说话。

一个人说,我只默道还像往天那样屙在林林头,哪晓得林林头到处都是“地雷”,一跨进林林就连踩了两脚屎,日大霉了!

另一个说,还是这儿安逸,又清静又不得踩巴巴。

这时,一阵冷风刮过,一股股大便的恶臭就钻进了雷青云的鼻孔。他先是一惊,接着就恍然大悟,妈了个逼的,居然敢跑到孙家大院来拉屎了,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一转身就朝围房跑去。

这围房在孙家大院正房的左后侧,本来是堆杂物的,雷青云他们几个长工原来在侧院住,因为房子腾给了洪雅县的民工,他们才临时搬进了围房。雷青云跑回围房,招呼起毛娃儿等五个人,只说悄悄把后门打开,把铜锁从铁门扣上取下,将门轻轻一拉,谁知那扇笨重的木头门发出的吱嘎声极响,这就惊动了那十几个蹲在墙脚下方便的人。

快跑!有人大喊。

十几个黑影呼地蹿起,顾不得擦把屁股,提起裤子,如脱兔一般开跑。雷青云、毛娃儿等人自后门冲出,撵得鸡飞狗跳。有个正在逃窜的倒霉蛋,被滑落的裤子绊了个狗啃屎,就成了雷青云的俘虏,几个长工反扭着他的双手,骂骂咧咧地把他推进院墙里,把后门锁了。

此时,机场那边传来铁铳子嗵、嗵、嗵的三声巨响,上工的时间到了。人流走出屋子,千军万马络绎不绝,开始通过林盘里的那条大路,墙外脚步杂沓,人声嘈杂。

不断告饶的俘虏被押进了围房。几个长工商量怎么处置这个乱拉屎的家伙。毛娃儿主张关他一天,饿他两顿饭。

雷青云说,那岂不太便宜他了,杀鸡给猴子看,干脆把他龟儿吊起来打一顿。

毛娃儿说,你一打,他要乱叫唤,岂不惊动了老爷的好梦?

雷青云笑了笑,顺手抓起墙角的一只烂草鞋,一下子塞进俘虏的嘴里。之后,叫人把他五花大绑了,推到围房的出山旁边,把他吊在那棵菩提树的大树杈上。雷青云又找来牛鞭子,一边乱抽俘虏,一边狞笑。可怜那民工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出声不得,痛得只会呜呜呜地乱扭乱蹬。毛娃儿等几人心软,看不得民工受刑,都借故溜了。此时,天已大亮。

雷青云等人在厨房里吃过早饭,刚放下饭碗,就听见正门那边传来咚咚咚咚的打门声,有无数男人的喉咙在大吼,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淑玉早已起床,正在房间里梳洗,忽听大门外大闹起来,很是惊诧,这种怪事在孙家大院何曾有过?正说去叫醒男人,孙纪常却已经披衣下床了。孙纪常边扣袍子上的扣子边说,赶快叫雷青云去看看。淑玉打开房门,就看见雷青云等五六个长工已经跑拢龙门子了。

雷青云靠近门缝一瞧,立刻吓得目瞪口呆。

龙门子外,早已聚集了上千名灌县的民工,个个手握锄头扁担,正将孙家大院团团围住,堵在大门口的人,正抓住锄头扁担猛捣大门,边捣边发出怒吼,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大门和门杠子虽说厚重结实,也被撞得摇摇晃晃。拥在后面的一些民工,又乱糟糟地发出呐喊,还我弟兄!交出打人凶手!上千民工受到口号的蛊惑,群情激奋,一齐高呼,还我弟兄!交出打人凶手!

雷青云心想,糟了糟了!今天的祸事闯大了!他转过身,吩咐毛娃儿等人守在大门后面,自己赶紧跑向上房,向老爷孙纪常禀报了实情。

孙纪常何曾经历过这种遭上千人围攻的阵势,也有点沉不住气了,嘴里连连说,咋个办咋个办?

雷青云忙说,老爷,祸事是我雷青云惹下的,我该受罚。

孙纪常恨恨地说,那些民工也太可恶了,居然敢把狗屎拉到我孙家院墙脚下了,欺人欺上脸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是眼目下咋个才能解围?

雷青云说,老爷尽管放心,拼着我这条小命,我马上去搬救兵!

孙纪常失望地摇摇头说,旧县柳溪乡乡公所的那几个乡丁抵不了事,况且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雷青云忙说,老爷,我想去找黑队长……

这样一说,孙纪常就明白了。雷青云选了一段紧靠邻居房屋的院墙,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邻居的地坝,突围而去。

这时,静姝匆匆走了进来。

静姝说,爸,妈!你们知不知道,围房边上的那棵菩提树上吊着一个民工?

孙纪常说,你是说雷青云他们逮住的那个乱拉屎的家伙么?他是罪有应得!

静姝说,你们知不知道他被人毒打,浑身是伤,惨不忍睹,嘴里还塞着一只烂草鞋?

哦?孙纪常两口子惊诧得瞪圆了眼睛。

淑玉急了,说,他爸,你赶紧管管呀!

孙纪常说,雷青云只说他拿牛鞭子吓过他两下,哎,那个挨了打的人呢?

我已经叫人把他放下了。静姝说,他现在躺在毛娃儿他们的床上。

毛娃儿惊慌失措地跑来禀报,老爷!老爷!不好了!龙门子的门杠子快遭撞断了!一些民工爬上墙头,揭下龙门子顶顶上的盖瓦,朝院坝头乱打乱甩!

淑玉急得脸色都变了,说,他爸,赶快拿主意,等他们冲进大门可就惨了!

孙纪常用袖头拭拭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说,等等,再等等,救兵快到了!

救兵!哪来的救兵?静姝忙问。当母亲告诉她,雷青云已经跑去搬洪雅县的民工大队了时,静姝急了,大声说,这哪行啊?稍有不慎,救兵就会跟包围的民工发生激烈冲突,弄不好要发生大规模械斗,要流血,要死人的呀!

孙纪常被女儿点醒了,后怕起来,连说,是呀,是呀!

静姝略一思索,有了主意,说,爸,妈!这事交给我来处理吧,你们就在上房呆着别动。哦,对了,你们马上给我封30个大洋,交给毛娃儿。

淑玉很担忧,忙问,静儿,你要干啥,你行吗?

刚满19岁的静姝,明眸皓齿,肌肤如雪,整个人水灵得好像一掐就会出水,表面上是大家闺秀,柔美文静,骨子里却极是坚韧,是属于那种每临大事有静气的女中豪杰,人面前演讲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在成都皇城坝宣传抗日救国,竟把听众听得热泪盈眶。这时,她略一沉思,一转身就吩咐毛娃儿说,快去,在龙门子旁边给我搭一架梯子;再拿一饼过年放的大鞭炮,等我叫你点时再点燃!

