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李凤莲给自己生了个大孙子，从来都不出门的杜文元领着老婆和大儿子杜耀祖，天快黑了才赶到泰安城。老东西都乐颠馅儿了，临来时，让杜耀祖带了两千块现大洋。还告诉王家老二晚饭做两大锅猪肉炖粉条子，让家里的伙计们可够儿造。大儿媳妇见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可连个扁屁也没敢放。原来顾及他舅舅张县长的面子，在这个家她还算有点地位，自从他舅舅张县长靠边儿站以后，在这个家她连点大气儿都不敢喘了。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杜耀祖办小是早晚的事儿，谁让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呢？
见了孙子面，杜文元老泪纵横。正常说他的这个岁数，重孙子都应该见面儿了，可他才见孙子，能不高兴吗？他吩咐杜显祖今天晚上在百花园安排大席宴请大夫，明天开始接连安排三天，把方家戏园子包了连唱三天大戏。
喝到半夜才回家的杜显祖，早晨还没起来，自卫队的中队长扁平脸欧振海就来敲门，告诉他石田太君找他有急事。杜显祖马上起来，连脸都没顾得上洗，就急急忙忙地赶了过去。杜显祖清楚，石田知道他老婆生孩子，要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儿，他不能这么早派人来找自己。
一进石田的办公室，他看见伪县长施永珍、公安大队长高丕公、泰安街街长白星魁都已经到了。
杜显祖曲躬说道：“石田太君，我内人昨天生产，家父高兴我们多喝了几杯。来晚了，让大家等着实在是抱歉。”
石田根本没听他的解释，对着高丕公说：“高桑，你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说一下。”
高丕公站起来非常严肃地说道：“今天太阳还没出来，冷家店警察所的张富贵前来报告，昨天深夜，冷家店警察所被抗联泰安独立大队袭击。除了他一人外，冷家店警察所包括所长杨镇山在内，无一人生还。冷家店警察所是保护开拓团的，这些年根本没出过任何事儿。昨天晚上的事儿说明，共党的抗联是针对开拓团来的。他们这么猖獗，我们实在是不能容忍，我建议，我们应该马上采取行动，找到抗联的具体位置，一举把他们消灭。”
石田进茂已经忍耐不下去了，忽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非常激动地说道：“我到泰安之前，早就听说泰安境内没有抗联。李黑塔遭到袭击，加上这次冷家店警察所的被袭击，足以证明你们以前的报告统统都是假的。高桑，你们知道乌裕尔河是泰安南北分界线。李黑塔事件后，我们在乌裕尔河的十三道桥上设立了四个检查站，抗联的活动范围和驻地肯定在乌裕尔河以南。你们马上派人在河南进行拉网式排查，一定要找到抗联的具体位置。”
杜显祖心里琢磨，李黑塔事件和这次冷家店警察所被夜袭都在河南，自己的家就在河南的中心地带，这几年，并没有察觉到抗联行动的迹象。泰安独立大队是震三河那股土匪改编的。震三河绺子早些年的活动范围在克山、泰安和讷河三县交界，他分析到了抗联的真正驻地肯定在河北。李黑塔被袭，东新屯血案的发生，让他彻底认识到，自己真的再也不能帮日本人伤害中国人了。但这种场合自己若是一言不发，一定会引起石田的猜疑。
“高大队长，您刚才说整个警察所只有张富贵一个人活着回来。别人都死了，为什么他能活着回来？抗联撤往了哪个方向？抗联一共有多少人？屋内的警察是怎么全军覆灭的？抗联的伤亡究竟有多大？这些才是我们研究的关键。”杜显祖想了想问道。
杜显祖的一番话让石田进茂很佩服。石田也觉得，仅凭抗联没有通过乌裕尔河检查站，就判断他们的驻地和活动范围一定在河南，毕竟有些牵强。杜显祖的一番问话，让他有些混乱的思维恢复过来了。他想怪不得渡边纯四郎在泰安主政时那么欣赏杜显祖，这个人看问题的确比较客观，什么时候都不乱方寸。
石田进茂带着三分敬佩地看了杜显祖一眼，对高丕公说道：“高桑，你马上对张富贵进行审讯，全面了解事情的前后经过，每个细节都要询问清楚，掌握详情后，我们再研究。”
