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清吃完三婶儿做的疙瘩汤泡小米饭,打着饱嗝回到了东院儿时,天已经漆黑了。书英给她捂好了被窝,娘儿俩也没点灯就躺在炕上唠开了。
“姑,你明天早晨就走,是吗?”淑清问道。
“得走,你知道,你说的那个事儿是后天早晨,再晚一点儿就赶不上了。”
淑清翻身趴在枕头上,看着书英模糊的轮廓问道:“姑,我问你个事儿,赵哈哈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也是共产党?”
书英没想到淑清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其实她根本没见过赵哈哈,只知道他是红豪过去的一个线人,现在还在为红豪做事儿。她迟疑了一下说:“他还不是共产党,他和你一样,也是为共产党做事儿的人。”书英回答得比较巧妙。
淑清又问道:“姑,我今天见到赵哈哈,看见他油腔滑调的样儿,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在他家我还看见了一个十分眼熟的人。我回来时想了一道儿,这个人好像就是去年来打响窑震三河绺子里的人。我记得我去找震三河评理时,他就在震三河住的屋子里。这个人长得挺带劲,就是左嘴角上有个黑痦子,上边儿还长了一根很长的毛儿。他怎么会和赵哈哈在一起呢?”
书英一听就明白了,淑清说的人是王三毛。她已经知道自己的亲叔伯哥哥是被宋红豪打死的。那时候震三河的队伍还没有改编为抗联,是以胡子的身份出现的。这么复杂的事情怎么能和孩子说清楚呢?说她所在抗联队伍就是去年的那伙儿胡子?这个弯子太大,淑清肯定接受不了。书英想到明天自己还要走,如果今天把事情跟淑清说了,她不理解会耽误了三月十六那天的大事儿。书英决定先骗过她,等有时间时,再跟她做详细解释。
“你看错人了吧?你说的那个嘴角长痦子的人是我的警卫员,他叫王三毛,跟你说的人不是一个人。”书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不是个滋味儿,跟这样一个水一样纯洁的孩子撒谎,她心里很过意不去。
淑清迟疑一下懵懂地说:“能吗?天下竟有长得那么像的人?我从来看人都没错过呀?”她像是跟书英解释,更像是跟自己说话。
一弯新月挂在天上,皎洁得像是上天透明的眼睛。
书英回到何公屯已经是下半晌了。红豪和翠莲看见书英安全回来,高兴得不得了。书英马上找翠莲和红豪开会,研究劫狄家武器的事儿。
红豪听完书英的情况介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岀泰安往南走十八里地就是付学礼屯,他们上拜泉就这一条道儿,必须从付学礼屯子往东。顺着付学礼屯往东五里多地,道南有一片三里来长的柞树林子,是下手的最好地点。他们就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车老板子。咱们根本不用带太多的人,我带两个人就足够了,今天连夜出发,明天早晨在那里动手。劫下武器后,从泰安南门外一道桥绕荒甸子奔东边泰溪河,沿着西河沿儿往回走,一个多时辰就能回来。”红豪很有信心地说。
“咱们劫武器,尽量别伤人,为给撤退留下时间,可以把狄家的人绑在树上,什么时候来人救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撤退一定要迅速,不能让李万银和日本人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否则就会影响我们三月十六的行动。因为撤退时走荒地,要多带两匹马,做好用马往回驮武器的准备。”听完红豪的计划,书英非常赞同。
红豪笑着说:“马就不用带了,狄家大少爷不可能坐车或者步行,他的马我还能给他留下?”
翠莲插话说:“我看为防万一,还是多去几个人,他们说是三个人,要多几个怎么办?反正也是夜间行动,多去几个人也无妨。他们三个人,咱们就去六个吧,这样更稳妥些。还有红豪,到那儿以后要仔细侦察,如果情况有变,不要因为贪图武器而冒险。能劫到最好,劫不到就抓紧撤,必须保证安全。红豪,你记住!你现在所代表的不是你自己,你代表的是泰安大队。绝不可由着性子来,知道吗?”
