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冬天就来了。
一夜间就寒风刺骨,大雪铺地。院子里,堆积在柴火垛西北角的雪,把草垛埋了半截儿。漫天的风雪随着“呜呜”叫的寒风,整个天空弥漫着雪粒儿。这就是东北人所说的“大烟泡儿”。
淑清姑娘起得很早,积雪把房门堵得严严实实,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推开房门。
淑清清扫院子里的积雪时,范齁巴家的小子盘脐子端着饭碗走进院子,大鼻涕拉瞎地说:“大姐,我妈问你家要碗面,要打点糨子糊窗户。那老破房子四面儿漏风,没有面我妈也没溜窗户缝子,昨晚儿差点没把我们冻死。”
听了这话,淑清心里这个不是滋味儿。这几天忙着整柴火垛,还要照顾三叔,也没上那院儿去。她知道范家的日子比自己家还要艰难。她接过碗进了北偏厦子,在面袋子里舀了满满一碗面,回头招呼珍珠。
“小二,你跟姐去帮范婶儿把窗户缝儿糊上。”
这几天,玛瑙和福临闹得厉害,他们好像才知道妈妈走了好长时间,应该回来了。尤其是玛瑙,一看见别人家的孩子有妈妈领着就哭得不行。虽然小但她的心里明白,一说起妈妈,大姐和二姐就数落她,她就找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哥哥。福临很聪明,但他也不知道妈妈究竟去哪儿。在朦胧的记忆中,他知道妈妈是被一群人埋在了后面的荒草地里。
“哥,你领我找妈去呗,她都走多长时间啦,还不回来!咱们去把她找回来吧!”玛瑙使劲儿地哭闹着。
福临很自信地说:“老妹儿,你别哭,哥知道妈上哪儿去了,你拿个铁锹去,哥领你去找妈。”
飞舞的大雪夹杂着狠心的西北风,福临和玛瑙一出门就被风刮了个大趔趄。俩孩子并不知道这风雪的厉害,他们找到了一把洋叉和一把铁锹。这本来是农家人常用的农具,两个孩子却感觉它们是那么的沉重。福临是王家的单传子,从小就是整个家族惯着的中心。他从小就受妈妈的教育,知道敬老爱小,他可以玩儿命地闹腾大姐和二姐,对小妹却非常有耐心,对玛瑙的要求只要能做到的,他都会尽力去做。
暴风雪中,两个孩子跟头把式地奔向了屯子北头儿的乱葬岗子。福临很自信,他清楚地记得妈妈被埋在那儿了,他坚信只要到了那儿,就能把妈妈挖出来。年幼的玛瑙知道哥哥是这个家里最受宠爱的人,只要是哥哥说的,肯定就是对的。
大风夹杂着大雪让两个孩子睁不开眼睛,但有一种信念让他们能够顶着这狂风暴雪往前走,那就是只要走下去,就能看到好久不见的妈妈了。
哥俩儿拼命地向前走、向前走,玛瑙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福临不时地回头拉起妹妹。天气寒冷,但他们已经出了一身汗。
“老妹儿,挺住,再走一会儿,哥就能领你见着妈了。”福临不时地给妹妹鼓劲儿。
眼看着快到坟地的边上,一个很宽的壕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福临自信自己是男子汉,他十分勇敢地一窜就跳了下去。玛瑙学着哥哥的样子也跟着往下跳,可被铁锹绊了一下,她叽里咕噜地滚下了壕沟。
两个人在壕沟底下相聚了,福临感觉有点怕,奓着胆儿说:“老妹儿,你害怕吗?”其实他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胆怯。
“哥,我不怕,能见着妈我啥都不怕。”玛瑙用手胡噜着脸上的雪干脆地说。
小妹妹的无畏和见到妈妈的心切,使福临非常麻利地从壕沟里爬起来。
他拉起玛瑙坚信地说:“老妹儿,咱俩爬上去,上去挖开坟就能见着妈了。”
福临努力地向上爬并回头给小妹加油。
封冻的壕沟像冰一样滑。两个孩子对这立陡石崖的壕沟真的是力不从心。一次次地爬上、滚下,两个孩子很快失去了韧性和耐心。
福临望着立陡的沟帮子发呆,呼呼地喘着粗气,他回头看了看玛瑙,有些无奈地说:“老妹儿,好像够呛了,咱俩上不去,可就看不着妈了。”
“哥,那咱们回去吧,我不找妈了,我要找大姐二姐。”玛瑙说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福临回头看着下来这侧的壕沟帮子,也同样立陡立陡的,他不知所措地说:“老妹儿,咱俩好像也回不去了!”
玛瑙跟着哥哥的眼神往回看,她小但也明白,回去比下来要难得多。
她使劲儿地哭着说:“哥,都怨你,这回好,妈没找着,大姐二姐也见不着了!”