是,小姐!毛娃儿领命而去。

孙纪常两口子莫名其妙地望着女儿,只见她不慌不忙地回了她的闺房,少顷,又见她披着她的那条鲜红的羊毛围巾走了出来。那两片围巾红艳欲滴,长长地搭过她高耸的胸脯,搭过细细的腰身,垂到她蓝棉旗袍的膝盖处,不仅把她映衬得光彩夺目,而且更像是一位圣洁的女神。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怒吼和撞门声中,静姝已经走到过厅里,她见墙头上不断飞进来的瓦片和石块把过厅的板壁、窗棂打得劈里啪啦乱响,就改道走过右边的游廊,来到龙门子的背后。她见梯子早已搭在龙门子右首的墙头上;又见大门背后,毛娃儿一手握住挂了一挂大鞭炮的斑竹竿,一手捏住一根冒着青烟的火草纸纸捻。心想这毛娃儿办事倒还得力。

她贴着墙根走到毛娃儿身边,如此这般,悄悄给他交代了一番,之后,把手一挥,叫了声,点!

毛娃儿忙吹燃纸捻,对准鞭炮屁股那根早已抡紧的长火药捻子一点,随后又将斑竹竿呼地支出墙头。只见火光闪烁,纸屑纷飞,鞭炮砰砰砰砰地炸响了。猝然炸响的鞭炮声把包围孙家大院的众人弄得面面相觑,这一招太出人意料,他们甚至连瓦片石块也忘了打了,堵在门口猛捣大门的几十个人,甚至惊得嗡地一声往后一退。

这时,披着两片鲜红围巾的静姝在墙头上及时出现了,还衬着两根扎红毛线的黑油油的辫子。她将娇媚的脸蛋和袅袅娜娜的大半截身段暴露在众人面前,脸上的神情圣洁安详。仰望墙头的上千民工大感意外,一时噤声,疑为天女下凡,人们被她超凡脱俗的美丽征服了。

面对黑压压的人群,静姝嫣然一笑说,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辛苦了!你们背井离乡,抛妻别子,跑到我们新津来修机场,为了早日打败日本鬼子,为了国家富强,你们流血流汗,你们不辞辛劳,在你们的努力下,我们的大机场正在一天变一个样!你们为我们四川人争光了,身为一个中国人,我为你们感到骄傲!我以大后方一个爱国大学生的名义,向你们表示我深深的敬意!静姝说到这里,毕恭毕敬地行了个鞠躬礼。

静姝的一席话把墙外民工的心头说得暖烘烘的,一时间,他们甚至完全忘记了来这里聚集的目的,仿佛他们原本就是赶来聆听这位天仙似的美女大学生演讲的。

静姝把话锋一转,神情抑郁地说,但是,我们孙家对不起大家,孙家的下人抓了你们的一位在墙边解便的大哥,并且打伤了他……

静姝这句话倒把民工们提醒了,下面又开始鼓噪起来,一些人又七嘴八舌地喊起“还我弟兄!交出打人凶手!”之类的口号来。

静姝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说,请大家静一静!我是孙家的女儿孙静姝,我代表孙家向那位被抓的大哥赔礼道歉!孙家打人的下人,我们一定严加管教!我们马上把那位大哥送到总指挥部医务室去医治,医药费全部由我们孙家来付,并且拿出30个大洋作为精神赔偿费!

一些人不服,又大叫,交出打人凶手……

静姝忙说,说实话,那位大哥伤得并不轻,救人要紧呀!如果他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怎么面对他的家人呀?请大家后退,闪开一条路,我们马上打开大门,送他去急救!

民工们本来就善良,加上静姝的话入情入理,况且孙家医药费全付,还要赔30个大洋,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啊?大家就渐渐冷静下来,七嘴八舌地发着感慨。

静姝见堵在大门口的民工有退开的迹象,忙扭头对院内把头一点。

龙门子背后,毛娃儿按照静姝的吩咐早已准备停当,见两个长工抬下顶门杠打开大门,就与另一个长工抬着一乘滑竿走了出去,滑竿上躺着盖着被盖的那个挨了打的民工。静姝忙爬下梯子,也随之走出大门。她赶到滑竿旁边,一边笑容可掬地示意,一边拱手喊着,得罪!得罪!民工们大受感动,纷纷避让。

孙家的龙门子缓缓地关上了,上千民工相继散去。站在过厅里的孙纪常长吁了一口气,对身旁的夫人淑玉说,哎,想不到你养的女儿这么有出息!

一出孙林盘,静姝就看见雷青云领着桫椤镇民工中队的大队伍匆匆赶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挺拔修长、提着手枪的军官,走近一看,却发现那人居然露出一脸熟悉的坏笑,静姝惊喜地喊道,杨国雄!你怎么在这儿?

嘿嘿,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那天在春熙路的咖啡馆里,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静姝当然没忘放寒假前夕与好朋友杨国雄的那次约会。那天天很冷,升了炉火的咖啡馆里却是暖洋洋的。杨国雄的养父是国民党的少将,也是她爸孙纪常早年从军时的袍泽故旧。他16岁那年刚被养父从日本带回国时,父子俩就专程到孙林盘来玩过。那时,她才是一个12岁的黄毛丫头,就喜欢上了这个比哥哥载驰还要大一岁的英武的小伙子,不知不觉间,二人相识已经快6年了。但这次见面,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愉快。他本是一个阳光俊朗风趣帅气的人,直觉却告诉她,他变了,变得让人看不透了。她也自问,是否是她过于敏感了,甚至是多疑了?但她却分明捕捉到,他以往眼神里的那种坦荡和干净不在了。她真的好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却又不便明说。当听说他近日要到新津机场任职时,二人的谈话才轻松起来。

杨国雄得意地一笑,说,我可是国军驻新津机场的上尉翻译官啊!

哇!太棒啦!静姝问,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怎么?还嫌惊喜得不够?杨国雄边说边把手枪插进枪套里。

静姝娇嗔地把小嘴一噘,臭美!

情况怎么样?

都解决了。

听到民工暴动我可吓了身冷汗啊,看到你平安我就放心啦!他压低嗓门,说,一听说是孙家大院被民工包围,我可担心你了……

只是场误会罢了,说开了也就没事啦。静姝这时才留意到,杨国雄后面的队伍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显然受到过煽动,一个个斗志昂扬,手握锄头、扁担、钢钎,摆出一副要跟人决一死战的架势。

熊莽娃儿一见静姝,就分开众人跑上来问,大小姐,事情咋样了?你咋在这里?

静姝说,好险哪!那些人已经散了,你们快回去上工吧!

雷青云见孙家的滑竿从他面前抬过,滑竿上竟躺着他吊打过的那个俘虏,忙向抬滑竿赶路的毛娃儿打听,究竟是咋个一回事。毛娃儿只把嘴巴一噜说,你去问大小姐吧!雷青云只好抢上前来对静姝说,大小姐,杂种些是不是遭夯退了?不然的话,看我不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才怪!又问,小姐,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静姝并不搭话,看也不看他一眼,扭身追赶杨国雄他们去了。

3

新津机场卫生院在靠旧县一侧的老机场西边,是美国人帮助建立起来的,主要医务人员都是来自太平洋彼岸的美国军人。抬着伤员的孙家滑竿还没进卫生所大门,杨国雄就抢先跑进去,边跑边高喊,I need doctor!(我需要医生)I need doctor!

