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年轻夫妻一路吵到门外又动手，一岁半的儿子很淡定地咬着大拇指旁观大人的战争，我趁机闪进门，差点跟迎面而来的焦莉撞头。
“啊呀，你来得真早啊！”
“就是特意为了避免成炮灰捡这个时间来的，怎么还在打架？”
焦莉自己租了个单间，那对常打架的年轻夫妻就住在她隔壁，这栋老式的公寓楼里还是两户人家共用一个大门、厨房，卫浴独立。我辞职后的一段时间经常来找她，她在网店出售她自己的手工作品，用各种材料拼接出有趣的图案，大多用在手机壳上。她的桌子上放了一堆水钻、珠子，五颜六色。
“这些贵吗？”
“看材料而定，还有就是图案和难度，状态不好时，一晚上我只能完成一个。”
“那你亏死了。”
“定制的会稍微贵些。”
塑料盒子里整齐码放，一支快用完的胶水，很多蕾丝、卡通人物等另外放了整整一大盒，一个个闪着光的皇冠、花朵、字母十分耀眼。
“你的房间，把我小时候的梦想都实现了。”
焦莉对着我笑：“现在还是我的梦想啊！”
忽然，传来一阵阵伴着杂音的唱片声，不知谁家音响开这么大声，像是电影里电唱机飘出来的音乐声，音域很厚，有种时光已逝的恋恋情深。
“真的是电唱机？”
“嗯，刚才那对打架的小夫妻。”
我又好奇又想笑，简直不可思议，还以为是楼上哪户人家在怀旧：“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都喜欢收藏黑胶碟，出乎意料吧？还挺专业的，我见过几张确实很有年头的唱片。那男的以前还有台很老式的电唱机，复古大喇叭的那种，很漂亮，后来他们吵架的时候被砸坏了。”
“太惨了点，以后捡便宜点的砸，不然损失有点大。”
焦莉让我小声点儿，我还很幸灾乐祸地想去张望。
那对奇怪的夫妻打完架后，年轻妻子跑来问焦莉觉得刚才那张唱片怎么样。
“很好啊，哪个乐队？”
“大门乐队。”邻居妻子转眼看看我，又对焦莉道：“能帮我看下孩子吗？我和孩子他爸出去一趟，最多半个小时。”
焦莉答应得很痛快，胖小子一见焦莉就伸出手要抱抱，连他妈跟他说拜拜也没空搭理，我真想补句什么话，硬是等到那对夫妻走出楼梯口才说出来：“孩子跟你比跟他妈妈还亲。”
胖小子很活泼，对着亮晶晶的装饰材料瞪大了眼睛看，焦莉照顾他很用心，在沙发前的地毯上铺了垫子，以防孩子不小心摔倒受伤。焦莉有颗很细腻的心，她的手工制作就是慢工出细活，手机壳的生意还不错，她还替人在T恤、牛仔裤上做装饰，其中一部分图案还是她自己设计的。她对千变万化的图案元素很敏感，也很有创意的灵感，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前那个有很多文身的男友。
“你觉得他们相爱吗？”
她说的自然是那对吵起架来还动手的夫妻，楼上楼下的邻居大约很习惯他们的争吵了，即便没见过面，偶然经过时也准能认出声音。
“打成这样都不分手，肯定是爱得很深呢，外人看不懂的。”
焦莉有种本事，就是反应慢半拍，常常别人笑了半天，她才仿佛刚从云外飘回来，然后翻着老黄历捡起话茬，让所有人结舌，而能让她开怀大笑的笑话通常都比较冷。
“他们以前不太打架，其实很恩爱的。”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
“他老婆那时哭天喊地要去跳楼，闹了几次，就受不了了。”
“谁受不了？”
“邻居。”
我咧着嘴笑：“所以后来改变沟通方式了？”
“白天的话也不至于，常常是半夜三更。”
“换谁都受不了。”
“有次把一个过路人吓着了，他老婆穿一身白，站在阳台外面，披头散发。”
“吓得怎么样？”
“那个路人就住楼下，现在保心丸不离身。”
焦莉完成手上的一个手机壳，去桌子上写快递单，问：“我们一会儿吃什么好呢？”
这几天都是40℃的高温，马路上能烤熟小乳猪了，实在没必要出去受那份罪。我在厨房转了转，没发现有什么好材料，她的小冰箱顶多放些饮料，食物类的没法冷藏，吃不完的她就直接扔了，倒是橱柜里放了不少方便面：“你每天就吃这个？”
她摇头：“也不是，只是偶尔懒得动了，实在不想出去就吃。”
我在冰箱里搜寻了良久，终于找到三颗西红柿和两枚鸡蛋，焦莉发誓说是今早刚买的，绝对新鲜。
大家都觉得方便面是垃圾食品，既没有营养，又有很多添加剂，只是用来欺骗肠胃的道具。连营养学家也说吃一顿方便面，肝脏要解毒一个月，因为这个原因，很多次我动了吃方便面的心思，最终又放弃了。不过看看外面炎热的天气，我想还是先麻烦一下肝脏吧。
什么东西最好吃？答案就是饿的时候，东西最好吃。焦莉起身打算烧点开水泡面，可我实在不想如此将就，突然想起读书时学到的方便面新吃法。我占据了厨房，将焦莉赶了出去，之后烧水下面，待面软了就起锅沥干水分，锅里加油和面热炒。快出锅的时候将蛋和西红柿放进去，鸡蛋不用特地在碗里打碎，直接混在面里，调味料就用了方便面自带的调料包，稍微加了点盐和醋。这个做法不算麻烦，却比泡面营养许多，我认为倒是个值得推广的吃法。
