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地界的夏天,很难迎来朝霞后的响晴天。
驻扎在何公屯的泰安独立大队自从王钧团长来过后,整个队伍的士气更加高涨了。在岳子龙的指导下,宋红豪平时带领队伍的训练成果得到了充分肯定。王钧团长的肯定和鼓励更坚定了大家的信心。大家没想到,这支从胡子转变过来的队伍,不到一年就能被认可。
王钧团长离开前宣布了两件事情,一是根据工作需要,组织上决定提升岳子龙同志为东北人民军第六军十二团参谋长,当天就跟他一起赴任。二是组织上决定在适当时机建立中国共产党泰安县工作委员会。他还勉励大家说:目前,世界反法西斯形式非常好,日本人在中国的日子不会太长了。我们必须坚定信心,努力寻找时机跟小鬼子打麻雀战,继续发挥好我们地方抗联队伍的作用。
王均团长走后,泰安独立大队的队员们更加努力学习,认真训练,时刻准备着打鬼子、杀汉奸。
王怀在淑清的帮助下来到何公屯后,通过与抗联战士们的接触,思想发生了很大转变。他知道了东新屯惨案,感觉到对不起父老乡亲,更对不起年迈的老娘和妻儿。一想到这些,他的心中就像火烧油浇般难受。
他对天发誓:拼死也要把小日本赶尽杀绝。刚到抗联时,他每天都是看大家做什么也跟着做什么。一晃儿,他来快一个月了,看见的只是偷着杀一个汉奸、劫一点儿鬼子给养的事儿,总觉得不过瘾。他想搞一个大一点儿的动作,一个是为了解恨出气,也是想再震震抗联的名声。
王怀每天都在琢磨,想建议大队进行一场战斗。他家和乌裕尔河南岸的冷家店只有一河之隔,他对冷家店十分了解。冷家店是日本人在泰安建立的唯一一个开拓团居住点,一共六十来户,两百左右口人。这群人本来也是日本的普通老百姓,被他们的天皇老子远渡重洋整到咱们这边后,倒跟咱们装起了大。不仅抢了咱们的耕地还欺男霸女,看见什么抢什么。他们还都养着枪,一个个腰别着扁担横逛,仿佛他们成了这里的主人。
为了保卫这帮人,泰安县伪政府还在这儿专门建立了一个警察所。由汉奸杨镇山领十个伪满警察常年驻守。杨镇山这小子家就在三兴村住,是一个地道的无赖。他的一个表弟跟李万银是同学,李万银当上泰安警察署长后,他就混进了警察署。李万银本来想好好培养他,让他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可这个小子是马尾儿穿豆腐——提不起来,一天到晚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不算,还三天两头儿地给李万银惹祸。为了能省点心,李万银就派他到冷家店担任了这个警察所所长。
杨镇山到冷家店后,整天是啥事儿没有,就是算计着怎么从老百姓手里弄俩钱儿。看见谁家的姑娘媳妇漂亮了,有事儿没事儿找茬黏糊,啥时候弄到手算完活儿。他的手下也跟他学,弄得冷家店附近的几个村屯不得消停。
一天晚饭后,王怀实在按捺不住了,他就找到了范书英,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范书英觉得王怀的建议很有价值,一个是冷家店的警察所殃及百姓应该铲除,另一个是警察所位于日本人开拓团的居住点,端掉它对小鬼子绝对是个震慑。大家一致同意并决定袭击冷家店,铲除这群为小鬼子开拓团看家护院的恶狗。于是,范书英把孙翠莲和宋红豪找来,共同研究制订袭击冷家店警察所的作战方案。
冷家店距何公屯八十多里地,自从泰安大队袭击了李黑塔屯,小鬼子就在乌裕尔河上的十三道桥设立了四个检查站。要袭击冷家店就必须过河,过河就是第一大难题。明目张胆过是肯定不行了,化装分批过检查站,武器根本带不过去,即使过去了,撤退也是个大问题,焦点聚集在了如何过河上。这时王怀开了腔。
“这个事儿我早就考虑了。过河不一定非要走检查站。我们东新屯往西一里地左右有一个河湾子,是乌裕尔河最宽的河道。别看河道宽水却挺浅,只有中间两丈来宽能没人,其他地方涨水时也就齐腰深。这段河道我非常熟,我建议咱们不走泰安城,从兆祥屯插过去直接到东新屯,这骨碌道儿也就三十多里地。我们就从东新屯直接过河,我可以弄一条渔船,把武器弹药装在船上,其他人蹚水过河。会水的到河中间游几下子就过去了,不会水的扶着船也能过去,撤退时按原道返回。小鬼子神不知鬼不觉,咱们就把他的狗窝给端了。你们看这个主意行不?”