三四名白人医生和护士马上迎了过来,杨国雄就招呼着把伤员送进了急诊室,叽里咕噜地把刚从静姝嘴里听来的话,又翻给医生和护士听。除了杨国雄外,其余人都被关在了急诊室门外。静姝他们在门外焦急地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见杨国雄开门出来。

静姝忙从椅子上起身,迎上去问,怎么样?

还好,医生说如果再晚一点送来,就死定了。那民工的身体本来就弱,那一顿暴打,把命都去脱一半了,幸好及时送过来,靠美国的西药才救了回来。杨国雄又说,你们那里怎么发生这种事哦?差点酿成暴动!

静姝只好跟杨国雄解释了一番。

嘿!你们家还养着恶仆啊?不错不错,以后倒要见识见识。

说什么呢?静姝下意识地瞟了瞟站在一旁的毛娃等3个下人,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雷大哥只是气那些人不尊重孙家,手段暴躁一点罢了。

回去给伯父大人说说,得管管下人了,这种事情可不能再闹了。现在可是修建机场的紧要时刻啊,闹出民变,谁都担不起责任!杨国雄一说完,就说他怕是耽误久了,忙告辞离去。

静姝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忽然追了出去喊道,嘿!晚上去我家吃晚饭,给你接风!听见没有?

OK!她见杨国雄边住脚转身,边答应。生动的脸上竟又露出了以往阳光般灿烂的一笑,她就想,但愿上次的见面是一种错觉吧。

这个杨国雄,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像他的外表这么阳光。

他有一个很惨痛的身世,他的亲生父母死于一场突然的变故。在他封闭的心灵深处,父亲杨威和母亲山田樱子始终像暗夜里的两束温暖明亮的灯光,指引着在风雪中艰难跋涉的他这个夜归人。

书香门第出身、留学德国的杨威,是一名出色的枪械制造专家,在中国军阀混战时为了避难,也为了追寻理想的发展机会,而接受邀请移民日本的,任长崎一家军工株式会社的总工程师。他几次婉拒加入日本籍,内心一直注视着祖国的动向。以留日学生作为公开身份的军统特工、上尉严彭海,曾是他在国内时的生死之交,多年前的一天,严彭海寻踪到长崎,暗中跟他接上了头。杨威答应了严彭海要他伺机盗取日本枪械新技术为国出力的要求。不想二人的交往被日本特工盯上了。日本情报机关将计就计,制定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种子计划”。他们其实早就在杨威身边埋下了一枚棋子,她就是早已跟他结了婚的特工之花——山田樱子。杨威至死都没有怀疑过他的爱妻,他丝毫没有察觉,他吞下的其实是一枚美艳的毒果。

山田樱子是日本北海道人,表面温柔善良,知书达理,以憧憬中国文化为借口接近扬威,投其所好,使杨威在生活和工作上都离不开她。两人极其顺利地结为夫妻,第二年诞下一子,由杨威取名国雄。某日,她发现了杨威准备带一家人回国的企图,就即时通知上司赶紧“下种”,亲手设计了儿子杨国雄的不归之路。

在杨国雄的记忆里,父亲杨威总是在他面前诉说中国的历史,也总是在回忆时愤怒不已,一个历史悠久的泱泱大国,却被列强欺凌,割地赔款,民不聊生。父亲总是在精神上给他以指引,让他明白做人要自强,但又不能仅凭着热血做事,凡事须三思而后行。而母亲的办法却似乎更直截了当,她假托北海道娘家的关系,他从12岁起,就被送到日本情报机关办的未来特工训练营,不仅接受严格的甚至是残酷的军事训练,而且强行灌输忠君爱国和武士道精神。到了16岁上,他已锻炼出了强健的体魄,结识了一群日本朋友,已转变成一个满腔热血的名副其实的日本人了。在母亲现身说法的诱导下,他不由自主地爱上了这个樱花灿烂的国家。

1937年夏季某天的变故,叫杨国雄刻骨铭心,痛不欲生。

中日战争爆发,父亲杨威萌发了回国参加抗战的日益强烈的念头,而军统头目戴笠也看好他的一技之长。他的好友严彭海,此时已是军统的一名上校,奉命乔装为商人,跨海来接他回国。本来计划一切顺利,连船票都买好了,过两天就可以出发回国的,杨威却发现有可疑人员频频出现在他家的附近。他感觉非常不妙,怀疑自己一家已被监视,就紧急联络严彭海救援。

这天傍晚,按照严彭海的安排,杨威一家三口假意外出,到一家餐馆用餐。这家餐馆不用说是中国特工开的。在餐馆老板的掩护下,一家三口通过暗门,甩掉了跟踪者,上了事先备好的轿车,全力以赴朝郊外秘密码头冲去。可惜早有准备的日本特工还是驾车跟了上来,眼看轿车在大街上就要被拦截。情况万分紧急。山田樱子提议,兵分两路,由她来驾车引开追踪,让杨威父子趁乱下车,到预定的码头汇合。山田樱子不由分说,果断地倒转车头,驶向右边一条黑魆魆的小巷,待父子俩匆匆下车后,随即驱车而去,轿车随即消失在一片阑珊的灯火中。

杨威父子气喘吁吁地赶到码头,被严彭海拖到一大堆货物后面躲藏起来,三个人只等山田樱子前来汇合。接下来,就是黑暗中的漫长等待。但三个人等来的,却是亮着光柱的两辆轿车从远处驶来,两辆轿车同时停下,车门一开,只见两条黑影把山田樱子从后面的汽车上强拖下来,立刻有几条黑影一拥而上,对她进行拳打脚踢,直接把她打翻在地。三个人大惊失色,怒不可遏,严彭海首先朝施暴的黑影开枪,砰砰砰砰,双方展开了枪战。杨国雄的嚎哭撕心裂肺,他死活要冲过去救妈妈。杨威为了掩护儿子,被对面的黑影击毙。严彭海忙拉起杨国雄,跳上停在岸边的机帆船,在枪声的欢送下飞快地驶离了码头。

在军统特工的协助下,严彭海带着杨国雄偷偷上了一艘德国商船,终于回到了中国。严彭海经过一段时间对这个体魄强健的16岁后生的细致观察,觉得杨国雄这个故人之后具有干特工的潜质,值得培养。随后,就将他认为养子,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他的身上。严彭海通过自己的关系,安排杨国雄加入了为期两年的军统预备人员训练营。杨国雄18岁时,正式宣誓加入了军统,军衔是少尉。又经过了4年的历练,他已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少校特工。又因为杨国雄外貌英俊,学识丰富,英语口语也很流利,就被派往新津机场,公开职务是一名上尉翻译官,手下管有20多名中方翻译,负责与美国飞行员的交流和协调,暗中却是军统成都站派驻新津机场的特派员。