淑清和珍珠帮范齁巴家糊完窗户缝子回到家,看福临和玛瑙俩孩子不在就有些发毛。问躺在炕上的三叔,三叔说刚才睡着了,但糊里糊涂中,好像听见俩孩子说要找妈妈的话。淑清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子,这大雪天俩孩子要是真的去坟地找妈妈,非冻坏了不可。
她马上招呼珍珠:“小二,你去杜家大院找二叔上坟地,我先往那边找,这大冷的天,可别真把孩子冻坏喽!”
淑清喊上了范齁巴媳妇,两个人顶着大雪往北坟地找。
淑清边走边拼命地喊:“福临子——玛瑙——”
王老二和珍珠出了杜家大院,也拼命地往北坟地方向跑,珍珠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她大声哭着、喊着:“老弟,福临——玛瑙——呜呜呜——”
此时,出了一身汗的福临和玛瑙,经过几次努力也没爬上去,两个人已经彻底泄气了。玛瑙没好声地哭,福临心里也害怕,可还在硬挺着给妹妹壮胆。身上的汗一会儿就凉了,两个孩子冷得发抖。福临把玛瑙搂在怀里,尽量让她暖和一点。两个人蜷缩在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大风把雪粒、雪面子扬下来,两个人的身上很快就被雪覆盖了。无奈的福临已不再仅仅是安慰妹妹,也开始狂躁地呼救。
“救命啊——救命!”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淑清和范齁巴媳妇快到坟地时,听见了福临的呼救声和玛瑙的哭声,两个人迅速地顺着声音找去。看见两个孩子在壕沟里蜷作一团,浑身发抖,淑清想都没想直接就跳了进去,她一把将两个孩子揽进怀里,“哇”的一声哭了。
“死孩子,谁让你们乱跑的,吓死大姐了!”说着给了福临一巴掌。
福临感觉很委屈,哭咧咧地解释说:“姐,不怨我,是老妹儿说要找妈,我知道妈埋在这儿就领她来了。姐,妈咋还不回来呀?我也想妈,我也要找妈!”
此时,淑清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两个孩子。其实,她也是个孩子呀,她也想妈妈,也要找妈妈。这两个小的能朝她要妈妈,她向谁要去呀?!
淑清索性也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嘴里念叨着:“妈呀,你咋这么狠呢?扔下这两个不懂事儿的孩子,你叫我怎么办呢?你干脆把我们都带走得了,别让我们这么活着干受罪了!”淑清两只手拍着地拼命地发泄着。
淑清的举动吓坏了两个孩子,自从妈妈走后,他们对大姐是依赖加敬畏。头一次看见大姐这么伤心,他俩吓得也不敢哭了。
最会变脸的小玛瑙上前抓住大姐的手说:“大姐,你别哭,我再也不找妈了。都怪我,你别怨我哥。我再也不敢了!”说着用冻僵了的小手为姐姐擦脸上的泪水。
淑清受不了了,她把发抖的孩子搂得更紧了,止住哭声说道:“老妹儿,妈死了,咱们谁也见不着她了,以后别乱找了,姐给你们当妈。姐不怪你,谁也不怪。要怪就怪妈心太狠!”
在王老二和范齁巴媳妇的帮助下,两个孩子被从壕沟里拉了出来。回到家后,福临和玛瑙被放在热炕上,珍珠给他们熬了点儿热汤,淑清看着两个孩子发呆。玛瑙已经缓过来了,开始跟哥哥斗嘴。
“哥,你净瞎白话,要不咱们能冻这样?就怨你。”说着小脚丫在被窝里踹了哥哥一下。
“别说了,要不是你个小哭巴精往死里作人,我能领你去?再说你要不哭,我也不能哭!”福临把被子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躺在炕上的王老三支巴着坐了起来。看见几个苦命的孩子,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儿。他把身子往前欠了欠,腰部的疼痛让他一咧嘴。王老三看着几个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时,屋外一声鞭子响打破了屋里的僵局,刘老爷家的伙计刘三子把马车拴在了门前晾衣绳子的桩子上。
“淑清大外甥女儿在家吗?”刘三子高声喊道。
“啊,是老刘三舅啊,这大雪天的您咋来了呢?快进屋暖和暖和。”淑清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迎了出去,说着撩起了棉门帘子。
刘老三边解车上的绳子边说道:“天儿冷了,你姥爷和你几个舅舅不放心,让我送点吃喝来,连看看你们几个。”说着从车上往下卸东西。
车上的东西可真不少,苞米子、苞米面、小米子、白面、高粱米、一面袋子冻黏豆包子、一大捆粉条子、一大坛子荤油和一袋子干菜,一二马车子装得满满的。珍珠也出来和淑清一起往屋里倒腾。一会儿的工夫,西屋的地上就堆满了。
