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特别之处，不像从前我遇到的人，都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议论。他的小本子中，除了一些动人的诗，还有很多让人看了面红耳赤的肮脏诗，这使我觉得惊奇。“普希金算得了什么！他只不过是会说些开玩笑的话，但是贝内迪克托夫才是最值得尊重的大诗人！”
说着这些话，他合上了眼睛读道：
赶快过来看看呀，看那美貌的女人，多么诱人的胸脯。
不知道为什么，他尤其喜欢下面这三行诗句，常常得意洋洋地朗诵着：
即便是雄鹰的锐利的眼睛，也无法透过这炽热的大门，一直向里面望到她的内心。
“你懂么？”我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得意，但又不好意思开口问。
每天清晨，当人们还没有起床时，我就要先为师傅们把早上的茶炊烧好。在等候师傅们来厨房里喝茶的时候，我就和巴威尔一起收拾作坊，并把鸡蛋黄备好准备调颜料的时候用。最后，我就出发到铺子去。每天傍晚，他们就让我研磨颜料，随后观察师傅们的技术。开始时我怀着很大的乐趣学习他们的技术，但是很快我就觉得厌烦了，并看到几乎所有的手艺人对这些分工极细的活计同样也觉得沉闷无味。
每天晚上我都无事可做，就对那些人谈轮船上的生活和书本中的各种各样的故事，无意之间我在作坊内人们的心目中得到了一种特殊的地位，变成一个说书与朗诵的人了。
很快我就看到这些人的亲身经历和见识都比我少得多。这个作坊中只有希尔列夫一人到过莫斯科，每逢他说起莫斯科的时候神情特别庄重而阴郁：
“莫斯科那儿的人是根本不相信眼泪的。在那里你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心谨慎！”
别的人都只到过舒稚与弗拉基米尔。他们讲到喀山城的时候，总喜欢问我：
“喀山城中俄罗斯人多不多？那里是不是也有教堂？”
他们觉得彼尔姆在西伯利亚，并且不相信西伯利亚在乌拉尔的那边。
“难道乌拉尔的鲈鱼与鲟鱼不是从黑海那里运来的？那么就是说乌拉尔在海边上了。”
偶尔我甚至疑心他们是在取笑我，由于他们坚持从为英国是在大洋的彼岸，波拿巴是卡卢加的贵族出身。我将我亲眼看到过的各种事情说给他们听，但是他们不肯相信我的话。然而他们所有的人都喜欢听离奇的神话和情节曲折的故事，其至连上了岁数的人也显然喜欢听虚构的情节而不喜次听真实的故事。总而言之，现实生活中的东西对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他们不喜欢看到眼下生活的贫困与丑恶，却都抱着空想憧憬未来。
让我觉得格外惊讶的一方面是，我已经十分深刻地感觉到书本与现实生活间的矛盾之处了。例如，我四周的这些有血有肉的人书本中却没有描写过。我将这些书全部朗诵了一遍，人们都非常爱听。拉里奥内奇说：
“读书很好，大伙儿就不会争吵了，也不瞎胡闹了。这真好！”
我开始热心地搜寻书，并且常常能够找到一两本，每天晚上朗读给大家听。那是些美好的夜晚。作坊中像深夜一样安静，挂在桌子上边的那些玻璃圆球，仿佛白色的寒星，它们的光线照亮了那些向着桌面俯下去的、头发乱蓬蓬的与光秃秃的头。我看到很多人安静地思考着，有的时候有人喊起来，那是在对这本书的作者或书里的主人公发出赞叹的声音。这些人既专心又温柔，和平常简直判若两样。在这样的时候我非常喜欢他们，他们对我也非常好。我感觉我找到了一个适宜自己的地方。
“我们这儿有了这些书，春天就仿佛来到了我们这里，冬季的窗框已被拆掉了，窗子第一次打开了。”有一回西塔诺夫这样说道。
后来找书却变得不那么容易了，没有人想到上图书馆中去借书。可是我依然想尽各种办法将书找来，如同讨饭一般到处去乞求。有一回消防队的队长送给我一本莱蒙托夫的著作。诗歌的力量立刻将我吸引住了，发现诗歌对大家有强大的影响力。
“不要出声，伙计们。”拉利奥内奇说。然后他也停下手中的工作，来到西塔诺夫的桌子前面，由于我正坐在这张桌子一旁朗读。这首诗让我的心情格外激动，令我倍受感动，觉得愉快。我的声音时断时续，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当我念完第一部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围到这张桌子的四周来了：人们彼此靠紧，抱住对方的肩膀，眉头紧皱，微微地笑着。
“念啊，念啊。”希哈列夫说，将我的脑袋又强行按到书上说。
我念完了这本书。他就将书夺过去，看了一眼书名，最后将书挟入他的胳肢窝底下，声明道：
“这本书你还需要再念一遍！明天你再念一次。现在我将它收藏起来。”