4

过完寒假,静姝就回成都上学了,因为交通不便,她一直没有回过家。父亲孙纪常阴历三月十七满四十九周岁,就该做五十大寿了。按照中国民间的习俗,男的做生是做九不做十,女的则是做十不做九。中国人根深蒂固的阴阳观认为,单数为阳,双数为阴,纯阳的男人只能在49岁的生日做50大寿。静姝是个孝女,而五十大寿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生日,她必须赶回去给父亲祝寿。

她在韦驮堂下车时,大约是上午11点钟的样子,她事前没有惊动父母亲,自然也就不会有雷青云推鸡公车来接她了。木炭汽车一进新津地界,她的目光就一直在朝机场方向眺望,乍一瞧见那一望无涯的黑压压的人海大潮,心里就激动得厉害。等静姝下了公路,沿着机场边上的乡间小路朝家里走时,就不断跟无数来来往往运输卵石、碎石、河沙、黄泥巴的民工队伍交叉,从一辆辆跑运输的汽车的间隙中穿过。她发现,在机场边上分布着好多部轰鸣不已的碎石机,粉尘飞扬,噪声刺耳。她后来才知道,那是通过驼峰航线专门从美国远涉重洋运来的。她还发现锤石头的人群遍布机场周围和河滩。民工们将坚硬如铁的大青石作砧子,紧抓套牢石头的草辫,猛挥铁锤,将一个个可能砸碎的石头锤来锤去,锤成鸽蛋大小。更叫她惊奇的是,她亲眼目睹了全凭人力拉动的碾压机场的大石磙。

整个万亩大机场,统统都要经过七道工序才能算基本成型。几乎每道工序都必须用压路机进行反复碾压,才能使其平整。如此频繁使用的压路机械,却只能用水泥石磙替代,靠人力牵引来驱动。石磙采用钢筋混凝土浇注,两端留有铁轴,有大小两种规格,大者重约5吨,有一人多高,需80人才能拉动;小者重约3吨,1.5米高,50人即可拉动。在水泥石磙的轴上套个笨重的木架,在木架前端套上4根又粗又长的纤绳,在纤绳上再套上各自的襻绳,就可以供民工拉动磙子了。

这时,正有80来个民工拉着一个笨重的大石磙,从静姝身边不远处碾过,紧绷的襻绳直勒进他们肩膀上的肉里,每个人都赤裸着古铜色的汗涔涔的上身,肌肉鼓暴,脖子长伸,足蹬草鞋,嘴里喊着号子,一步一步地朝前奔去。静姝放眼一望,只见万亩大机场上,在远远近近不同的地段,正有数十支民工队伍拉动着数十个巨大的石磙,一齐躬身发着蛮力。嗨哟!嗨哟!嗨哟……在民工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号子声中,一个个沉重无比的石磙同时隆隆滚动着。她似乎感到脚下的大地在石磙的重压下正瑟瑟抖动着。这种拉着石磙一往无前的雄伟气势,多像摧枯拉朽的飓风席卷过辽阔的草原,又多像千军万马在抗日前线冲锋陷阵啊!啊!我大后方的父老乡亲,这是你们抗战热情的集中迸发啊!静姝感到血脉贲张,一种激情在胸膛里冲撞升腾,有两滴晶莹的热泪在脸蛋上悄然滑落下来。

静姝赶到家里,才知道哥哥也从成都赶回来给父亲拜寿了,两兄妹见面,自是十分亲热。哥哥载驰,在教会学校金陵大学读经济专业,金陵大学是从南京内迁来的具有50多年历史的名校,学校的教员外国人居多。载驰人长得英俊,天资聪明,学业上更是勤奋。上学期放寒假的时候,他只是过年那几天回家陪了陪父母,其余时间,他都在找他们英语课的教师波普·史密斯补习英语。

孙纪常夫妇没料到一双儿女都从成都赶回来祝寿,心里的满足和幸福溢于言表,见人就笑得哈哈连天。十桌寿筵就摆在厅房与正房之间那个亩把大的天井下面,午时三刻,天坝里的十张八仙桌旁坐满了众位宾客高朋。载驰和静姝请父母亲在堂屋神龛下并排的太师椅上入座,两兄妺毕恭毕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并口称,祝父母双亲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感动得全场众位宾客高朋掌声雷动。

正当这边一齐举杯为孙纪常庆贺寿辰的时光,那边的工地上,洪雅县桫椤镇的民工们也正在发蛮力拉着压路机。

桫椤镇民工拉动的并非是寻常的水泥石磙,而应该叫铁磙巨无霸。这个铁磙巨无霸,是美方通过驼峰航线运来的12个大铁辊,它们用钢铁铸造,每个有2米多高、1.5米厚。每4个为一组,分别用穿心钢轴紧固,在轴上连接钢架,就变成两个超级压路铁磙了。这两个铁磙沉重无比,得100多人才能拉动。洪雅县桫椤镇民工中队,就分到了这样一个铁磙巨无霸。这个巨无霸虽说沉重无比,因为轴心安了轴承,只要一启动,它的滚动就带着巨大的惯性,相形之下,却反而比拉水泥石磙还省力。

这个铁磙巨无霸,天生就是该熊莽娃儿这种莽夫拉的。熊莽娃儿这人名如其人,人厚道正直,干活舍得下死力气,尽管黑队长报复过他,曾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但他还是不后悔。他只是带头那么一闹,黑队长就再也不敢不让他和大家吃饱了,就这一点,熊莽娃儿就觉得很值。每回拉铁磙巨无霸碾压路面,他都要抢着拉头一襻。这头一襻的位置,就紧靠连接钢轴的钢架。别人拉襻的位置都是随机的,唯有他才固定不变,每回总是在从左边数过来的第三根大绳头一襻的位置上。

民工们吃午饭的时候,天色开始阴沉下来,天边慢慢移过来一大片黑云。黑云映衬下的铁磙巨无霸庞大沉重,泛着阴森森的蓝光,默然趴卧在一边,那光景,极像神话里的一匹正在狩猎,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的巨兽。

吃过午饭,有的人还跑到杵在地上的铁磙钢架上去坐着,抽了一秆叶子烟。饭后,民工们到附近机场边上的临时厕所去方便,正往回走时,就见黑旋风瞿瞿瞿地吹响了口哨,之后,他又挥舞篾片大叫着,开工了!开工了!一百多人就忙着乱纷纷地走向大铁磙,各就各位,一双双粗糙的大手刚将丢在地上的襻绳拉起,套在各自的肩膀上时,天上突然滴滴答答地下起大雨来,民工们立刻嗷地一声发出欢呼,收工!收工!扎雨班!众人手忙脚乱地收起大绳,把它迭了数迭之后,搭在铁磙的钢架上。大家赶紧收拾起锄头、扁担、箩筐、箢篼等工具,刚刚走出去几百步远,谁知雨却停了。众人抬起头,望着莫名其妙的老天爷,骂又不敢骂,只是重重地叹着气。有人苦笑说,天老爷在跟我们逗玩意儿呢!