书英和红豪都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办法。
大白天明目张胆地调兵,书英觉得有些不妥,她说:“我看最好是夜间行动。三十里地的路程,咱们骑马一个时辰就到了。我看不用去太多的人,二十人足够了。派几名同志留在河北看马和接应,其他的同志过河。到河南后正是下半夜,咱们快下手,快结束。你们看怎么样?”
“王怀同志,过河后,大黑的天儿,你能准确地找到冷家店吗?还有,警察所在冷家店的哪个方向,哪个位置,你能不能搞清楚?”红豪问道。
王怀很有把握地说道:“这肯定没问题,我从东新屯杀死警务科长包文海后,就是连夜渡河从冷家店跑出来的,这条道我很熟。警察所就在屯子西边,离屯子有半里来地,孤吊儿的一所大房子,没有院套儿。从河边儿到冷家店,来回种地的、打鱼的早就踩出了一条小毛道儿,挺好走。”
“好,我同意王怀同志的意见,翠莲姐,红豪,你们看怎么样?”
孙翠莲一直认真地听着他们的发言,一句话也没说。书英问到她时,她沉稳地说道:“来回的路线设计得很好,我完全同意。我看进入冷家店后,也要讲究一点策略。最好派个身手好的同志,化装成老百姓去敲门。叫开门后,马上把开门的处理掉,埋伏起来的同志一起冲进屋,来个迅雷不及掩耳,把屋里人全部干掉。尽量不要去惊动屯子里的开拓团,他们都有武器,人也比较多,他们参与进来就容易打乱套喽,我们就难脱身了。”
书英和红豪吃惊地看着孙翠莲。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时只关心队伍后勤建设的大队长,对战斗部署也这么内行了,还说得条条是道。
书英肯定地说:“孙大队长说得太对了,我们尽量智取,谁也不能去惊动开拓团。你们放心,无论我们在警察所怎么折腾,开拓团也不会出来营救他们的。我们这边枪一响,开拓团那边肯定会起来做准备。我们不去打他们,他们肯定不会来救援。这样,结束战斗后,我们可以悄无声息地撤离。他们在泰安城里的主子知道了这件事儿,我们已经撤回来睡大觉了。”
孙翠莲接着说:“这次战斗,我也要参加!”
还没等翠莲说完,宋红豪第一个站了起来。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我要求这次战斗由我指挥,大队长和政委都不要参加了。我说出来你们别不乐意,怎么说,你们也是女同志,三更半夜不算,又蹚河又步行,你们的体力就不占优势。你们定好作战方案,指挥战斗就行了。战斗员还是我来吧!”
一般情况下,红豪是从来不这么说话的。对孙翠莲他还敢提出男女有别,可对书英他一点也不敢。他知道书英在上学时就是妇女运动的代表,今天他敢冒昧地这么说话,主要是想拦住翠莲,也想阻拦一下书英。
红豪没想到的是范书英不但没生气反而笑着说:“我也同意红豪同志的意见。孙大队长,你也省省吧,对付十几个小警察,还用你大队长亲自出马?就这么定。我也不去,由红豪、王三毛和王怀同志带队,人员由宋副大队长亲自选定,作战时间就定在明天晚上。不过我们要注意保密,明天行动开始时,也不要透漏具体战斗内容。渡河前,红豪作动员时再做战斗部署。大家看,就这样行吗?”
淑清来到杜显祖家的第三天,李凤莲就出现了产前的反应。杜显祖早就联系好了日本人在泰安城建立的县医院。这里的妇产医生,是国民高等学校校长河野逢治的老婆河野良子。河野逢治跟杜显祖有交情,平时李凤莲和河野良子也有交往,她们也经常在一起吃饭、打牌。对于李凤莲的分娩,河野良子也非常重视。李凤莲一觉病儿,马上就住进了泰安县医院。淑清和新雇来照顾孩子的王妈,拿着新生儿用品一起来到了医院。医院里的护士全是女的,让淑清看得眼花缭乱。她没想到这女人还能出来做事,而且还是做郎中。
她看见李凤莲被两个浑身上下一身白、连帽子都是白色的女孩儿推进了一个小屋子,她忘了看李凤莲脸上的表情,只是傻乎乎地看着那两个推车的女孩儿发呆。论年龄她们差不多少,看见人家那派头儿,淑清内心有了几分羡慕。
大约一个多时辰,李凤莲被用车子推了出来。护士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交给了早就等在门口的杜显祖,笑呵呵地说道:“恭喜您,杜大队长,您夫人给您生了位公子,六斤八两。”
杜显祖高兴地接过孩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旁边的王妈笑着对杜显祖说道:“老爷,还是给我吧,看你大手大脚的,这么点儿个孩子,你怎么抱啊?”