高丕公没想到，杜显祖的几句话，让石田进茂把矛头指向了公安大队。他有些不满，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和应付，整个人傻子一样地定在那儿了。
石田看到高丕公的样子，马上改变了主意，冲杜显祖说道：“杜桑，我看还是这个样子吧。让高桑马上带人去冷家店勘查现场，同时为他的部下收尸。这些人也算是为大东亚共荣而死。请你替高大队长去审问张富贵，把事情的经过问清楚，我们也好做出正确判断。”
杜显祖看着高丕公，再看看施永珍，又很为难地看了看石田。
石田进茂看出了他的意思，马上说道：“杜桑，你不要想得太多。大家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完成大日本帝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神圣使命，你就不要推托了！”
这时，高丕公也醒过腔来了，马上接着说：“杜大队长，那就麻烦您把家里的事儿先放一放，替兄弟我审审这个小子。情况搞清楚了，我们下步工作也好开展。兄弟我马上就带人去冷家店。”
“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高大队长把你的人送到自卫队吧，我不好派人去你那里带人。”杜显祖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高丕公马上答道：“好，我这就派李福生把人给你送过去。我让李队长配合您，在那儿伺候您审讯，您看怎么样？”
杜显祖心里明白，这是高丕公怕自己在审讯中做手脚，自己不好拒绝，就看着石田进茂说道：“石田太君，您看这么办行吗？”
石田知道这些中国人办事习惯互相猜疑。日本人在中国能维持统治，还真离不开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就点头说道：“好，就这么办，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弄清楚，然后向我汇报。”
上任这段时间以来，石田的重点工作一个是继续组织人力修好西大营和做好泰东车站的后期建设工作，另一个是强制推行粮谷出荷政策。
东新屯王怀刺杀包文海、王德怀后，渡边纯四郎血洗东新屯，把整个泰安县都镇住了，全县的百姓都被逼着签了字。眼看着就要收麦子了，他深信自己推行的政策肯定收效很好。石田知道凭借自己的贵族出身，泰安这个小地方是养不下他的。贵族血统让他也懂得，自己必须要把每一件事情做好，这样才对得起祖宗，才能名正言顺地调回哈尔滨或去长春。
石田干工作显得有些急功近利。他没想到抗联会主动出击，让他力求安静的想法被打破。他对抗联是既害怕又恨之入骨，这些人连影子都找不到，怎么才能剿灭他们呢？石田真的有些丧气了，他希望能通过冷家店警察所被夜袭这个突破口，找到抗联泰安独立大队的驻地，把他们一举消灭。
高丕公离开石田进茂的办公室，开着大汽车直奔冷家店。冷家店离泰安城五十多里地，从李黑塔屯子往西，也是在北安、克山、拜泉、泰安通往齐齐哈尔的公路边儿上。不到半个时辰，高丕公的人马就到了冷家店警察所。
老远就看见警察所的屋门开着，一条野狗在门口转悠。汽车一进院子，野狗“嗷”的一声蹿出老远，它并没离开，在不远处徘徊，不时地用舌头舔着嘴唇上的血。高丕公下车后就嚷嚷着，让手下的警察们进去看看情况。
中队长催小队长，小队长催小警察，小警察们奓着胆子掐着枪一步一步慢腾腾地往屋里挪。一进屋子，眼前一片凄惨的情景让人毛骨悚然。屋子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尸体，有的是脑瓜盖儿被打掉了，脑子像打碎了坛子的腐乳一样淌了一地。有的身上挨了好几枪，有的脑袋被枪打得看不出个人模样。最可怜的是离门口不远的一具尸体，肚子已经被掏开了，肠子肚子淌在外头，心肝已经被掏了出来，大部分被吃掉了。大伙儿知道，这肯定是刚才跑出去的那条野狗干的。屋子里的血腥味儿、白酒味儿和狗肉汤味儿掺杂在一起，让人忍不住要吐。
