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碑刻资料的考察
史红帅 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发中心
封建时代的城乡寺宇在发挥宗教信仰功能的基础之上，适应社会发展的多样化需求，也逐渐具有多样化的功能。寺宇作为文化景观承载着城乡民众多层次、多样化的生活，成为市民生活中最为活跃的公共空间之一。明清西安城乡寺宇类型多样，数量众多，分布广泛。概括而言，基本信仰空间类型包括佛教（含喇嘛教）寺院、道教宫观、伊斯兰教清真寺、天主教堂、基督教堂以及其他民间祠庙等。以佛教寺宇为例，依支系不同又可分为汉传与藏传佛寺，依宗教从属关系有主院与别院之别，依住持传承方式又有十方丛林与子孙院之分。道教、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等宗教场所亦各有支系，在规模、景观等方面迥然相异。
据笔者在广泛搜集史志舆图文献的基础上，考订出明代西安城区分布有多达70余所寺宇，清代西安城区则增至200余所。西安城郊寺宇在城南樊川一线和秦岭北麓分布较为集中，数量亦在百所以上。作为后都城时代的西北军政重镇，西安亦堪称为西北地区的宗教重镇。
前辈学者在有关明清西安城市发展的研究中，对寺观祠宇的社会功能及其影响关注甚少，尚无专文深入阐述寺宇与城乡社会之间的内在联系。本文在相关史志文献的基础上，大量采用实地考察中搜集到的碑刻石质文献，着重探讨寺宇在宗教信仰功能之外，作为游憩、商贸、文教空间以及社区中心和社会经济单元所发挥的社会功能，揭示“城与寺”关系当中“人神共在”的基本特征，以期促进重镇时代西安城宗教信仰空间的深入研究。
一、“人神交往”：寺宇的信仰拜祭功能
作为人神交往的特定城乡公共空间，寺宇自其产生起便以信仰拜祭为基本功能，并藉此得以生存延续。明清西安城乡的大量寺宇，也正是基于“人所敬服者神，神所依凭者人”的人神关系，成为城乡民众拜祭神明、禳灾祈福以及宗教人士讲经布道、弘法传教的“人神交往”空间。佛教寺院、道教宫观、伊斯兰教清真寺、基督教与天主教堂以及其他民间祭坛、祠庙莫不如此。佛教寺庵成为“都人士女礼忏拜祷，翔望展诚，无不有求辄应”的灵应场所，道观和民间庙宇可作“病者求药、官府祷雨”之地，清真寺则为穆斯林“讲经传道、朝夕朝拜之所”，由人而逐渐“神化”的部分名人祠庙中则“立木主，列籍贯”，以使“入祠者略知梗概，翘首耸肃敬之容，摇心奋思齐之志”，成为后人瞻仰拜谒、凭吊怀念先贤英烈之地。
正是由于各类寺宇祠庙具有拜祭祷告、禳灾祈福、讲经布道、弘法传教、瞻仰凭吊等基本功能，从而为寺宇的游憩、商贸、文教、社区活动中心、社会经济单元等各项社会功能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寺宇成为开展多样化城乡社会生活的重要空间载体。
二、“梵宫佳处”：寺宇的游憩功能
明清西安城乡寺宇的基本特征即在于普遍具有园林化环境，寺宇在兴建之初出于烘托宗教氛围、强化信仰感应和有利修行传法的需要，往往选择风景优美、山环水抱或者地势较高地区，这一景观特征为在寺宇开展游憩活动提供了良好条件。一方面，寺宇的园林化环境具有鲜明的宗教色彩，如佛寺“殿阁巍峨，神像庄严，禅室香台，有潇洒出尘之趣”，而清真寺则着力强调“清洁”的内部环境。同时寺宇内亦往往森柏参天，绿荫如盖，有花有竹，超脱红尘、清静雅洁的景观特征是吸引信徒和游人的重要因素，也同宗教人士修行养静的客观需要相关；另一方面，寺宇园林又往往占据城乡景致颇佳之地，如西五台云居寺占据西北城区高阜，宜于远眺。郊区寺宇或如樊川各寺据城南台原崖畔以临溪水，或如南五台诸多寺宇“茅棚”深处终南群峰之中，周边风景优美。在寺宇园林中，官绅政客可在公务之暇宴游清谈，“均劳逸之节，宣忧乐之序”。文人墨客游览古刹名观则可激发文思、妙笔生花，普通百姓也能在劳作之余、求神拜佛之际得以观览山水之美。