杜显祖把孩子交给王妈,回头冲站在身后的欧振海说:“欧队长,赶紧派人快马去杜家围子给老太爷送信儿,告诉他说夫人给他生了个大孙子。”
欧振海跟了杜显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到他这么高兴过。都说杜翻译官有素质,稳稳当当,喜怒不形于色,那是没到时候。你看今天,这稳当出名的人也照样屁颠儿屁颠儿的了。他答应着急忙下楼去安排人。
“王妈,把孩子抱过来让我看看。”李凤莲和孩子被送进病房后,她强打着精神叫着王妈。
这时大家才醒过腔,忘了这生孩子的还没看见孩子呢。王妈把孩子抱了起来,侧着身子把孩子的头露出来,冲着李凤莲。杜显祖马上跟了过去,看见疲惫的妻子有些心疼。他把凤莲的被子往里掖了掖,关切地看着她。李凤莲已经体会到了丈夫的意思,会意地笑了笑。
夏季的乌裕尔河,就是一条埋在草海中的巨龙。关于乌裕尔河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话说很多年以前,有一条桀骜不驯的白龙不按天庭的规矩办事,风雨无度,结果弄得人间四季不分、五谷不收。王母娘娘得知此事,下到凡间来制服这条白龙。见到白龙后,王母出于仁慈之心想把小白龙说服,让他好好地服从天庭的管理,为人间造福。小白龙不服,问王母:“你们有什么本事能让我归附于你?”王母反问道:“那你有什么本事呀?”小白龙说自己一个时辰,一口气就能用角拱出一条河,从三景山出发直通嫩江。王母笑着说,那你就拱一个我看看,如果河通了,我就不再管你。如果拱不通,你就要服从天庭的管理。于是,小白龙就开始由东向西,逆着正常江河的流向开始拱。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就拱了大半,王母看了有些着急。眼见着就拱到了一片大草甸子,王母从头上摘下金簪扎在了草甸子上。小白龙正拱得来劲儿,突然间觉得前面的黑土变得异常坚硬,因为事先有规定这条河要一口气拱出来,小白龙不敢抬头看是什么挡住了去路,只得在草甸子上四处打磨磨。小白龙拱了大半天,也没有拱出所说的通往嫩江的河来,最后活活地累死了。他的身子就化成了这条逆向而流、蜿蜒曲折,最后也没流到大江、汇入大海的乌裕尔河。那个把小白龙憋住的草甸子变成了一片湿地,人们因此而给它取名叫扎龙。也正是这条松嫩平原上最长的内陆河,造就和养育了扎龙湿地。
夜深了,二十匹快马悄悄地来到了乌裕尔河东新屯河段。在王怀的引领下,宋红豪派人把马隐藏在没人深的草棵子里,领着十六个人悄悄地来到了河边。这时,王怀已经从河边的一户打鱼人家偷来了一条船,按照王怀的设计,大家把武器和衣服都放在了船上。
夜幕下,十六个赤裸裸的汉子按照王怀指定的河段开始渡河。因为是内陆河的原因,乌裕尔河水白天被灼热的阳光晒了一天,晚上的温度还很高,抗联队员们没有感觉到一丝的凉意。要不是有任务,他们肯定会畅畅快快地在这里野浴一回。大家一点儿也不敢言语,尽量弄得没有声音。正像王怀说的那样,快到河中心时水位开始变深,王怀在前边探路,后边的人跟着他,顺顺当当地就渡过了两丈来宽的深水区。
此时,冷家店的警察所里,杨镇山正领着他手下的一帮弟兄喝酒。无赖出身的杨镇山是个不愿意被人管的主儿,当初他借表弟的光,借助李万银在泰安警察署弄了个差事,还被李万银提拔成了个小队长。开始时他还觉得很新鲜,时间长了,没长性的他就开始腻歪了,站岗他空岗,执勤竟是对付。当初岳子龙夫妻逃出泰安城时,李万银就觉得是从杨镇山的巡逻区跑出去的,李万银真想狠狠地处理他。看在他表弟的面子上,李万银还是没下去手,就把他派到了冷家店开拓团的警察所来。
冷家店开拓团是伪满康德六年建立的。建立时,这里就设立了警察所。慑于开拓团是武装团体,这些年无论是抗联,还是胡子,都没人敢动这里的一草一木。李万银知道杨镇山也不敢惹乎日本人,就把他派到这儿来。
