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上半学期,吴老师就发现了我的美术天赋,并让我参加了学校美术小组。那时正值“大跃进”年代,学校担负了许多社会上的美术宣传工作。每次任务下来,吴老师总是与同学们一起,背着画板,扛着梯子,深入到社区的街头巷尾,画壁画、写大字、办板报等,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吴老师是一位忠诚于美术教育事业的好先生。在她的培育下,大连第九初级中学,先后有许多同学考入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等上级学校。唯独我,最终辜负了吴老师的期望。
吴老师无子嗣,但吴老师身边却有一大批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记得当时班上有一位男同学,自小就厌倦美术课,对吴老师也不够尊重,绘画成绩自然很差。但吴老师发现他字写得好,最终还是说服他参加了学校的美术小组。在吴老师的耐心帮教下,那位同学后来终于练就一手漂亮的美术字,并因此终身受益匪浅。
一九五八年五月,学校突然宣布停课三天,全体师生去海港东部作业区打麻雀,同学们无不欢呼雀跃,胜似年节。《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除四害讲卫生》的指示是二月十二日下达的,通知强调,力争在十年或更短的时间内,将“四害”彻底消除。而消灭麻雀,则成了此次运动最荒唐的一个亮点。
五月七日,旅大市围剿麻雀总指挥部,发布了向麻雀展开总攻击的动员令。决定从五月九日起至十一日,用三天时间动员全民统一行动,在全市范围内向麻雀展开总攻击。动员令言明:“全体战斗人员,每天从上午五点到九点,下午四点到七点半,按时进入阵地,其他时间可留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人继续战斗,保证不让麻雀喘息,晚八点到十点,由突击队进行搜捕掏堵。”
九日,成千上万兴奋异常的各界男女,从清晨起便奔赴全市三百六十四个作战区域。据《旅大日报》记载,当天大连师范专科学校和大连水产学校共备红旗四百面,轰杆七百根,草人六十九个,手电筒一百一十一个,鞭炮四万多响,梆子一千多个。一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那场面可以说是相当的壮观。
一九五八年是一个因无休止的社会活动而经常停课的年代,人们为“十五年赶上和超过英国”而停课游行,为雨后春笋般兴起的人民公社而停课欢呼,为万炮齐轰金门马祖而停课示威,为一千零七十万吨钢而停课加油,为与工农相结合而停课勤工俭学,为“工业抗旱运动”而停课收缴废钢铁。一夜之间,全国城乡街道两旁几乎所有的墙壁上,都被涂绘了“工农业卫星上天,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的街头壁画,每个人都沉浸在一种亢奋的激情里。
人民公社成立以后,故乡唐庄很快也办起了公共食堂。在公社经常组织各庄参观评比的全力推动下,唐庄的公共食堂办得有声有色。负责做饭的大师傅们使出看家本领,一日三餐馒头花卷豆包大饼,包子饺子油条炸糕,十天不重样地吃,生产小队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连平日难见的大米小豆干饭,都端上餐桌敞开吃了。菜就更不用说了,各队成天杀猪宰羊,社员家猪圈里的肥猪,只要够分量,拖出来就放血。一到吃饭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像当年土改吃大户一样,不知从哪儿都钻了出来拥向食堂,在高音喇叭传出的“社员都是向阳花”的令人欢愉的旋律中,每个社员都吃得红光满面。
南街的李长顺,编了一段顺口溜:“生产队呀真不离,社员成天开大席。人民公社真不赖,多大的家当也敢败。”中国人无法自控了,人们高唱着“一条大道在眼前”的革命歌曲,开始一路向左斜去。
因为在去年的诗歌朗诵比赛中,我已崭露头角,中山区少先队大队委员会的辅导员们很快就发现了我。
一九五八年初夏,我以中山区祝贺团团长的身份出席了旅大市首届少先队员代表大会。在大连少年先锋队的历史上,那是一次空前的盛会。
头天晚上,父亲亲自持熨斗为我熨好了白衬衫蓝裤子,熨平了绸子红领巾。母亲从秋林公司给我买了双白色高腰回力球鞋和一双白色棉线袜。