他从我的身边离开了，将这本书放在他自己那张桌子的抽屉中，锁了起来，随后又开始了工作。其他的人也开始小心翼翼地离开，各自回各自的桌子那儿去了，整个作坊中又恢复了寂静。西塔诺夫来到窗子前面，将额头贴在窗子玻璃上，纹丝不动地站着。希尔列夫又把画笔放下，用严肃的声音说：
“这就是生活啊，上帝的奴仆们。是呀！”他稍微耸了一下双肩，低下头，继续说：“这个凶恶的魔鬼，我甚至能够将它画出来。他全身黑色，长长的毛遍布全身，生着火红的双翅，面孔、手、脚全都白得令人害怕，就如同冬天夜里的白雪一般。”
直到晚饭之前他一直是心神不宁，跟平时不同，在他的方凳子上旋转着身子，摆弄着他的手指，但是他的那些话使人觉得很难理解。
“这全都是真实的！”他坚定地说，“既然圣徒们和有罪的女人做不正经的事情，那么恶魔自然恨不得和圣洁的女人做造孽的事情了。”
人们都默默地倾听着他讲话，并且都跟我一样不想开口。大家工作得都没劲儿了，一直不断地看钟表。等到钟表响了九声，大伙儿就一起停止了手中的工作。西塔诺夫跟希哈列夫走出屋门来到院子中，我随后也紧跟了出去。在院子中，西塔诺夫抬头凝视着满天的繁星，说道：
在被遗弃的星球中，一列列商队在移动。
“这样美妙的句子是很难想出来的呀！”“那些诗句我是一句也记不清了。”希哈列夫说，他的身子在料峭的寒风里不断地打着战，“我一句话也没有记住，但是那个凶恶的魔鬼，我却记得十分清楚！强逼着人去同情那个魔鬼，这不是很奇怪么？但是话又说回来，他也真使你觉得可怜，难道不是么？”
“我确实很可怜他。”西塔诺夫赞成地说。“人本来就是这样！”希哈列夫喊道。他这句话让我始终牢记在心，永远无法忘记。他返回门道中时，提醒我说：“听着！马克西莫维奇，在铺子中你千万别提起这本书，原因是这本书是严禁阅读的！”
我不禁暗自兴奋：原来当年行忏悔礼时司祭问我的就是这种书呀！
晚饭过后，大家刚要上床睡觉的时候，希哈列夫从抽屉中把那本书重新拿出来，对我说：“好，你再为我们大家念一遍吧！这次念清楚一点儿，不要太快了。”这时有几个人悄悄地下床走到我这张桌子四周找来了一个凳子坐下，甚至有的连衣服都没有穿好，桌子周围坐满了缩着两条腿的人。
当我念完的时候，希哈列夫就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说道：
“这就是生活呀！唉，恶魔啊，恶魔！原来如此呀，对不对，老兄？”
西塔诺夫靠着我的肩膀自我后边把头探过来，读了几句，笑着说：
“我要将它抄在我的笔记本中。”希哈列夫站起身来，将书带到他自己的桌子上，但是走到半道他又站住了，突然用颤抖的嗓音愤怒地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但是这个世界中的事情我们却什么都不了解，我们如同一群瞎眼的小狗一样。我们这怎能算得上是上帝的奴仆呢？约伯是奴仆，但是上帝亲自和他讲过话！上帝和摩西也讲过话！甚至为他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摩西，那意思是‘上帝的人’。但是我们算是谁的人呢？”
他将那本书从新放入抽屉中锁起来，着手穿衣服，向西塔诺夫问道：
“到小饭店去喝一杯行么？”“我要去找我的女人。”西塔诺夫低声回答道。他们离开以后，我紧紧地靠着巴威尔在房门一边的地板上倒下。他不停地辗转反侧，呼呼地喘息着，最后竟然放声痛哭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对所有这样的人实在是可怜得要命。”他说，“要知道我了解他们所有的人，我和他们一起生活过整整四年了。”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低声谈论着他们，看出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善良的性格，看出所有这些人都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加深我们两个孩子对他们的怜悯。
我跟巴威尔相当要好。最后他成了一名出色的师傅，但是这样工作没有过太长的时间。在他将近三十岁时，开始疯狂般地喝酒，最后变成了一名街头流浪汉，我在莫斯科的希特罗夫市场中碰到过他。
巴威尔将这些漫画让师傅们欣赏，师傅们反而不生气。不过为高果列夫画得那幅漫画却给大家留下了不快乐的印象，他们就严肃地劝告这位画家说：
“你最好将这张画撕碎，否则的话，让老头儿看到了，肯定会将你打扁！”