转来!转来!少偷奸躲滑,赶紧开工!黑旋风站在原地扯开嗓门大喊,一百多人就只好返身转去,重新理开襻绳,搭在各自的肩膀上。瞿!在黑旋风猛吹口哨的同时,众人躬身发力,那四根又粗又长的大绳马上绷紧了,但是铁磙巨无霸却纹丝不动。

黑旋风把眼一瞪,破口大骂,妈的个逼,偷懒!没有拿饭给你们吃么?重新来!预备——众人脚下蹬直,憋足一口气。

嘟!口哨一响,众人声嘶力竭地发一声呐喊,嗨——

铁磙巨无霸终于启动了,它一滚动,就带着巨大的惯性轰轰隆隆地碾向前方。就在这节骨眼上,始料未及的意外事故发生了。

这一道工序,本来平铺的是搅拌和匀的干黄泥和铜元大小的卵石层,经过几遍来回碾压,路面都已经压实变硬了。现在让阵雨一浇,干黄泥一见水,所有压紧的卵石立刻变得滑腻无比。熊莽娃儿正在躬身发力,没提防肩上的襻绳突然无声地断了,身体凭着惯性朝前猛地一冲,脚下很滑,根本无法止步,咚的一声就扑倒在地上。他旁边的另外两个民工只来得及同时发出一声尖叫,啊!但这一声尖叫却完全于事无补,刹那间,带着巨大惯性的巨无霸,沉重无比的铁磙轰轰隆隆地碾过熊莽娃儿的血肉之躯……

啊——压死人啰!压死人啰!两个深受刺激的民工疯狂地大叫起来,惊恐得像厉鬼在尖叫。这才惊动了前面的一百多个人,大家急忙松手,可是已经晚了。

人们围了过来,只见铁磙过处,留下了一张略呈人形的扁平肉饼,血淋淋地跟路面贴在一起,鲜血还溅射在粘了黄泥的铁磙上,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大汉儿,眨眼间就变成了模糊不堪的血肉、内脏、碎骨片和毛发,所有围观者不寒而栗。有的人一转身就哇哇地呕吐起来,有的人当场就难过得号啕大哭。

好好的襻绳怎么会断呢?原来,黑旋风一直就想要熊莽娃儿的命,熊莽娃儿敢于公开跟他作对,他要报复倒还在其次,关键是黑旋风看上了熊莽娃儿的婆娘,那个叫邬文英的少妇,人长得标致白嫩不说,走起路来那登儿圆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就像他妈的风摆杨柳。眼目下修机场,独占一室的黑旋风,晚上当然不可能有女人来陪睡,他睡在床上就更想那婆娘了,只要一想,他就要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等修完机场一回去,他就要使劲骑她,来真格的。但他黑铁塔一样壮实的男人不除,他黑旋风的如意算盘怎能得手?如何弄死熊莽娃儿,才不至于显山露水呢?这一直是他考虑的问题。当他发现熊莽娃儿喜欢在固定的位置上拉头一襻的习惯后,立马就有了主意。就在刚才,就在众人只顾兴高采烈地朝孙林盘走的时候,他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迅速割断了熊莽娃儿襻绳的一半绳头,神不知鬼不觉,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踹进了阴曹地府。

黑旋风跑过来一看,假装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马上就按预谋来处理这个“意外”事故。他登上铁磙的钢架,嘟嘟嘟地将哨子一吹,闹哄哄的现场立刻安静下来。他居高临下地对大家说,熊莽娃儿自己滑倒,喂进大铁磙遭碾死了,这件事简直声张不得,为啥子?这是我们洪雅县民工大队出的天大的事故,假使总指挥部晓得了的话,就要严惩我们,扣我们每个人的衣禄,也就是我们的伙食费。大家说说,你们想不想扣衣禄?

有人接嘴说,锤子大爷想扣衣禄,不想活了差不多!

黑旋风说,对!他说得很对!所以,我们大家要把嘴巴夹紧点,就说熊莽娃儿是得怪病死的。哪个敢走漏风声,黑旋风边说,边伸手抽出手枪一挥,说,哪个敢张起逼嘴巴乱说,那就莫怪我搭起眼皮不认黄了!

黑旋风想的这个托词简直天衣无缝。因为民工病死那可是司空见惯的事啊!修机场的劳动强度大,每天从早累到晚,没有一天休息时间,民工中的老人和体弱者往往将自己熬得灯干油尽,再加上病魔的摧残,说倒毙就倒毙了。尤其是最近天气一炎热,每天的早晚都有死人从工棚里,从借宿的民房里抬出来。如果死者家里还有亲人,或者送回老家的路途又不太远,泥巴官就会找来一辆架子车,叫人把死者抬上去,再蒙上他本人的被盖,派上两个人,赶紧把尸体送回老家了事。有的死者,本身就是孤人,或者离家路途遥远,就只能就近掩埋了。天气炎热,民工们都怕死人发臭生蛆。民工们清晨一睁眼,或者晚上一收工回来,只要一旦发现无法送回老家的死人,就立刻匆匆忙忙地抬出工棚掩埋。

那些死者的遗体往往连鞋都没能穿一双,情况好一点的还裹着一床破草席,差点的就只有一身补丁重补丁的破衣服了。也没有点香烛烧纸钱,更不可能举行什么安葬仪式,甚至连躺在门板上送往墓地的待遇都没有,就直接由他的几个乡亲捧手抬脚,送到埂子上,放进刚挖的坑里,草草掩埋了事。民间称这种埋尸首的方式叫软埋。孙林盘以外右首里把路远,有一段埂子,那里就是专门软埋死人的地方,附近工棚病死的人都朝那里埋,软埋了起码有上百具尸体。这些病死的民工叫什么名字,究竟来自何方,家里的情况怎么样,究竟有没有亲人?谁也闹不清楚。

黑旋风跳下钢架,叫来四个亲信,凑近他俩的耳朵交代了一番。四人赶紧跑到附近,找来许多的箢篼,在熊莽娃儿的肉饼周围扯个圈子,再重重叠叠地堆成一堆,将遗骸遮掩了。紧接着,黑旋风又强令大家恢复了拉纤,并警告大家注意安全。

铁磙巨无霸又轰轰隆隆地转动起来,沾染过熊莽娃儿血迹的铁磙,很快就粘上了新的黄泥巴,一点血渍都看不到了。

熊莽娃儿的遗骸是天黑以后直接送到那段土埂子上掩埋的。他的血肉模糊的肉饼跟黄泥卵石地面粘得太紧,以至于黑旋风派去的四名亲信费了很大的劲,才用铁铲把他的肉饼铲进两只箩筐里,那时,他的遗骸纯粹成了一堆烂肉。四名亲信趁着夜色,打着火把,把两只箩筐挑到埋死人的土埂子上,匆匆挖了个坑,把他的遗骸倒进坑里,掩上泥土,将就挖起的泥土堆了个小坟堆。

静姝是从母亲的嘴里听说熊莽娃儿的死讯的,那时她正在洗脚,准备上床睡觉了。当她得知熊莽娃被大铁磙压成血肉模糊的肉饼时,惊骇得尖叫起来,半盆洗脚水被她咚地一脚踏倒了。结果,她做了一夜的噩梦。在梦中,她梦见熊莽娃儿对着她难为情地傻笑,说,大小姐,我身上没带一分钱就上路了,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用呀?她突然就醒了,惊得从棕绷子床上坐起身来,心想自己或许是熊莽最信任的人,他这是给我托梦啊!

