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区群专当执勤的群专队员,大多是从各基层群专组织选调来的成建制的脱产人员,他们每隔一个月轮换一次。我被押群专的那些日子里,正是由岭前农场和大连机床附件厂的工人阶级值勤。值勤人员有男有女,但大多是年轻力壮的中青年基干民兵。
移押到友好路一二四号当天下午,刑讯就开始了。被羁押在监室里的人犯,立刻像死一样的沉寂。从天花板上的五楼,传来声嘶力竭的逼供声和惨不忍闻的哀号声,监室里的每个人犯都竖着耳朵尽力分辨着外面的动静。
随着一阵嘈杂,监门被踹开了,一群佩戴“执勤”袖标的专政队员闯了进来:“谁叫刘元合?”
始终躲在角落里的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突然全身抽搐起来,他坐在那里,惊恐地向后使劲:“你们还要干什么?”他突然大声抗议:“打死我吧,你们打死我吧!”
所有的群专队员一下子都愣住了,他们谁也没想到,这垂死的老东西竟如此嚣张地咆哮监室。只见一个穿白球鞋的年轻人,上前一脚便踹在老人的肚子上,随后,他敏捷地扑上前去,将老人打得晕头转向。紧跟着,另有两个大汉饿虎扑食般地拥上前去,动作纯熟地将老人的双臂反剪起来并使劲提起,老人立刻被压成九十度的弓形。
“打死我吧,打死我吧。”那老人倔强地喘着粗气,很快便被那群壮汉拖走了。
晚饭前,刘元合被架回了二号监室。人们注意到,他左脸的淤血已经成深紫褐色,左眼肿成一条细缝,胸前沾满了大片的血迹。
“还喊不喊了!”小白鞋厉声问。
刘元合跪在那里,迟钝地摇了摇头。
“告诉你,再有下一回,我扒你的皮,信不信?”
老人跪在那里,迟钝地点了点头。
都说猫有九条命,但我可以证明,这里的许多人犯,起码有十条命。
群众专政指挥部的执勤人员,几乎人手一根三角皮带,成了那时这类人员每天必备的典型器具。
所说的三角皮带,其实是用车床上使用的三角橡胶皮带加工而成的一种刑具。它长逾二尺,粗细约三公分,由两条断面为三角形的橡胶皮带合成一股,用细铁丝或细铜丝十分致密地缠绕在一起。其一端留一把柄,之后再甩出一束色彩鲜艳的塑料丝线来持在手中,像冷兵器时代的龙泉宝剑,既威武又飘逸。
由于橡胶本身比较柔软,而致密缠绕的铁丝铜丝又很沉重,所以这种三角带一旦抽起人来,深彻骨髓,一鞭子抽断活人脊柱的事情早有耳闻。
二号监室共关押了九名人犯。刘元合年纪最大,那一年他六十周岁。
时间长了,我渐渐了解了这个身材矮小,每天蜷伏在监室角落里一声不吭的刘元合。
“从山东家来大连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咱没有文化,也没有其他手艺,就凭力气拉车吧,一拉就拉了一辈子。”
老人捕前是青泥街道一名拉人力车的运输工人,罪名是反动会道门的头目。
“光复前那日子苦呀,咱当苦力的连狗都不如。娶不上媳妇,成不了家,一年一年风里雨里地熬呀,心里苦得没地方说去。后来,在一个工友的介绍下,我入了皈依会,很多拉车的苦力都入了皈依会,那里让人行善,让人吃亏是福,让人盼望来世。可谁也没想到,解放后,政府把皈依会定了反动会道门。我因为介绍过三位工友入会,就成了反动会道门的头目。从一九五一年镇反开始,直到今天也没整明白,一直是历史反革命。”说着,他摇了摇头:“哪儿有当一辈子苦力的历史反革命呀,你说呢?”他眼巴巴地望着我。
刘作义是大连工人养老院的会计,出身富农,四十四五岁的人,能说会道的有些张扬。在上海路五号登记注册时,我曾注意到,地上扔着的一个牌子上就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刘作义”。我问他为什么被抓来,他不服地压低声音对我说:“报复。我参加了工总司。”显而易见,这刘作义和我一样,也是一个自作自受的革命爱好者。
卢宝元其实只是个大男孩,那一年他十七岁,闲来无事,常和朋友们在街上游荡。一天,伙伴们拉他去附近的岭前农场看热闹。“抓了不少人,就关在临街的一个小红楼里。”于是,他就去了。那是一个黄昏,从小红楼里传来一阵阵刑讯人犯的惨叫声。卢宝元深受刺激,他将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不料,从小红楼的窗户里,探出几个脑袋来。
“滚!”