翠莲的话让宋红豪非常感动。这几天书英不在家,他和翠莲在惦念的同时,更有发自内心的感触,他们体会到自从加入了抗联,自己的命不再仅仅是自己的了。
吃罢晚饭,红豪按计划,在队伍里挑选了五个身手好、脑瓜灵、枪法准的弟兄连夜出发。
红豪他们出发后,书英和翠莲两个人都没睡觉。书英向翠莲介绍自己这次去执行任务的过程,重点介绍了王淑清。翠莲像听书一样听着书英叙述,内心产生了一种触动,她想到了自己。如果当初自己为了安逸,可以拿着震三河留下的那笔钱远走高飞,一辈子也花不完。可自己没有,开始想的是报仇,后来逐渐地觉得保家卫国是自己的责任。书英所说的淑清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孩儿,她也一样把国家的存亡看作自己的责任。翠莲明白老百姓拥护共产党的原因了。
书英和翠莲两个人一夜没合眼。短短五天,她们彼此都觉得好像离开了很长时间。改编后,翠莲的确学到了很多革命道理和处事方法。她觉得书英就是这支队伍的灵魂,她要是离开了,这支队伍的精神头儿就像也跟她走了似的。书英的归来让她感觉到无比轻松,身上的重担好像一下子卸了下来。
快到晌午的时候,红豪领着六个人全须全尾儿地回到了何公屯儿。带回了二十支崭新的“三八大盖儿”、两支“王八盒子”,外带一千二百发子弹。还牵回了两匹大走马。翠莲和书英高兴得不得了。翠莲吩咐李二柱晚饭加餐,给政委和红豪副大队长庆功。疲惫的红豪简单地跟翠莲和书英汇报一下情况,就先进屋睡觉了。
此刻,狼狈不堪的狄家大少爷狄文青,坐在了李万银的办公室里讲述自己被抢的经过。
“我们出城时天还没太亮呢,过了付学礼屯往东才走五六里地儿,在那片柞树林子里窜出来六七个人,拿着枪直接就把我们顶住了。我们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枪就让人家下去了。他们好像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四个人把我和我们家的那个炮手捆了起来,嘴也被堵上了。不容分说就把我们薅到树林子里绑在了树上。那两个人好像早就知道车里装的是什么,把土豆袋子往道边一直接就拿枪。车老板子都吓尿裤子了,也被绑在了树上,我们的马也叫他们抢走了。这肯定是知情人干的,而且有预谋。”
李万银认真地听着,脑袋里不停地转。他也认为这次被劫肯定有预谋,可漏洞出在哪儿?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人就李福生知道这件事儿,他绝对可靠啊,那能是谁呢?
“你看那伙人是干什么的?有没有以前见过的?”他问狄文青。
狄文青想了想说:“这些人都带着遮脸的东西,没看着脸儿,不过各个身手都不错,一上来就动手,根本就没说多少话。”
“是胡子?”李万银问道。
狄文青非常肯定地说:“肯定不是,泰安到拜泉这一路的绺子我都熟悉,这些人的做派也不像,没有一个说黑话的。跟胡子打交道有些年了,他们的柳活儿我都懂。”
李万银更迷糊了,难道泰安地界儿也出了抗联?那他妈的可就糟心了。
他假装关心地问:“那你们是怎么被救的?”
“我们被捆在树上得有他妈的两个来时辰,一个放羊的到树趟子拉屎,才救了我们。”狄文青哭丧着脸说。
李万银又问道:“你们在泰安这几天住哪儿了?跟什么人接触过?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儿?”
“住在我姐姐家,除了你,我没联系过任何人。”狄文青十分肯定地说道。
李万银还是觉得不对劲儿,他迟疑了一下说:“不对,我这边儿除了我只有李警长知道,他是绝对可靠的人。再就是安家马车的老掌柜的知道这件事儿,可他只知道咱俩这笔买卖,也不知道哪天往回运啊!”
“我想起来了,这事儿安家马车的车老板子李疤瘌脖子知道。前天我们商量好的,我让他灌几袋子土豆栽子。我是为了伪装,把枪放在下面。我把这事儿告诉他了。”狄文青一听说安家马车,拍了下脑门儿。
李万银一听马上说:“这事儿就出在他身上。”
他冲着外边大声喊道:“李福生,过来。”
李福生应声进来,笑着说:“署长,您有什么吩咐?”