明清西安城区寺宇中，位处西北隅的西五台云居寺可视为寺宇作为游览佳地的缩影。西五台本为唐宫城城墙旧基，后形成五处高台，宋代于其上建云居寺，占据全城最高处。明代继修，清康熙间于其上增建卧佛殿，由此可登高观览全城景致。自上眺望，“远接雍州诸山灵秀，俯凭城郭亿万户，了如指掌，洵都会雄关浮屠之盛”。不仅位处偏僻的西五台、广仁寺是当时市民游憩的去处，就是位于城中心钟楼东侧的的开元寺（今开元商场址）也是明清西安城内的游憩地之一。乾隆四十七年（1782）分别来自北京、山东、广东的三位文士在西安即“暇则选幽访古，标其最者为开元寺八景”。位处东关城的弥陀禅寺在明代也曾属游览胜地，“民安物阜，暇游于斯，覩其壮丽”。民间庙宇在特定节日也会吸引大量游人前往观览，如东关花神庙“在东关八仙庵之左，每年九月左菊花会。丽色千般，游人如织”。
郊游为汉唐长安古风，历宋元而不衰，至明清时期，西安城达官贵人、文人雅士乃至贩夫走卒到郊区尤其是南郊游玩已成为普遍的社会风俗，明代有学者就此指出，“千百年而秦人游，恒于城之南，雁江之上，樊川之侧”。明清西安城南寺宇众多，且多是隋唐以来的千年古刹，庙宇恢弘，气象严整，高塔入云，古木参天。每逢节日庙会，游人如织，闻名者如慈恩寺、荐福寺、兴善寺、华严寺、牛头寺、草堂寺等。城南寺宇是这一时期郊游休憩的重要场所。
明正德中（1506～1521），永寿王有诗载城南寺宇游憩状况云：“路出城南境界宽，梵宫佳处恣盘桓。逢僧不说三生话，与客同追半日欢”。清康熙间《重修荐福寺碑记》亦载：“士大夫避嚣，幽栖亦多于此”。据笔者统计，荐福寺小雁塔南门洞额壁上共有明人游览荐福寺时题字十四处，分析其中所记年、月份，以嘉靖年间题名最多，且各月皆有游人，九、十月金秋之际为游玩旺季。临近的慈恩寺大雁塔更成为九月重阳之期人们登高眺望的最佳处所，“长安士大夫及荐绅先生岁逢重九，携酒扶杖，联袂出城，登塔赋诗，踵行故事，仍不少替”。大慈恩寺不仅作为“骚人逸客往往流览寄寓”之地，地方官员亦在此携朋载酒，如嘉靖三年（1524）9月8日，陕西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等官员“燕集于慈恩寺”，“吊曲江之遗迹，望镐京之旧基。盖均劳逸之节，宣忧乐之序”。嘉靖十九年（1540）、嘉靖三十一年（1552）、万历三十七年（1609）冬等为该年度地方官员与陕西乡试中试举子在慈恩寺内举行“鹿鸣宴”，并勒名于雁塔之前。清康熙十七年（1678）省、府、县地方官员亦在“控览原隰”之际“憩乎大雁塔”。寺宇中的游憩活动既使各级地方官员“辍案牍之劳”，亦是明清西安城官场沟通交往的重要形式和途径。
崇仁寺为明清西安城西郊的着名游憩地，明人袁宏道在《场屋后记》中载官员在寺中饮宴云：“藩臬诸公邀饮郭西金胜寺，寺去城五里，规制甚敞。寺僧不梵呗，而能搊弹，僧雏数十辈，按节而歌，亦复嫋嫋”。寺僧善奏乐器、按节而歌使得寺宇游憩活动更具娱乐性。