地上的盘子、碗，连同筷子、杯子到处都是。墙上的枪眼、鲜血和人的脑浆仿佛是一幅抽象派的油画，一边儿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血字：汉奸的下场！大炕上的行李卷子也被乱七八糟地扔得哪儿都是，一看这就是被翻腾过的。整个警察所的枪支弹药一点儿没剩，里屋的办公桌也都被翻了个遍。
高丕公实在是看不下眼儿了。他从屋子里出来，马上吩咐人去把炕上的被褥拿出来铺在院子里。再把屋里的尸体一具具地搬出来，用被子一个个裹起来。不多不少整整十具尸体，摆满了半个院子。
警察们含着泪看着这些和他们一样的弟兄们，心里充满了恐惧。他们都知道给日本人干事儿，是对不起祖宗的勾当。看见这些人的下场，他们真的害怕了，不知道哪天，这事儿就让自己摊上。
在泰安城里，张磕巴被李福生带到了杜显祖的办公室。杜显祖没有像正常审讯那样讯问张磕巴。看见他满身是血，杜显祖没让他坐在沙发上，让李福生给他找来了一条板凳。张磕巴的酒劲儿是过了，被吓着的劲儿还没过来，他糊了巴涂地被带到了自卫队。杜显祖问事情的经过时，他才开始醒过腔来。还没等说话，他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杜显祖让李福生给他倒了碗水，张磕巴一口气儿喝了进去，舔了舔嘴唇说道：“感——感谢老天爷，让我生——生来啊就酒量小，要不的，我非得跟他——啊他们一块儿死不可。”
他的回答让杜显祖糊涂了？警察所被偷袭跟酒量大小还有关系吗？
“张富贵，你不要着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慢慢地说清楚。”杜显祖平静地说。
张磕巴就从冷家店警察所轮班办伙食说起，讲到自己怎么杀了人家的牧羊犬，大伙儿怎么喝酒划拳吃狗肉，又讲到自己喝醉了，出溜到桌子底下睡着了，又怎么被枪声弄醒，再讲到怎么向抗联求饶，怎么被强迫着到泰安来报告的。听完张富贵的话，杜显祖知道真相了。公安大队平时管理不严，是造成这次被袭击并全军覆灭的重要原因。
“张富贵，你知道抗联从警察所撤退时，是向哪个方向撤的吗？”杜显祖又问道。
张磕巴回答道：“他们告——告诉我趴在地上，不到半个时辰不——啊就不许动。我周边都是死——啊就死尸，血都淌——啊就淌我一身。没把我吓——啊就吓死，我哪还有闲心看——啊就看他们往哪边儿——啊就撤呀？”
杜显祖知道张磕巴不是在说谎，他也懒得训斥他，就让文书把询问记录整理好，又让张磕巴看了看。
张磕巴拿过笔录前前后后看半天，说道：“啊就我——啊就不认字儿。”
陪审的李福生都气乐了，他说道：“不认字儿，你他妈的看那么半天干啥？不认字儿也没事儿，就在每一页上都按上手印儿吧。”
张磕巴二话没说，按照李福生指点挨页按上了手印。
杜显祖把张磕巴的口供送到石田进茂的手中没一会儿，高丕公也从冷家店赶回来了。高丕公心里十分害怕，通过现场勘察，他看明白了，杨镇山是在领着大伙儿喝酒的时候，遭到了突然袭击。从现场的痕迹看，屋外头一滴血没有，窗户、门上都没有弹痕，说明里面的人一枪都没来得及开，就都命丧黄泉了。
高丕公心里清楚，凭杜显祖的水平，别说对付一个张磕巴，就是十个张磕巴也不是他的对手。张磕巴肯定会一点儿不留地把情况说出来。他也知道，杜显祖平时根本就不太待见自己，他自然会把审讯笔录交给石田，关键是他还不一定能给自己垫好话儿。
于是，高丕公马上吩咐找几个人把那些个死倒儿埋了，领着弟兄们匆匆赶了回来。到了公安大队，他看见李福生已经把张磕巴领回来了，就知道事儿要坏，马上就赶了过来。还没进屋，他就听见石田在大发雷霆。
“这个高丕公，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他是怎么带队伍的？冷家店警察所要是有一点儿防范意识，也不会这么惨。我一定要处罚他。”
高丕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没敢再往前迈步。
这时，听见杜显祖说道：“石田太君，请您息怒。高大队长刚担任这个职位不久，上任后又很忙。处理李黑塔的事情、加强治安防范，他忙得焦头烂额。冷家店警察所所长杨镇山是李万银安排的嫡系，这些事情跟高大队长没什么直接关系。他上任后城内的防御搞得很好，下面的警察所他还没来得及整顿，这事儿就出了，他的责任并不大。”
高丕公在门外听见杜显祖帮助自己说话，眼泪都要下来了。别看杜显祖平时跟自己不怎么来往，关键时候还真帮自己说话。这是什么？这就是真人君子。