做好之后，焦莉盛了大大的一碗，看得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嗅着鼻子说：“味道不错，跟开水泡的完全不一样。”同时，还竖了下大拇指，以示褒奖。
我也拿着筷子挑了几口吃吃，味道还是可以的，完全没有方便面常有的那种塑料味道。
两个人小半天没吃东西了，呼噜呼噜几口就将面吃完了，焦莉还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拍拍鼓起的肚子：“下次我也要这么做。”
因为吃多了，她撑着腰走到窗口消食，不一会儿突然一改闲散的模样，神经兮兮地在窗口探头探脑。
“你在干吗呢？”
“看到对面那扇窗了吗？今天好像没开戏。”
我也走到窗口向外张望，不过并没有什么发现：“都是一扇扇窗，有什么可看的？”
“两个楼离得不远，注意看的话，会发现对面住户各种有趣的东西。”
“你以为自己是希区柯克啊，拍《后窗》吗？你看到有人被埋了？”我不禁调侃道。
“没埋，就是亲眼目睹《色·戒》了。”
“啥、啥意思？”其实我已经明白了，就是不敢确定，得亲耳听到才算。
“大白天办事，不拉窗帘呗。”这时胖小子不甘被忽视，唧唧歪歪地叫了两声。
焦莉走过去把奶瓶给了孩子：“快一个小时了，可别出什么事啊。”说完她给对方打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
我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她以后非得找个聪明的男友才行，不然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要不是很确定那对夫妻住在隔壁，我还以为他们人间蒸发孩子都不要了，很多天天打架的夫妻都是不要孩子的啊。
“不会在外面打起来了吧，这会儿正在派出所里谈心呢。”我逗着胖小子，胡乱猜测。
“那也可以打个电话过来呀。”焦莉似乎是真有点急了，还跺了两下脚。
快到傍晚时，隔壁夫妻还没回来，不过倒是打了个电话过来，跟焦莉说有急事，还得再耽搁一会儿。
“他们不会是去离婚吧？”我实在没忍住问焦莉。
“他们很恩爱的。”想了想，她又补充说，“他们十几岁时就认识，天天吵架，可从来没分开过一天。”
“跳楼自杀是怎么回事？”
“她丈夫偷看人家对面楼里办事啊，刚才你也看啦。”
“我什么都没看到好不好！”
她住的这幢楼老式公寓楼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邻居，某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突然从四楼阳台摔下来，楼下晾衣架全部砸坏，最先发现的小区邻居尖叫着打110，却鬼使神差地一直拨911，我归结为他看美剧看多了。当时一圈人围着，可谁也不敢上前搬动，又怕又不想走开，救护车赶来时，老头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围观的人说要给老头的女儿打电话，老头忽然就睁开了眼睛，愤怒暴跳地吼道：“不要他们来看我！看到他们也打出去！”邻居们被他这一吼吓得不轻。原来老头和女儿女婿吵架了，拍桌子把他们赶走后老头一个人喝闷酒，想出门走走结果走到阳台一脚跨了出去，万幸的是楼下一排排的晾衣架减缓了下坠速度，加上老人喝得迷迷糊糊身体比较放松，摔在草坪上只擦破了点皮。救护人员和邻居劝他去医院做个检查，他干脆说：“四层楼还摔不死我，会有什么事！”说完头也不回地回家了，留下众人哭笑不得。
被吓得保心丸护身的楼下男邻居，今年五十多岁了，之前身体状况还可以。几年前他儿子从学校毕业后，他便开始给儿子以前学校的班主任打电话，一会儿装医院打来的，一会儿装好心人打的，积极通知这个前班主任，告诉他家里着火了、失窃了……那班主任一边接电话一边哭得不行，赶回家才发现被骗了。事情被揭穿后，那个男邻居一脸无辜地说：“我以前上班，你一个个电话打我儿子小报告，每次都是鸡毛蒜皮的事，还让我上班时间必须赶到学校，你知道我在单位里多丢人吗？让你也尝尝苦头。”
乱糟糟的公寓楼里，每个月至少有一天大清早，楼上大妈敲着家里的金属脸盆、锅盖骂街，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家门口总出现垃圾，还有刷得到处都是的办证、老中医电话广告，不知怎么结的梁子。
“……乙烯树脂，很脆很容易破……”