好容易挨到晨曦初露,静姝赶忙起床,叫毛娃儿给她准备了一对红烛、一炷香和一大叠纸钱,心想昨夜才埋的新坟,总该好找吧!二人匆匆赶到那段土埂子上,只见坟堆重坟堆,横七竖八,新坟就有七八座,稍远处,明显刚埋了死人,有两个民工还正在堆着一座新坟。静姝一下子就傻眼了,她恨自己糊涂,居然没叫毛娃儿事先打听一下熊莽坟堆的具体位置,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滴了下来。

毛娃儿忙说,小姐还要去赶车回成都呢,时间怕来不及了,心到情到,我们只要喊着他的姓氏,他就会收得到的。说罢,毛娃儿找了块埂子上的空地,先将点燃的香烛插上。

静姝无奈,只得移了过来,撕下几张纸钱点燃,抬头望着空中,悲切地说,熊哥!你背井离乡,跑到我们新津来,为国家修机场,把命都丢了不说,还连破席子都没有裹一床,你真是太凄惨了!边说,边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熊哥!你一路走好啊……她的哭声把毛娃儿也弄得心酸起来。

5

一进入阳历4月下旬,整个机场的修建就进入扫尾阶段了。工程验收合格的民工队伍,一队一队地陆续撤去,临走以前,他们都要把垫的铺草打扫出来,弄到空地上点一把火,把那些寄生的臭虫跳蚤连同臭烘烘的铺草一起化为灰烬。孙林盘背后搭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工棚,也陆陆续续拆去,到了6月初,最后一座工棚消失,终于露出满目疮痍的田野来。

万亩大机场虽说还没有最后完工,却再也不能直接横穿了,孙林盘这边的人要到旧县去,只能沿着南边的岷江河岸绕上一个大弯。原因是机场的四周都挖了宽8米、深3米的壕沟,还通了四季不断的长流水,壕沟外沿是5米高的壕埂,从埂子顶上到沟底,那可就是8米深了。壕埂上出现了用木板钉的塔形岗亭,每隔里把路就有一个,由负责机场外围警卫的胡宗南部暂编二师的士兵守卫。壕埂上白天允许通行;晚上,卫兵要向行人喝问口令,若连问三声对方答不上,马上就会开枪。

从孙林盘旁边流过的壕沟那边,新盖了许多灰瓦青砖粉壁的平房,那是美军营房、库房以及美军第一招待所的用房。距机场几公里远的东南方向的田野里,分布着美军第二、第三、第四招待所,而第五、第六招待所则在机场斜对面那边的蔡湾一带,这些招待所与机场都专门修有公路相通。这许多的房子有的正在赶工,已经修好的还都闲着,只等盟军来入住了。

几天以后,孙林盘来了两个蓬头垢面风尘仆仆的外乡人,二人是母子俩。母亲25岁,脑后绾着发髻,满脸晒得通红,汗水把前胸后背都濡湿了,老蓝布的衫子上泛出白花花的汗渍,脚穿一双破草鞋。她背上背着个7岁的小男孩,这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有一双很有灵气的骨碌碌的大眼睛,身上穿的白短褂显得脏兮兮的。这母子俩一看就是经过长途跋涉的。二人来自一百多里外的洪雅县的山区,已经在路上走了三天,儿子是因为把脚走跛了,才勉强让母亲背着走的。这个母亲,就是熊莽娃儿的遗孀邬文英,为逃避黑旋风的蹂躏,她毅然踏上了寻夫之路。

几天前,她正在桫椤镇上赶场,听人说,到新津修机场的民工回来了,她心头高兴得要死,就忙割了一斤猪肉,打了半斤散装白酒,匆匆往家里赶,打算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的男人。

她前脚一到家,保长后脚就跑来通知说,你男人熊莽娃儿得怪病死了,天气太热,路又太远,怕尸首在路上生蛆发臭,就在机场边上把他安葬了。

就像突然挨了一闷棍,她突然被打懵了。等她回过神来,保长已经走远,她忙撵出门去喊着保长追问,问死对方都只有那一句话,其他一概不知。她边哭边想,自己的男人那么笃实,怎么可能得个病就死了呢?这其中一定有诈。

岂料吃过午饭,妇人送走读私塾的儿子之后,不速之客上门了。黑旋风带着两个插着手枪的亲随,提了一包点心,上门看望她来了。她当然明白黑旋风的特殊身份,对他的上门大感意外。黑旋风提着点心,径直进了她的寝室。她忙跟了进去,只说把他请到阶沿上来坐。不料黑旋风将点心一放,一转身就笑嘻嘻地说,文英,你男人不在了,还有我照顾你呢,我想把你娶进门,当我的五姨太如何?他的话被妇人一口回绝。他也不恼,饿虎扑羊般一下子就把她搂在怀里,说,心肝,宝贝,老子想死你了!说着,腾出右手去解她的襻扣,她使劲一挣扎,就脱了身。然后,一个扑,一个躲,二人在房中左扑右闪,捉起了迷藏。这么一闹,就把黑旋风惹恼了,他突然大吼一声,来人!

两个亲随,一人捏一把棕绳冲进寝室。二人上前,各人抓住妇人的一只手,就往大木床上按。她呼天抢地,拼命挣扎。但一个娇弱女子,怎是两个大男人的对手?他们先把她的手绑在床头,接着,又把她的双腿分开成八字形,绑在床尾的档头。两个亲随立即转身出门,将房门拉上。黑旋风匆匆将房门闩死,窜到床前,伸手就扒妇人的裤子,扒不动了就干脆乱撕,妇人又羞又恨,张口就骂。黑旋风随手抓起一块撕下的布条,堵了妇人的嘴。接着,三把两把撕开她的上衣。瞧着妇人雪白的身子,黑旋风淫心激荡,一瞬间就把自己脱个精光。妇人呜呜有声,徒劳地扭动着,却无法逃脱淫魔的恣意蹂躏。

黑旋风临走前,为死人般的妇人松了绑,说,老子就是迷了你的窍,想通了,来找老子,我照样娶你!