淑清把刘三子让进东屋,珍珠马上去烧水。刘三子坐在炕沿上,从王老三身边拽过来烟笸箩,摸出腰间半尺多长的随身小烟袋装上烟。
“姑老爷没在家呀?三弟,不是说你去出劳工了吗?怎么这是受伤回来了?”他看了看躺在炕上的王老三吃惊地问道。
淑清一五一十地把前阶段发生的事儿跟刘三子说了一遍,刘三子惊呆了。
“哎!你说这扯不扯,我们那边这一秋半冬忙得够呛,听杜老爷捎信儿说,你们的房子盖完都住上了,我们家老爷也就放心了。没承想这事儿整的,哪知道这家扔给了四个孩子呀?我回去马上跟老爷说,看看这事儿咋整。”刘三子说着直拍大腿。
淑清拦着刘三子说道:“三舅,没事儿,你看我们这不过得挺好的吗?过几天我三叔养好伤能下地了,我们不是挺好的一家人家吗?回去别跟我姥爷说我们这边过得不好,我姥爷该惦心了。”说着淑清的眼睛红了。
“大姑娘,去把你爸留下的那个包拎给三叔拿来。”王老三招呼淑清。
淑清知道,三叔说的包拎就是爸爸出劳工时给的钱,她不知道三叔要干什么,就听话地打开大卧柜拿出来交给了三叔。
王老三把身子往前挪了挪,认真地说:“三哥,求你件事儿,这钱是我哥临走时留下的,让把它还给我刘大爷。发送我嫂子没少花钱,我刘大爷又掏钱给我们家盖了这么大的房子,我哥说了,就是牙掉没了,也不能忘老刘家的大恩大德。这些钱还我刘大爷肯定不够,请他先拿着,等我好了能下地干活了,我们哥儿俩一起还。”说着把钱递了过去。
淑清惊讶地看着三叔。刘三子却难住了,他不知道这钱是该接还是不该接。来时老爷特意吩咐,看看王老大过日子着不着摇醒,实在不行就把孩子接回去,也没说这钱的事儿呀。看着王老三那诚恳的样子,不拿也不行啊!
“三哥,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我就是求你帮着把这钱给我捎到。”王老三把钱交到刘三子手上。
刘三子拿着钱寻思寻思,掖到了皮袄里。
珍珠端着碗开水走了进来,放在了炕沿上说道:“三舅,快喝碗水暖和暖和。我去做饭,你吃完饭再走。”说着珍珠已经把围裙拿到手。
刘三子马上拦道:“那可不行,二外甥女儿,你看天色也不早了,还刮着大烟泡儿,回去晚了怕抹搭喽。我今天来还有一个事儿,初八我们家老爷杀年猪,今年得宰八头呢。你姥姥也想你们几个了,初七我套车来接你们。让你们在那儿多住几天,还想让你们在那儿过年呢。那就这么地了,我得往回走了。淑清,有啥事儿往那边捎个信儿啊!”
刘三子的大皮乌拉踩得雪地“吱吱”响。屋外的两匹马身上都挂满了霜,刘三子习惯性地用手把马身上的霜胡噜下来,解开缰绳调过车头扬鞭而去。雪地上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车辙。
送走了刘三子,孩子们“嗷唠”一声直奔西屋。
看见姥姥家拿来的这些东西,珍珠大声喊:“三叔,这回妥了,这些粮食够咱们吃的了,一冬天也吃不了,你看这还有一坛子咸腊肉呢。”
淑清一边清点着东西,一边规规矩矩地进行摆放。
玛瑙跟在珍珠身后说:“二姐,我要吃猪肉炖粉条,我要吃猪肉炖粉条!”
“有这么多白面,二姐,咱们包饺子吧,酸菜猪肉馅的,行不?”福临早就忘了刚才挖妈那个茬儿,也跟着起哄。
看见孩子们在那闹哄,王老三心里又难受起来了。想当年他爸爸在的时候,王家的家境也不赖,虽然赶不上刘家,可也算得上是殷实人家。要不是爹妈下世早,要不是大哥娶了刘家大小姐怕人家瞧不起,要不是大哥耍钱输掉了全部家当,老王家也不至于靠人家养活,老三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
收拾完东西满脸大汗的淑清走了进来,她边擦汗边问王老三。
“三叔,那钱是我爸留给你,给我们娶三婶的,你咋给他们拿走了?刚才三舅在这儿我没敢说,我不知道你这是因为啥?”淑清疑惑地看着王老三。
“淑清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三叔问你,人活着为了啥?”王老三叹了口气说道。
淑清仍旧不解地看着三叔。
王老三接着说:“有钱没钱不重要,说媳妇是大事儿,有钱咱就说,没钱咱就不说,人活着不能没有骨气。你不记得?你妈没的时候,你老舅和你爸造了个半红脸儿,为啥?你爸就是为了活个骨气。这钱咱们拿过去了,就是给你爸争这个脸面。过两天杀年猪你去你姥姥家,千万不能往回拿这钱,这钱要拿回来你爸的脸就没了,在你姥家人的面前就永远也抬不起头,你能记住吗?”
王老三睁大了眼睛看着侄女儿。此时,淑清心里也挺复杂,她也觉得家庭间的隔膜很微妙。原来她总认为自己家穷就怨爸爸没正事儿,姥姥家有钱,有钱有毛病吗?帮助你有啥不对的吗?所以她的心里对爸爸有些看法。听了三叔一番话,看见三叔的举动,淑清服了。
人活着,就应该有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