与卢宝元一起来的伙伴立刻作鸟兽散了。只剩卢宝元一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梗起脖子不服地问:“怎么了?你让我往哪儿滚?”
当天晚上,卢宝元被岭前农场的群专队员打得鼻青脸肿。第二天一早,便以“为在押人犯通风报信”的罪名,被送进群众专政指挥部。
郭福财是一个劳改释放人员,四十多岁。一九五五年,苏联从旅大地区撤军的日子里,在大连机场当勤杂工的他,伙同两个朋友,盗窃了苏军仓库里的几条毛毯,不久案发。郭福财以反苏偷窃罪名,被判劳改十年,今年夏天刚刚获释。
“释放后,找不到工作,俺爹妈在我服刑期间都去世了,我整天一个人待在家里,哪儿也不敢去。”
“那为什么又把你抓进来了?”我问他。
“不为什么,我是个罪人,罪有应得。”郭福财无条件低头认罪。
车升五是个个子很高的老人,大分头,苍白浮肿的脸上有一股旧知识分子的傲气。从他那里,几乎问不出任何信息来,大家只知道他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其他详情无从知晓。
二监室最可怜的,应该是余下的王氏三兄弟了。老大王国忠,十七岁。老二王国诚,十三岁。老三王国义,九岁。三兄弟的母亲和妹妹,被关押在隔壁的三号监室里。一家五口无一幸免。
王家原先住在中山区老虎滩街道,父亲是一个街办工厂的技术工人,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家被下放到内蒙古科尔沁大草原。父亲因病于前年去世,王家老大又因操作轧草机时,不慎将右手从腕部齐齐轧掉而成了残疾。
王家兄弟的母亲,是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孱弱女人。家里出事后,她实在无力拉扯四个孩子继续生活在内蒙古草原上,于是趁“文化大革命”之机,便带着四个子女返回大连了。为了活命,她一直不停地上访,她希望遇见一个青天大老爷,能可怜这娘儿五个的悲惨处境,还她一个城市户口,关照一下他们的死活。但清队开始后,那女人还是以“坏分子”的罪名,被群专收押了。四个子女既然无人看管,押进来见识一下城里人的冷酷与残暴,看来也是十分必要的。
每天放便时,王氏兄弟三人都会挤在门边,争着从门缝里望一眼母亲和妹妹,三个孩子为此挨了不少打,也流了不少泪。
从被押进中山区群众专政指挥部,我一直没被提审过,侥幸之余,那种焦躁的心情,更让人寝食难安。不久,我被指定为二监室学习小组长,每天除念念报纸社论之外,余下的时间便是等待提审。
一日三餐是从外面送进来的,主食一律是苞米面饼子,早晨是咸菜,中午晚上一人半碗菜汤。
每顿饭前是要请罪的,由一个专政队员将一幅毛主席像挂在事先钉在墙上的钉子上,然后,他会大喝一声:“请罪!”人犯们立刻排成前后两排,做九十度低头状,在我的号令下,集体向毛主席请罪。
“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向林副主席请罪,向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请罪。群众专政好,群众专政就是好,叛徒、特务、死不悔改的走资派,谁也跑不了。”之后,按顺序,每个人犯便要大声报出自己所犯的罪行和姓名。
“历史反革命分子车升五也跑不了。”
“坏分子卢宝元也跑不了。”
“坏分子郭福财也跑不了。”
“反军保皇黑干将唐浩也跑不了。”
“现行反革命分子刘作义也跑不了。”
“历史反革命分子刘元合也跑不了。”
“坏分子王国忠也跑不了。”
“坏分子王国诚也跑不了。”
“坏分子王国义也跑不了。”
那毕竟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在请罪。
分饭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群专,人们明显地发现,他舀给那个孩子的菜汤要稠得多。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的心也在疼。
九月十九日,在我被关押的第十天,吃罢早饭后不久,四个群专队员把二监室的门踢开了。
“谁叫唐浩?”
“我……”我本能地跳了起来,牙齿立刻咯咯地响。
“出来!”我刚刚迈出监门,双臂便被反剪在背后。
“走!”我被他们架着,很快被架进五楼的一间刑讯室。桌子后头,坐着两个机关干部模样的男女。
“坐下!”我被按在一个低矮的凳子上。
“低头!”我立刻将头低在两膝之间,身体禁不住打起颤来。
“姓名?”那男人操着湖北口音。上初中时,我有一个同学是湖北人,我能认出这种方言。
“唐浩。”
“家庭出身?”
“伪官吏。”这是父亲被定历史反革命分子时,组织上给他划定的“政治面貌”。
“你父亲是国民党吗?”
“是。”
“谁是他的入党介绍人?”
“……陈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