等黑旋风一走,妇人想到自己的清白之身已被玷污,哭得天昏地暗。哭够了,就拾起地上的棕绳往房梁上一搭,想一死了之。忽然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将无依无靠,就只好打消寻死的念头。又暗想自己的男人死得蹊跷,留下孤儿寡母任人欺凌,真相究竟如何,只有到他修机场的地方才能弄清。于是打定主意,把房子卖掉,到新津寻夫。

这天下午天气炎热,一眼望去,火辣辣的太阳把远处的机场炙烤得吱吱冒气,人眼看机场,感觉它好像在颤抖似的。母亲背着儿子,一路打听,终于走进了凉风幽幽的孙林盘。一见林盘里的大人她就打听,问见没见过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名叫熊莽娃儿的小伙儿。她说小伙儿是洪雅县桫椤镇的民工,人长得黑胖黑胖的,个子要比一般的男子汉高出一两个脑袋,剃的光头,那是她的男人。她说他们那儿的人来新津修机场,是去年腊月十四从家里走的,一走就是三个多月,前几天他们村上修机场的乡亲们都回了家,却独独不见男人回来。保长告诉她,说她男人死了,得怪病死了。她说她男人死得太蹊跷,男人壮得像一头牯牛,她根本不相信她会病死。她猜想她男人或许是跟房东的漂亮女儿搞上了,贪图平坝上的安逸日子,悄悄做了倒插门女婿,把老家山旮旯里的妻儿抛弃了。她说她带着他们的宝贝儿子,决心来讨个说法,她在路上走了三天,把脚板磨出了好几个血泡,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孙林盘的。

这个外乡女子简直就像川戏里的那个万里寻夫的孟姜女啊!孙林盘的人被她彻底打动了。先是小翠的娘抬出两把小竹椅,请她母子快坐下歇口气,又递过一把篾扇说,来,扇扇子!接着,小翠又端出一铜盆凉水和毛巾,请外乡女子洗脸。外乡女子把脸一洗干净,小翠才发现她其实长得舒气,眉清目秀,皮肤白净不说,身段也生动。之后是另一家的孙大哥,刚好从井台上打了一挑清凉的井水路过,听了小翠的述说,马上请她母子喝水解乏。之后,这个孙大哥挑着井水回家,把这个外乡女子寻夫的故事讲给邻居听,邻居又讲给邻居听。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孙林盘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自发来了一场类似于今天互联网时代的人肉大搜索的行动,熊莽娃儿其人其事很快就浮出了水面。最后,得出结论,那个外乡女子的男人熊莽娃儿肯定是住在孙家大院侧院的。这时候,起码有好几十个热心人陆续聚到小翠家的地坝里,众人前呼后拥,陪着外乡女子朝孙家大院走去。在半道上林盘里的溪边,却遇上听到消息赶来的孙纪常和淑玉。

这时,有人就给外乡女子作介绍,说这就是孙老爷,她是孙夫人。又给孙纪常介绍说,她名叫邬文英,从洪雅县桫椤镇来寻夫的。

外乡女子忙上前把腰身欠了欠,给孙纪常行过见面礼,说,孙老爷,打扰你了。我男人叫熊青山,人都喊他熊莽娃儿。

孙纪常看看靠在邬文英身边的小男孩说,这娃娃长得挺机灵,眉眼就像他爸。

外乡女子忙说,孙老爷,听说桫椤镇的民工都住在你们家的,我男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人到哪里去了?他究竟是做了哪家的倒插门女婿呢,还是真的病死了?

孙纪常感到很难回答,就劝慰她说,你男人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他是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你母子的事的,但是他人还真的走了……

走了?走哪里去了?邬文英忙问。

旁边有人插嘴,走了嘛,就是死了的意思。

哦!她真的病死了?邬文英惊得瞪圆了双眼,说,不不不,绝不会,他……

孙纪常想,得告诉他真相,这一关她迟早要过的,就横了心说,他不是病死的,他是遭碾死的,遭压路的大铁磙把他压成……孙纪常本想说把他压成了血糊糊的肉饼,怕邬文英接受不了,马上改口说,把他活生生地压死了!

孙纪常话没说完,只听邬文英惨叫一声,咚的一声就栽倒地上昏死了。小男孩吓得妈妈、妈妈地乱喊着大哭。

邬文英醒来时已近黄昏,她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棕绷子的西式双人木床上,床上铺着竹编的细蔑凉席,见孙夫人正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温和地望着她微笑,问,醒了?

她忙翻身坐起,抱歉地说,孙夫人,实在不好意思,你瞧我居然昏死了……这是你家吧?边说,眼睛边四下里张望。

淑玉点点头说,找你儿子吧?他跟我的那个叫毛娃儿的长年在一起玩呢!

邬文英忙翻身下了床,说,孙夫人,你们一家对我母子这么好,叫我拿什么来报答哦?

淑玉说,不谈这个。先说说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吧!

就我们娘俩了!邬文英说,我婆婆在生我男人时难产死了,公公自愿随川军出川抗日,早在民国二十九年就殉国了。

淑玉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说,你是孤儿寡母哦?

邬文英叹了口气说,满以为找到我男人不成问题的,谁知……我男人平时给人抬滑竿儿为生,我家没有啥财物,只有三间破草房,临出门时,我把房子卖了,又把他留给我娘儿俩的两块银元带在身上作盘缠,这是他为别家顶工修机场得的一点儿报酬。邬文英怕遭误会,故意隐瞒了她逃避黑旋风蹂躏的细节不提。

唉!淑玉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是无家可归了哦!

邬文英问,孙夫人,附近哪儿有卖香烛纸钱的,我想给我男人上坟。

淑玉说,香烛纸钱要旧县街上才有卖的,路有点远呢!不过不要紧,我家侧院的库房里还有一些。这样吧,我叫我的长年毛娃儿去取些来带着,让他陪你去一下。

邬文英忙行了个礼说,谢过孙夫人!不过,我想我自己会找到的。

淑玉就说,那地方本是机场壕沟埂子的一段,却成了安埋死去民工的乱葬岗子了,要没人陪你,你是找不到你男人坟堆的,当初,毛娃儿就陪我女儿去给你男人烧过纸呢!

当下,淑玉就喊来毛娃儿,介绍他和邬文英认识了。邬文英一见毛娃儿是个面善的厚道人,也就放下心来。

邬文英带着儿子火生,跟随提着竹编篼篼的毛娃儿朝那道埋死人的埂子走去。她走拢埂子起眼一望,立刻傻眼了。这一长溜高出平地一两丈高的宽大的壕沟埂子,真是名副其实的乱葬岗子,只见密密麻麻的坟堆纵横交错,摆布得毫无章法,深浅不一的野草已经蓬蓬勃勃地蔓延成了一片,在暮色中显得特别凄凉。有的坟堆当初堆得太草率,尸首埋得过于浅了,一下暴雨就有尸身暴露出来。刚好昨晚下过一场瓢泼似的暴雨,又有腐烂的尸身露出地面。此时,邬文英分明看见,隔几丈远的地方,有几只骨瘦如柴的野狗正在撕扯一具遗骸,一只只充血的狗眼血红血红的,令人作呕的恶臭一阵阵地飘过来。邬文英吓坏了,一把就将拉着她衣角的儿子揽进怀里,用手蒙上了他的眼睛。

火生惊恐地叫,妈!妈!我怕!

