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杜显祖家大喜临门,动荡的时局让这个家庭受到很大影响。家里的喜事让杜文元最高兴,孩子出生一个月,他先后从杜家围子来泰安五趟。看着孙子他一天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但每次来看见儿子的脸色,他感觉到杜显祖心事重重。
一转眼李凤莲就出满月了。
按照规矩,杜家安排了大场面的满月酒。他们没有请堂会,在方家戏园子连包了三天大戏。淑清和平时一样,每天只管李凤莲的饭,有时杜显祖没口味了,也请她帮着做点儿可口的。知道了淑清是共产党派来的,杜显祖就不再拿淑清当孩子看了。杜显祖这些年尽在政界混,在他的心目中,共产党没有一个不叫他佩服的。他知道这些人除了具有非凡的智慧以外,更主要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有对信仰的无比忠诚。杜显祖常常找一些共产党的书籍来看,寻找共产党人信仰的根基究竟在哪里。
苏联红军进驻泰安一个多月了,他们并没有明确泰安的交接日期,也没有拿出交接方案。杜显祖非常着急,他盼望着共产党能抓紧进驻泰安,这样,才有把握从苏联红军手中直接接收泰安。
这天,杜显祖回到家刚进屋,淑清就来到了他的书房。淑清看见没有人注意到她进来,就手里拿着抹布,边儿收拾桌子上的东西边悄悄地说道:“二叔,老家来人了。”
杜显祖倒了一杯茶,端起来并没有喝,也是声音不大地问道:“是岳先生吗?”
淑清回答道:“不是,是北安省工委派来的,也有我们泰安的人。”
“他们在哪儿?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杜显祖问。
淑清看看门外没人,接着说:“他们住在客栈,一共五个人,其中有三位是省工委派来的,另外两位是从泰安独立大队抽调的。他们来是做接收筹备工作的。岳参谋长指示,要我们一定保证这五位同志的安全。这五位同志的组长是由省工委派来的陈查礼同志,副组长是我们泰安独立大队的副大队长宋红豪同志。三名队员有两名是省工委派来的,一个叫于德水,一个叫侯金斗,还有一位是泰安大队的中队长王三毛同志。他们住在安平客栈,他们不是苏联红军召集来的。岳参谋长让我转达您,要想尽办法,保证这些人的安全。”
杜显祖听得十分明白,岳子龙已经把他当自己人了,他十分兴奋。
“我应该去跟他们见一面。”
淑清答道:“这我已经考虑过。您可以化装去一趟客栈,他们的房间号是106和108。你敲门时他们会问你是谁,你就回答,是家里人让来报平安的。去客栈时,你一定要注意,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白星魁跟国民党党务专员办事处的人打得火热,这几天正在鼓动高丕公的公安大队。他们的人四处活动,现在风声很紧,你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杜显祖说:“这没有问题,正好杜家围子有两个老亲今天来了。我就以送他们去住店为名去一趟客栈,没有人会怀疑。”
“那好吧,你一定注意安全,就是见面取消,也不能轻易暴露。”
淑清说话间,突然大声问道:“二叔,你晚上在家吃饭吗?我一会儿给二婶儿炖排骨,你要是在家吃饭,我就多炖点儿,带您的份儿。”
杜显祖被他突然的高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李姐进客厅了,看样子是要进李凤莲和他的卧室。
“不了,杜家围子老家来了两个老亲,晚上我陪他们上百花园儿吃去。”
“那行,我就给我二婶儿做点儿得了。”淑清说着走出了杜显祖的书房。
秋天的天黑得真快。杜显祖从百花园儿吃完晚饭,领着两个客人就直接奔安平客栈。陪客的扁平脸欧振海也要跟着去客栈。
“欧队长,你也一天没回家了,客栈你就不用去了。我正好顺道,把他们二位送到客栈,从那边儿直接就回家了,你也省着来回跑瞎道儿。你回家早点儿歇了吧。”杜显祖对扁平脸说。
欧振海一听大队长这么关心自己,非常感谢,赶紧说:“那哪行啊?大队长家的客人,咱们不能慢待。我去安排好再回去!”