他的险恶用心永远也用不完，暗地中将整个作坊的情形告密给那个店伙计。那时，老板娘正打算将她的侄女嫁给那位店伙计，所以店伙计已经感觉自己就是整个商店与所有人的老板了。这个作坊中的人都对那个店伙计痛恨至极，但是又害怕他，所以也就害怕高果列夫。巴威尔想方设法地找机会和高果列夫作对，下定决心决不叫高果列夫得到一刻的安静。在这点上，我也极力帮助他。当我们那些极端粗暴无情的恶作剧被作坊中的人看到的时候，他们都非常快乐，可是却提醒我们说：“你们会吃苦头的，孩子！那位吃谷子的小甲虫会将你们撵走的！”“吃谷子的小甲虫”是作坊中的人为店伙计起的外号。
我们经常趁高果列夫睡着的时候，就向他脸上抹各种各样的颜料。有一回，他喝醉了酒，待他睡熟之后，我们就将他的鼻子抹成了金色的，他接连三天设法将那海绵似的鼻子一边鼻窝中的金色洗掉。可是，每回当使得老头子大发雷霆的时候，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条轮船，记起那个维亚特省的矮个子士兵，我的心中不会不高兴。尽管高果列夫岁数大了，但是依然非常有力气，经常趁我们不留意时逮住我们，将我们狠狠地揍上一顿；打完之后，还要上老板娘那里去告状。
每天喝得带着酒气的老板娘，永远显得那么和善而快乐。她竭力恐吓我们，用她那一双胖胖的小手拍打着桌面，叫道：
“你们这两个小鬼又胡闹啦？他岁数大了，应当尊敬他才对！是谁将煤油冒充酒，斟到他的杯子中去的呢？”
“哎哟，圣徒呀，他们竟然承认了！哼，你们这群该死的，要尊重老人才是！”
她将我们撵出来了。到了晚上，她向那个店伙计说了这件事，那个店伙计就气愤地对我说：
“你这个臭小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嗯？你看书，甚至看圣经，但是依然这样调皮捣蛋。你小心点，否则我会给你点儿厉害尝尝的！”
老板娘是一个单身女人，偶尔她喝够了甜酒，就坐在窗子前面唱道：
没有人来疼我，没有人可怜我。我心中的烦恼，也没有人知晓。我那些伤心事，说来会有谁听！
她用沙哑的声音发出了“呜呜”的哭声。有一次，我看到她手中端着一罐煮沸的热牛奶，刚刚走到楼梯那里，突然腿一发软就坐了下来。她索性坐着一级一级地向下挪动，沉重的身子使得楼梯咚咚作响，可是她的手一直没有离开那罐热牛奶。她就把胳膊伸直了，看着那罐热牛奶说道：
“妖怪，你怎么啦？要到什么地方去？”她不算很胖，可是皮肉却十分松弛，软软的如同一只垂肉的老猫。它已经没有力气去逮老鼠了，再者吃得饱而身体沉重，只能去追忆它当初的成功与快乐的事情了。
“你们瞧。”西塔诺夫说，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从前这是个很兴旺的作坊，有着很大的生意，管理这个生意的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但是如今全完蛋了，所有的东西全都落到了那个吃谷子的小甲虫的手里去了！我们那么辛苦地工作，最后全都被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利用了！一想到这里，就使人觉得绝望，恨不得向这种工作吐一口唾液，随后爬上屋顶去，倒在这个屋顶上观赏星空，瞧它一个夏季才好。”
西塔诺夫的这些想法被巴威尔·奥金佐夫传染上了。他学着成年人的模样吸着烟卷，滔滔不绝地讲着，说上帝、说醉酒、说女人。他还说，干任何工作全都是徒劳，总是有人在辛辛苦苦地干活，却总有人不分好歹，将创造出来的劳动果实随意地破坏。
师傅们打着鼾声睡着了，不知道是谁在说梦话，吐字模糊。达维多夫躺在一张高板床上不断地咳嗽，正在度过他的余生。墙角处，睡眠与醉酒将“上帝的奴仆们”咖卡久兴、索罗金以及彼尔星送入了甜甜的梦乡，他们的身体互相靠着倒在那里。那些没有脸、没有手、没有脚的圣像从墙内向外望着。屋里散发着挥发剂、臭鸡蛋、地板缝中的臭泥的浓烈气味儿，憋得人喘不上气来。
“上帝啊，我多么可怜这些人呀！”巴威尔低声说。“啊，这些丑角！”观众对我们大声叫喊，“嘿，这两个小孩子倒恰好是一对！”但是，我们越是继续演下去，我就越是肯定地认为：
哀伤比快乐更容易靠近这些人的心灵。在这儿，欢乐向来也不能长时间的存在，它自己也得不到人们的重视。“嗯，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希望上帝保佑你！”灰溜溜的拉利奥内奇和蔼地说。“他是一个会让人开心的人。”希哈列夫接着他的话说，“你，马克西莫维奇，如果去参加一个马戏团或者话剧团，今后你肯定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丑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