邬文英忙把儿子抱起来,安慰他说,别怕,有妈在呢!快闭上眼睛,把脑袋靠在妈身上。之后,抱着儿子,匆匆穿越着坟堆。

毛娃儿把邬文英母子带到熊莽娃儿的坟前说,这就是你男人的坟。

邬文英把儿子放下地来,就看见坟头前面果然栽着一青一红两块人脑袋大的鹅卵石。

毛娃儿说,这两块鹅卵石,是我搬来做的记认。我当天受小姐之托,专门找到亲自葬坟的人,指认了你男人的这座坟。这坟堆原来很小,是孙老爷和夫人专门叫我另外取土把它垒大的。

邬文英感动地说,幸亏你们哦,谢过毛大哥!谢过孙老爷和夫人!

毛娃儿从篼篼里取出香烛纸钱,擦燃火柴点着红烛,邬文英将一炷香在烛火上点燃,二人分别将香烛插在坟头前。一迭挂坟钱被毛娃儿按路数撕开抖散,就变成了花花绿绿的一束,毛娃儿将它在预先备好的一根小竹竿上挂好,再插在坟头顶上。令邬文英感到意外的是,毛娃儿像变戏法一般,竟又从篼篼里取出一只白盘子盛的刀头和一双筷子,摆在了香火前面。

邬文英感动极了,说,毛大哥,你想得太周到了!

毛娃儿说,不是我,是夫人吩咐的。

邬文英心头一热,眼睛顿时就湿润了,喃喃地说,好人,好人哪!愿菩萨保佑孙家,保佑你毛大哥……

然后,她就叫儿子快给他爸跪下。母子俩双双跪在草地上,把一大叠纸钱一张一张地撕开火化。邬文英叫道,莽哥!你咋个一去就不回来哦?你咋个忍心丢下我们母子不管呀?想到自己心爱的男人为国家修机场,舍己救人,死后竟然埋在这种地方,她哇的一声就号啕大哭起来,小火生也一声声地喊着爸跟着她哭。一时间,青烟袅袅升起,飘入虚空,凄惨的哭声伴着那灰蝴蝶似的纸灰随风飘逝了。

2005年的秋天,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中国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纪念日,年近八旬的静姝,约了邬文英母子一道,专门去那道掩埋了上百具民工遗骸的埂子上祭奠。早先作为机场边界、早已回填的壕沟,现在仍能看出个大概来,在壕沟的遗迹之上就是机场当年的那道埂子了。壕沟的一边就是现在的机场边界,这机场从1950年起,先是军航,后来一直就是民用航空学校的教练机场,边界围栏里不远处就有一座当年美军修的墩丘似的油库。埂子残高约3米,宽约30米,有着浅丘似的起伏,长满了喂奶牛的青葱的牧草。20世纪80年代初土地下户时,这段埂子分给了私人,户主在整理土地时,刨出了许多早已风化的尸骨残骸。时至今日,这段埂子的四周很远都只有林木而无人烟,当地村民至今仍对这道埋过很多尸首的埂子有所忌讳。

鹤发童颜的静姝在埂子上伫立,思绪一时飘得很远,她似乎又看见了那些拉着沉重石磙压路的民工,连他们赤裸的脊背上流淌的汗水都看得清清楚楚;又似乎看见了熊青山被压成肉饼的一幕,想着想着,眼眶里就有热泪在打转,脸颊上就有两滴浑浊的泪水悄然滑过。啊!为了抗击日本法西斯,这些背井离乡不知来自何方的机场建设者,除了熊哥,他们不仅名字没留下,最后连曾经埋在这里的骨骸也被人掘了,故园难归,永远成孤魂野鬼了!

上了坟转来,天色已暗,一轮冰盆似的圆月升上了蓝霍霍的天空,四野里唧唧的虫鸣声响成一片。

一走拢孙林盘边上的大路,邬文英就停了下来,再次向毛娃儿道谢,并请他转告她对孙家的感谢之后,就想离去。

毛娃儿说,孙夫人起先交代过,请你上完坟一定转去,她有事找你呢!

邬文英坚持不去孙家,连说,太麻烦人了,太麻烦人了。

毛娃儿慌了,忙说,大姐,你不转去,孙家老爷和夫人就会怪我不会办事,这不是让我为难吗?这边请,这边请!毛娃儿边伸手朝孙家那边比画,边领头走去。

邬文英想想也是,何苦让人家毛大哥为难呢?就搀了儿子,尾随而去。

孙纪常夫妇特意叫王厨子多加了两荤两素4个菜,在厅房里摆了饭菜款待邬文英母子。一见邬文英母子走进门,就赶紧招呼入座。孙纪常坐了上首,右首是淑玉,左首是邬文英,下首是小火生。满桌饭菜飘香,尤其是桌上摆着穷家小户难得吃到的一大碗红烧肉和一盘回锅肉,馋得肚中饥饿的小火生直咽口水,若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不管不顾地狼吞虎咽起来,偏他能忍住,搛菜扒饭竟学着大人的样子不紧不慢,吃相文雅。

孙纪常见了,心里就有几分喜欢,说,这娃儿这么丁点大,就这么懂事!

淑玉边把红烧肉和回锅肉往小火生的碗里拈,边说,你娃儿家,喜欢吃尽管拈。

孙纪常问,文英,说说你今后有啥子打算?

邬文英一听,脸色就阴了下来,把头摆了两摆说,我也不晓得……过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说,唉!走一步看一步吧!边说边搁了筷子。

淑玉恳切地说,文英,你要没有好去处,就留在我们家吧!我家现在正缺个端茶送水的女人,原来那个老妈子前些天回了老家,不再来了。

邬文英正愁无法报答孙家呢,心中大喜,忙说,夫人!我正寻思下辈子变牛变马报答你和老爷的大恩大德呢,既是你们家需要人帮工,我就没有不留下来的道理。只是我从没帮过人,只怕做不好。

孙纪常说,不怕,和尚都是人学的嘛!文英,你公公为国捐躯,你丈夫修机场遭碾死,你们一家为了抗日,就有两条人命下了阴间,只把你母子孤苦伶仃地丢在阳间,你说,我孙家能够袖手旁观吗?再说,能帮帮你们也是一种缘分嘛!

淑玉说,这事,我那幺女静姝要晓得了,还不知会怎样高兴呢!

邬文英恍然大悟,这才领会了孙老爷和夫人的一番苦心,一时无比激动,忙唤了儿子,母子双双面朝孙纪常夫妇咚、咚跪下,磕头不止。

从此,邬文英知恩图报,成了孙家的义仆,尽忠尽职地服侍起孙纪常夫妇来。

正当邬文英暗自庆幸逃脱了魔掌,从此脱离了苦海的时候,在洪雅县桫椤镇的黑府,黑旋风正在大发雷霆。这天,妄图奸淫邬文英的欲望又在体内汹涌,他就派他的两名亲随去把她押来,打算在府里的后花园里享用。岂料亲随青竹标跑回来报告说,那女人已经卖掉住房远走高飞了。春梦破灭,气得他暴跳如雷,一脚把青竹标踹倒在地上。他咬牙切齿地暗忖,死婊子婆娘,不怕你溜得快,君子报仇三年,老子迟早要报这一箭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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