李万银很生气地说:“你赶紧领着人去安家马车,把那个赶车的李疤瘌脖子给我抓来。”
“是!”李福生应声就往外走。
“哎,回来,别抓!派人去说请他来调查点儿情况,咱们也得照顾一下安家老掌柜的面子。”李万银这些年在安家身上可没少捞钱,自己并没真正地给人家办过啥事儿。再不给人家留点儿面子,在哪儿也说不过去。毕竟李疤瘌脖子是安家用了三十多年的老把式。
“我看这事儿跟李疤瘌脖子没关系,那帮人在抢劫的时候,把李疤瘌脖子也是一顿狠归拢,他都吓尿裤子了,回来时还湿得涝的呢!”狄文青看见李万银的架势有些失望。
李万银听狄文青这么一说,也觉得这事儿好像跟李疤瘌脖子没啥关系,可这毕竟是唯一有点价值的线索。
不一会儿,李疤瘌脖子被带进了警察署。李万银知道像疤瘌脖子这样的老车豁子不好对付。过去有个老词儿,叫“车船店脚牙,不死也该杀”。意思是赶车的、摆渡的、开店的、当脚夫的、当牙祭的,就是不死也应该杀掉。这些人在江湖上都很老到,个个心里边都有一定的老猪腰子。
李疤瘌脖子在这泰安城当了三十多年的车豁子,他从来没进过警察署。这头一次进还是署长的屋子,这小子还真有点儿手脚不知怎么放了。
李万银看出了李疤瘌脖子的紧张,就指着沙发说道:“坐吧。我们让你来是想让你想想,从前天上午定下来今天往拜泉拉货开始,你跟谁接触过?”
李疤瘌脖子一脸苦相,想了半天说:“李署长啊,我是光棍儿一个人,自从我们东家的大车都调到西门外修兵营,我们家有好几台轿车子都停下了。我这段时间这不也赶上大车了吗?头几天给狄大少爷家拉土豆栽子,前天上午回来的,这不昨天让马歇歇腿儿,今天又走了嘛。”
李万银突然间改变了脸色,文文静静的状态马上就没了,从腰中摸出了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大声说:“李疤瘌脖子,告诉你!你给我好好想想,这件事儿你到底跟谁说过?交代了,我放你回去,不交代,这辈子你就在笆篱子蹲着吧!”
李万银“嗷唠”这一嗓子,把李疤瘌脖子吓得差点儿没坐地上,“噌”地一下子蹿起来,哆哆嗦嗦地回答道:“署长,你别急,我从头儿捋捋。哎呀!”
李疤瘌脖子一拍脑门子说:“我想起来了。前天一进城,狄大少爷吩咐我去买几袋土豆栽子,我就上南街去搭顾,碰见了我的老邻居周没准儿,他拉我进了南三道街的小饭馆。那天我俩没少喝,他问我这段时间忙什么,我顺嘴就跟他说了今天要上拜泉的事儿。不过这事儿不能是他干的,我们从小儿一起长大,他啥人我知道啊。除了说话好装明白,沾点三吹六哨七十二白话外,没别的能耐呀!”
没等李疤瘌脖子说完,李万银就吩咐李福生带他去抓人。
周没准儿被带到警察署时,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了。李万银吩咐李福生使劲儿审问,把个周没准儿弄了个半死,这小子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本来觉得很有把握的李万银也没辙了,他琢磨,看来这周没准儿是被冤枉了。李万银心里边儿知道,这个事儿还不能往出张扬。狄家买枪是为了武装自卫队,可他们归拜泉县管辖。他给张罗这事儿就是为了赚俩钱儿,万一让渡边知道那就糟心了。他告诉李福生悄悄地把周没准儿送回家,给点钱安慰安慰,告诉他这事儿千万不能对外人说,不然就弄死他。
李万银又把狄文青请到办公室,和和气气地说:“文青贤弟呀,这次出的这个事儿呢,按理说东西是从你手中丢的,跟我没什么关系,可咱们这份感情在这儿呢。枪肯定是找不回来了,我找熟人想想办法,你再出俩钱儿,按照上次价格的一半儿,再给你弄二十支。弄回来后,我亲自派人给你押送到家,你看怎么样?”
狄文青本来就是个做事儿十分守规矩的人,他也知道这次丢枪的事儿跟李万银真没关系,也就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狄文青哭丧着脸儿说:“李署长,事儿出了说什么也没用了,你就看着办吧。枪我还得要,你咋安排咋是,都听你的。”
李万银叹了一口气,他也想弄清楚这枪到底让谁劫走了。这东西流落在外边早晚是祸害。他做梦也没想到,就是他弄回来的这批枪,让他自己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