开会的那天早上,临出门时,父亲又将一大坨凡士林油抹在我的头发上,黏糊糊的,用梳子梳成油光锃亮的小分头。
“再少喷点香水……”父亲追着我喊,我夺路而逃了。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迈着鼓乐齐鸣的节拍,在星星火炬旗帜的引导下,我率领一百二十名手持鲜花的少先队员,走进人民文化俱乐部灯火辉煌的大礼堂。
不久,我又以大会主席的身份,主持了中山区少先队员代表大会,主持了少先号渔船下水仪式等大型活动。中山区少先队的大队辅导员曲老师对我的工作十分满意,她笑着对身旁的老师说:“唐浩比十六中徐衍国的声音要脆多了,也标准多了。”
一九八五年,我刚调到大连电视台工作不久,一天中午吃过饭后,一位电视剧部的同事,指着迎面走来的一个中年人:“不认识吧,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徐衍国同志,当年广播电台的著名播音员。”我赶忙走上前去与他握手。四年之后,我被他调到国际部,成了其麾下的一名电视编导。
在九中与我同届的同学里,有一位品学兼优的学校大队学习委员叫滕毓素。滕毓素与我是小学同班同学,初中时我在六班,她在五班,五班的班主任李钦芝便是我们班的代数老师。
滕毓素一直是一位活跃的少先队社会活动的组织者,但由于我的出山,滕毓素旋即被冷落了。作为她的班主任,一贯争强好胜的李钦芝老师当然很不舒服。
李老师可不是一般人,一九五九年作为辽宁省的先进人物,她曾经出席过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的全国群英会。所以心生羡慕嫉妒恨的李钦芝老师,经常在她的课堂上对我实施定向突袭,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扫地,愚不可及。长此下去,上代数课对于我来说,真可谓如履薄冰,我的数学成绩从此一蹶不振。
一九五八年秋季开学后不久,姐姐被辽宁体工队女子排球队选中了。那一年姐姐十五岁,身高已达一米七五。辽宁女排的张指导在全省各高中选人时,一眼就相中了她。
父亲开始是不同意的,在父亲看来,接受高等教育是我们姐弟四人必须完成的起码学历,但架不住张指导的耐心开导,他从毛主席“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题词,讲到辽宁女排在全国取得的上佳名次,讲到了听从祖国召唤为国增光的重大意义等。
“唐棣可以去一年,最多两年。但大学还是要读的。”父亲最终还是有条件的同意了。
姐姐去沈阳后,我和唐宛都轻松了许多。姐姐从小性格就很强势,由于身患甲状腺亢进,平日性格急躁,父母不在身边时,对弟弟妹妹的管束十分严厉,所以我和唐宛都特别怵她。
自打搬到清爽街二号后,姥姥越发感到寂寞了。平日里,她只有和我能说说话,谈她过去的风光岁月,谈她熟悉的南侠展雄飞、锦毛鼠白玉堂、黑妖狐智化,谈黄天霸、窦尔敦、朱光祖,谈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姥姥没读过《红楼梦》,这和她家道中落的经历不无关系。姥姥偶尔也白描几幅花鸟鱼虫聊以自慰。而对于绘画的热情,我却远不及栖凤楼小三条时代了。虽然美术老师吴兰英对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但我却心猿意马,偶尔画上两笔,兴趣不大。
一九五八初冬,大连第九初级中学深入大连造船厂,进行了为期四十天的勤工俭学。我开始被分配在小五金车间学钳工,不久,又被调到翻砂车间,与砂模和钢水打交道。在那个喧闹的车间里,我接触了第一线的产业工人,了解了翻砂铸造的全过程。
一天中午吃罢饭后,我约几个同学到船台去瞻仰那艘即将下水的“跃进号”万吨巨轮。这是我国建造的第一艘万吨远洋货轮,排水量达二点二十一万吨。
那一天风和日丽。乳白色、豆绿色与深绿色相间的巨大船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光鲜。工人们正吊在船首,精心绘制两条腾飞的巨龙。从船台周围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一阵阵激动人心的歌声。
五年计划看三年,
苦战三年看头年,
赶上那个英国用不了十五年。
嗨嗬,嗨嗬,嗨嗬!
十五年,十五年,嘿嘿,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