杨镇山来到冷家店已经二年来的了,没惹什么大事儿,可是周边屯子的老百姓他也没少祸害。他的手下有规矩,十个人轮班儿弄吃喝。谁的班儿谁知道,到时候就开始琢磨怎么去老百姓家里糊弄,他们的吃喝可比在泰安城里强多了。
按照轮班的规矩,今天是张磕巴的饭班儿。这小子早就琢磨好了,愣把一户河边放羊人家的牧羊犬给打死了。拿回来扒巴扒巴、洗巴洗巴就扔锅里烀上了,干辣椒小白菜一锅出,香味飘出老远。
老话说,三伏天吃狗肉赛过活神仙。天气高温,再整上几两小白酒,这帮小子光着膀子、喊着号地喝着。因为平时根本没事儿,加上杨镇山还是个不着调的主儿,连门都是虚掩着的。正在这帮不知死的鬼吆五喝六的时候,红豪带着抗联战士已经摸到门口了。
要不说阎王爷难救该死的鬼,杨镇山胆子大到晚上都不设岗,他要是不该死才怪呢。红豪领着人摸到警察所房檐儿下,大家伙儿看见是这么个情况都乐够呛。
红豪示意三毛带几个弟兄把枪口都对准窗户,他一脚踹开房门高喊:“不许动,谁动要谁命。”
坐在中间的杨镇山手枪就放在桌子上,正看两个手下在划拳呢,他下意识地去拿枪,可手还没碰到枪把子,红豪的枪就响了,只听“啪”的一声,杨镇山应声倒地。把在窗户口的王三毛领着几名队员,没看见屋子里是怎么回事儿,听见枪响就用枪管捅破窗棂纸,一顿乱枪射进屋子里。可怜杨镇山手下的这帮弟兄,还没醒过腔就全倒在了血泊中。
要不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张磕巴今天伙食弄得不错,被弟兄们一顿表扬,这个敬一杯,那个敬一杯,把这小子给弄多了。他已经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其他人愣没发现,他捡了一条命。一顿枪响把这小子弄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正在做娶媳妇的美梦,被一阵响声惊醒,他还以为是迎亲放炮仗呢,睁眼一看不对劲儿。什么东西黏糊糊的,顺着上边往下淌呢?他用手一摸,当时就醒酒了,妈呀!哪来的血呀?
张磕巴一抬头看见一大排枪管子都对着他一个人,当时就尿裤子了。
他连滚带爬,跪在了地上口里喊着:“三老四少,三老四少饶——饶命。小的家里还——还有八十老母,求你们给——给我一条活路。”这小子哆哆嗦嗦、磕磕巴巴地直磕头。
王怀一把将这小子抓了起来喝道:“什么他妈的三老四少,爷爷是共产党,是抗联。”
“抗联爷爷饶——啊饶命。我是好人,从来没——啊没干过坏事儿,我知道抗联爷爷不——啊不杀好——啊就好人。”张磕巴一听是抗联,马上就换词儿了。
看见张磕巴吓成这个样子,红豪看了大家一眼说:“把枪都放下吧。”
红豪转过脸来对张磕巴说:“你叫什么名字?”
“张——啊就张富贵,他们都管我叫啊就——张磕巴。”
“今天算你命大,我们就饶了你一命。记着,我们撤离后,你马上就去泰安城找你的主子高丕公汇报。”红豪非常严肃地说道。
张磕巴马上“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急急忙忙地说:“大爷,你打——打死我——啊就我也不敢。你放心,我马上就离——啊离开泰安,上呼兰找我——啊我大舅去,今天的事儿我一点也——啊也没看——啊看见。”
“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哪那么多废话?!我们走后,你马上去泰安城报告。就说东北抗日联军泰安独立大队连夜袭击了冷家店警察所。什么情况你就如实汇报,差一点儿,我要你的命!”红豪喝道。
听红豪一喊,张磕巴当时就造懵圈了,马上回答道:“是,照啊——就照办。”
这时,王三毛已经带人把警察所搜查了一遍,所有的枪支、弹药和值点钱的物件儿都变成了战利品。
正像孙翠莲和范书英分析的那样,冷家店开拓团的日本人听到枪声都起来了,却没一个人往警察所这边儿凑合。
宁静的乌裕尔河,在一片欢快中悄悄地流淌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