“不用了,我和安平客栈也熟悉,到那儿把店簿子一写就完事儿了。这么的,你明天早晨早点儿起来,去客栈找他们二位,陪他们吃早饭,我就不去了。你看这样行吧?”杜显祖说。
欧振海说:“行,就这么定,你跟店里的人说一声就行,明天早晨我去了一堆儿算账。”
“二位老兄,那兄弟我就失陪了,明天早晨见。”扁平脸跟两位客人打了个招呼,转身回家了。
杜显祖到客栈没亮明自己的身份,像普通客人一样交钱安排好房间。把二位客人送到房间后,转身就下楼了。来到一楼的106房间门前,他点着了一颗烟,借着点烟的工夫四处踅摸一圈,看四周没人就轻轻地敲了三下门。淑清告诉他敲门时要一长两短。
里边的人听见有人敲门,马上就有人问道:“谁呀?”
“是家里人让我来报个平安。”杜显祖轻声回答。
里边没有动静,门被轻轻地打开了。杜显祖一侧身走了进去。
这是间不大的客房,一共三张床,地中间儿放着一张八仙桌子,四面儿放着四把椅子,桌子上摆着茶壶茶碗儿。屋子里三张床坐着五个人。杜显祖心里说,看来淑清所说的五位同志都在。杜显祖没吱声,先坐在了椅子上。
“杜先生,你还记得吧,我是泰安独立大队的宋红豪,袭击李黑塔屯子时,咱们见过面。”宋红豪认识杜显祖,马上迎过去说。
“我当然知道你,打我们家响窑时,就是你领着去的吧?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家还是你们独立大队的功臣呢。如果没有我爹的万贯家财,你们独立大队想组建起来,恐怕还真的挺困难吧?”杜显祖说完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杜显祖这一笑,使整个屋子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宋红豪回头把一个个子不高、戴着眼镜的男人拉了过来,冲着杜显祖说道:“杜先生,这位就是北安省工委派来的接收筹备组组长陈查礼同志。”
“陈组长,这位就是岳参谋长跟您提起的杜先生。他现在是泰安自卫大队的大队长,是我们自己人。”
杜显祖很直接地说道:“目前,从我掌握的情况看,国民党在泰安的活动十分猖獗。他们利用警、匪、宪、特正在组建队伍。无论从经济实力看还是从活动范围看,国民党实际上已经占了上风。要想从苏联红军手中直接接管泰安,绝不是我们想得那么简单。我建议,既然国民党在泰安建立了党务专员办事处,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大张旗鼓地建立我们的进驻组织。我不直接出面,我可以通过手下的人为你们找一处办公地点。机构建立了自然就会有社会影响,国民党也不敢轻易对你们动手。这样,既有利于安全,更主要的是有利于为接收泰安造声势、做铺垫。”
陈查礼认真地听着杜显祖的分析,觉得杜显祖说得非常正确。
“杜先生,你的分析很有道理。目前,别看表象上泰安城秩序没乱,可实际上苏联红军只是代表国际社会暂时在这里管理,对老百姓的生产生活他们根本起不到作用。加上土匪肆虐,在没有接收泰安城之前,我们还不能对他们采取任何行动。苏联红军虽然知道共产党始终在和日本人斗争,毕竟现在的中华民国还是由国民党统治,要是想把泰安直接变为解放区,国民党是不会拱手相让的。杜先生提出的我们也公开建立组织的想法,我看是十分必要的。明天,我们就直接去苏联红军司令部声明,我们在泰安也要建立办事处,大家有没有不同意见?”