“我承认以前李万银把泰安的治安搞得一团糟，遗留下不少问题，也很理解高丕公很忙。这次冷家店警察所被袭这么大个事，你让我怎么向上级交代？处罚他是必须的。”石田听杜显祖这么一解释，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
杜显祖又岔开话说：“我们还是等高大队长回来后，听听现场的情况。让他们写一个完整的材料，你审阅后再向上汇报。我想他们会有办法跟上级交代清楚的。”
石田进茂也知道，在这里工作离不开杜显祖他们这些人，他也不愿意把高丕公处理得太狠。面对十条人命，他真的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这时在外面偷听的高丕公知道，自己该出场了，他高声喊道：“报告！”
石田听出来是高丕公的声音，没好气儿地喊道：“进来！”
高丕公进屋后就直溜儿地站在门口，两只眼睛死盯着石田进茂的脸。
石田怒冲冲地看着他吼道：“高丕公，你知道冷家店警察所被夜袭的前后经过了吗？”
“石田太君，我知道了。是卑职平时管理不严，他们在值班时喝酒，疏于防范才导致全体被杀。”高丕公紧张地回答道。
石田一听高丕公这么说，心里边儿多少还有点儿安慰。别管怎么说，高丕公跟自己没有撒谎，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语调也就平和了些。
“高桑，我知道你上任不久，手上的事务比较多。你对手下管理不严，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你的责任是推卸不掉的。现在，你要做的有两件事，一是搞一个汇报材料，对冷家店警察所遭袭事件给上级一个满意的交代。同时要进一步对现场进行勘查，找到抗联的行动踪迹，为我们找到抗联的驻地提供有利线索，你明白吗？”
“明白，卑职一定把这件事情做好。”高丕公就地一个立正，大声地答道。
石田又命令道：“你还要马上安排人，冷家店警察所一天也不能没人，他们的责任太重要了。开拓团要是出一点儿事儿，别说你，连我也承担不起。”
高丕公马上回答道：“请石田太君放心，我一定要加强冷家店警察所的警力，把最得力的人派去，保证开拓团的安全。我还要再次亲自去冷家店找抗联的踪迹，确定他们的活动范围。”
“好，你们下去吧。向上汇报的材料一定要抓紧，明天我就派人去北安省汇报。”石田冲着高丕公和杜显祖说。
高丕公和杜显祖离开了石田进茂的办公室，俩人同时出了大门。
杜显祖刚要往自卫队方向走，高丕公抢上前去拦住他说道：“杜大队长，今天兄弟我十分感谢您！要不是您在石田太君面前为我说好话，恐怕兄弟我今天就难过这关啦！”
“我说什么了？你怎么知道的？”杜显祖笑着说。
杜显祖这么一说，高丕公更加佩服他的人品了，他有些焦急地说道：“哎呀！杜大队长，你就别跟兄弟我打糊涂语儿了。你刚才跟石田太君说话时，我就在门外，听得明白儿的。你就是我的恩人，从今往后兄弟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家喜添贵子，明天我就派人给您送一份大礼。”
杜显祖平静地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也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杜大队长，您就别客气了！你放心，我高某人说话算话。从今儿个起公安大队就是您的。您还得帮我想个办法，这个汇报材料怎么写呀？”
杜显祖微微一笑地说道：“你还是采取过去李万银的办法吧。泰安县冷家店警察所为保卫开拓团，誓死与前来袭击开拓团的抗联战斗，十名警官牺牲，开拓团毫发无损。您看怎么样？”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杜大队长，兄弟我是五体投地，实在是佩服啊！”高丕公一拍脑门高兴地说。
杜显祖笑着说道：“高大队长，这不都是你们警察署过去的一贯做法吗？你还客气。”
“你就别恶心我了，这些招法都是李万银搞的，我哪会呀？”高丕公也笑着说。
说着俩人分手告别，各奔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