“加厚的唱片更可靠，唱片上的凹槽更深，细节更多，只是更重，难携带。”
“你看这张，完美的唱盘，非常古老，音乐感很完美，全是最原始的……”
对话声在门口停止了，焦莉开门一看，隔壁夫妻抱了一堆老唱片站在门外，看封套很有些年头。丈夫抱着唱片先进屋了，妻子进来和焦莉低声聊了几句，抱着胖小子回去了。
焦莉转头问我：“你想去隔壁转转吗？”
当然想去啊！看到那一张张唱片就很感兴趣了，我立马点点头。
年轻夫妻的居室空间比焦莉的大很多，一排书架上放的都是各类唱片，我忍不住想上前去看，那妻子说：“喜欢哪张就放吧，一起留下来吃饭，没问题吧？”
她丈夫很专注地整理东西，焦莉和我对视一下，之后点点头。
“我们今天去了老朋友店里看收藏，跟另外一个发烧友同时看准了一张古典唱片，开始时还挺逗的，那人抓着一角，我跟我老公两只手抓两个角，谁也不肯松手。其实都很不好意思，然后那店主朋友只好把自己的一张珍藏品让了出来，总算才各退一步。后来想想，真不甘心，应该一起收了，都舍不得。”那妻子略有懊悔地说。
我脑补了一下当时的场景，觉得应该没有人能胜过他们夫妻联手，于是就好奇该是张怎样的唱片这么有魅力。
珍藏版黑胶碟，《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卡拉扬指挥，1961-1962年德国压制。
“这张是由DG知名的录音师Gunter Hermanns录制，1961-1962年正值巅峰时期的卡拉扬率领世界最顶尖的柏林爱乐演出，Gunter Hermanns在柏林耶稣基督教堂中的真实收录。”她说话时，小心翼翼地拿出黑胶碟，“吃饭前还能先听一段。”
她丈夫将胖小子抱到婴儿房，边走边说：“以前那台电唱机音质更复古，这台勉强而已。”
我和焦莉都神经一紧，心想两位可别再吵架了。于是很默契地瞥了他妻子一眼，她给了丈夫一个白眼，忍住没发飙，转头对我们说：“他喜欢古典乐，我更喜欢摇滚，你们呢？”
“我喜欢轻音乐。”焦莉说。
“除了摇滚，还喜欢说唱。”我说。
意外地发现她和我喜欢的很多都是80-90年代的老牌摇滚乐队，对铺天盖地的视觉摇滚并不感冒，她的经典收藏有The Beatles、The Rolling Stones、Queen、U2、The Bee Gees等，说到Sepultura乐队时简直就是个惊喜，除了黑胶碟，收藏中还包括很多CD，当然也都是海外原版，保存完好。
外卖送到时，房间里这四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唱片，送外卖的敲了好半天的门，关于谁去开门的问题，夫妻俩差点又跳起来吵一架。
丈夫喝了几杯酒话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十几岁时就认识，既非同学更不是朋友介绍，而是因为常跑同一家唱片店，见过很多次，于是渐渐相熟。某天那家店铺关门了，CD已是市场上的新宠，他俩在大门紧闭的店铺外又遇见。我想彼时两个人都是心下落寞的吧。一样心爱的东西就这样一点点消失不见了，怎么都不会好受的。
也许是伤感的情绪会传染，两个人都有些情绪低落，迫切需要找到一个出口。他们一路走一路聊，走到女孩家门前时，男孩牵了女孩的手，女孩很开心，没有放开。之后两个人一起四处寻找黑胶碟片。只要发现有宝贝，再远的地方两人都会一起去，有人陪着疯，疯得又傻又执着。吵得不可开交要分手时，其中一方就会威胁说：“这些唱片归我。”
绝对是杀手锏，因为他们都会把对方最珍爱的黑胶碟抢走，顺便把对方也抢过来，用接吻言归于好。
男主人越说越开心，完全不看妻子的脸色，待他出去抽烟时，妻子说：“别听他胡说八道，喜欢就常来，过些时候我们要搬家，要来新房子玩。”
“好突然，你们要搬了？”焦莉有点郁闷地问道。
“我们还是很喜欢这幢楼的，他爸妈以前在这住了有十几年。楼下吃保心丸那个知道吧，以前是我婆婆的学生；楼上老被人刷广告的那户，那大妈曾经跟对面楼里的男人婚外情；还有那个从楼上摔下来的老头，年轻时打他老婆下手狠，后来他老婆跟人跑了，他跟女儿关系不好，又是打又是骂，女婿看不过去说几句话，他就想连女婿一块打，已经完全闹翻了；对面不拉窗帘的那家人，女的以前是学校的白莲花，和我算是校友。”
焦莉眨着眼睛，我笑得可开心了，说：“那你应该会很想念这里吧？”
“新公寓好虽好，感觉差远了。”女主人颔首说，语气中不无遗憾。
“原来住在楼里的人这么有故事。”焦莉送我去车站时，忽然感叹道。
“是啊，多让人舍不得啊。”
我都觉得舍不得，最初看到他们在门口打架，吓得恨不能原路返回。然而现在我终于相信，他们此生是会一直在一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