大家看着陈查礼,没人发表不同意见。陈查礼接着说:“还有,明天早晨,于德水同志坐火车返回北安,找王钧司令员汇报。建议泰安独立大队结束地下战斗,从克山境内的何公屯,进驻离泰安城最近的瓦盆窑。这样,可以对国民党方面起到震慑作用,万一国民党有什么动作,我们调遣起来也方便。同时向司令员请示,建议在拜泉、克山、泰安三县交界处选一个地方进驻一支部队,与各县的地方队伍相呼应,以保证各个县的政权顺利接收。”
共产党在商量事情部署工作时对自己没有任何防范,杜显祖很感动。
“陈组长,明天早晨,我就派人为你们选定办公地点,所有的物资保障你们都不用担心。我再派一名心腹做你们的后勤保障,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杜显祖很有把握地说。
陈查礼拉着杜显祖的手说道:“杜先生,非常感谢你为我们党所做的工作。你现在的位子对我们接收泰安非常重要,目前请暂时不要暴露你与我们党的关系,继续做好你的自卫大队大队长。这样,国民党有什么行动,你会给我们提供最新的消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杜显祖点着头说:“好,陈组长,就按您的指示,我继续隐蔽一段时间。国民党的特派专员尚其悦正在组建武装,他们肯定会把我作为重点对象,你看我应该怎么来应付他们?”
“这样,他们找你的时候,你就采取朦胧的态度,能拖一天就拖一天。至于以后怎么来对付他们,我们再慢慢想办法。”陈查礼很沉稳地说。
宋红豪抢话说:“杜先生,以后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不要见面。有什么情况,我们会通过王淑清同志向你转达。你要有什么事情需要通知我们,也由她来转达。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又是保姆身份,出来进去没人注意,更有利于安全。”
“好的,那咱们就这么办。明天我安排好一切后,就让小清通知你们。你们和苏联红军谈完,就可以直接搬过去。我找一个吃、住、办公都在一起的地方,再派一个心腹给你们做饭和安排生活。没有别的事儿,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回去了。”说完杜显祖站起身想往外走,宋红豪拦了他一把,又看了王三毛一眼。
王三毛悄悄地开门出去,到门外踅摸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回到屋里看了红豪一眼,摆了一下头。红豪这才拉起杜显祖的手说道:“杜先生,保重!”
昏暗的电灯下,杜显祖悄悄地走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1945年10月12日,泰安城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雪絮满天翻飞,随着狂风把整个世界搅个稀烂。
泰安火车站戒备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公安大队、自卫队全部出动,隔三岔五地能看见几个苏联红军在站台上走动。
上午十点,一群狼狈不堪的日本人,在全副武装人员的押送下,连滚带爬地向站台边停着的闷罐车上拥动。这是日本开拓团将从这里被统一押解到北安,转往到旅顺口登船回国。在冷家店居住了六年后,这群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里的日本人,又狼狈不堪、屁滚尿流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自康德六年也就是1939年春天踏上了这块土地后,他们做的也是幸福梦。六年来,他们在这里耕作、繁衍,他们也想过平常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为了效忠天皇他们漂洋过海,迁徙到了这块一攥就流油的黑土地上。他们踏上这片黑色的土地,感觉来到了天堂。别人的村落和耕地被他们霸占,村子里的人被强行赶走。他们肆无忌惮地在这块土地上掠夺,没想到,仅仅六年,他们的美梦结束了。
一支支冰冷的枪对着他们,他们哭爹喊娘地从美梦中惊醒。他们已经感悟到:这个世界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是你的,再蛮缠也得不到。
石田进茂跟他的侵略者属下,也将同时乘这列专车一同离开泰安。看见两百多名连滚带爬的开拓团团民,石田内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这个场景让他想到,他们这些侵略者在这片土地上,制造过的比这更悲惨的一幕幕。泪水和融化的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无心擦拭。
石田站在车门口木然发呆。突然,一只苏式大皮靴踹在他腰上,他一个趔趄摔倒了,脸撞在冰冷的站台上。他艰难地站起来,滴下来的鲜血溅在雪地上,马上被飘落的雪遮盖了,又一滴血滴下来,瞬间又被掩盖了……
石田自问:我们能记住今天吗?我们会不会像这雪地上的血滴一样,寻找痛苦的复始呢?
随着一声汽笛的鸣叫,列车缓缓开动了,残喘着,“呼哧呼哧”地爬行。浓浓的蒸汽和黑烟把整个车站掩埋了。随着疾风的摇动气团慢慢散开,还给人们的仍旧是一个释重后的愉悦世界。
转眼间,大雪停了。人们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走来,艳艳的太阳刺眼的亮,透过轻轻的雾气,大地熠熠生辉,仿佛萌发出一股灼热,引起的是生机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