秦岭北麓翠华山、南五台等作为寺宇集中分布区，每年“岁六月游人如织，称城南名胜”，是远郊的游览胜地。明人赵崡《访古游记·游城南》与都穆《游名山记·终南山》两篇游记对城南游览地及其路线记述详尽。郊区寺宇是游览线路上的主要节点，较大寺宇包括：崇仁寺、荐福寺、兴善寺、慈恩寺、兴教寺、南山普光寺、惠炬寺、华严寺、牛头寺、香积寺、胡村寺、百塔寺、董村寺、草堂寺、长兴寺、子房庄寺、圭峰寺等，此外，南五台山尚有号称“七十二茅棚”的大量较小庙宇。
城区寺宇是城市空间肌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游憩功能的发挥丰富了市民生活，有利于城市社会的良性发展；城郊寺宇作为游憩地，则极大促进了城市与郊区的有机联系。
三、“因庙立肆”：寺宇的商贸功能
作为封建城市中最具公共性的空间之一，寺宇的“聚众”性质是其能够发挥商贸功能的基础。商业与宗教的发展都需要能够最大程度的聚集人群，前者旨在交易物品，获取利润，后者则在于收受香火之资，吸纳信仰民众，扩大宗教影响。虽然二者的宗旨有所区别，但对聚众的共同需求使之紧密联系在一起。同时，寺宇能以各种宗教活动、节日对普通大众构成巨大吸引力，而商业贸易的发展需要有大量的消费群体，这种供需之间的统一性亦使寺宇与商肆在一定程度上互为倚靠。寺宇与庙会、赛会各取所需，彼此促进，在封建城市中形成相互依附的关系，对于寺宇和城乡商贸发展都具有推动作用。
明清西安城寺宇众多，宗教节日和活动频繁，庙市和赛会因之在城市商贸中占有重要地位。庙市、赛会和节日市场时间性较强，或因庙而立，或因事而定，或从俗而行。明清西安城内主要以都城隍庙、东岳庙、八仙庵庙会最为兴盛。
（1）都城隍庙都城隍庙位于西大街中段北侧，是明清西安城商业繁盛之区。
信仰空间与商贸空间在此重合伴生，逐渐由有特定日期的庙市发展成为坐商云集的常市。
都城隍庙在每年四月初八日的商贸活动最为昌盛，“长安、咸宁两县旧俗岁有赛会四，而以四月初八等日都城隍之会为最大。
商贾联集，尉成钜观”。都城隍庙赛会不仅商贾众多，赛会持续时间亦久。“至若岁时开设大会，累月连朝，若省垣之城隍庙会，招集众而市肆骈阗，贸易蕃而金钱萃集，亦骎骎乎与西人所谓赛会者侔矣”。清末民国西安民间即有谚语称“城隍庙，九里三，各样买卖在里边，上自绫罗和绸缎，下至牛笼头和马鞭”，就描述了城隍庙的规模及其店肆繁华、商品丰富的状况。
都城隍庙商业活动兴盛的原因除了城隍信仰可以聚集大量人群，还要归功于城隍庙内所设的戏楼（即乐舞楼）。城隍庙“为万货萃处，门殿之间皆列肆也，四隅则为戏园”。秦腔在明清之际已经发展到很高的阶段，西安人对秦腔尤为钟爱，都城隍庙作为西安城的重要娱乐中心，对城乡民众有着超乎寻常的吸引力。戏楼的设置在明清西安城内祠宇尤其是道教庙宇中较为常见，位于东门内的东岳庙也同为赛会的重要场所，亦设置戏楼，这就构成在宗教信仰之外对人群的又一吸引力因素。
（2）八仙庵八仙庵庙会是明清西安城内堪与都城隍庙相比的庙会市场，其形成与东关城性质有很大关系。作为“半农半商”、“半城半乡”地区，东关内居住的大多为农户，其田地多在东关之外，每年春种秋收时，需购置农具、牲畜，东关外农户同样有此需求。每年四月八日为东关咸宁县城隍庙会，四月十四至十六日为八仙庵吕祖庙会，二者相距极近，日期又恰在三夏大忙之前，基于农业需求的商贸活动遂形成一年一度由八仙庵庙会、咸宁县城隍庙会、忙笼会、骡马会构成的长达十天的会期。
在两大庙市之外，城内其他寺宇的庙会活动也较为频繁，在特定日期就成为西安城的商贸市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