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号坐下了,他先从口袋里掏了一大把糖,分给我和我前面的四十九号,那是一个犯投机倒把罪的朝鲜族人,又分给我了四张肉饼,分给四十九号一张肉饼。
“行了。”三十四号打开一饭盒热气腾腾的饺子:“这饺子我就不分了,大家慢慢吃。”
只有二十六号劳改犯什么都没分到。
肉饼是猪肉韭菜馅的,这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肉饼,那肉丁切得很大,而且都是肥肉,咬在嘴里,如同在天上,在梦里。
只二十六号独自坐在那里,把头深埋在胸前。长长的叹息声,让人感到一阵苦涩,一阵酸楚。
不久的一天,我被带到所长办公室。
“五号,李玉玺是你什么人?”所长一直戴着口罩,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是我母亲。”我回答他。
看守所长转过身去,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汇款单:“这里有一张汇款单,是从河北省迁安县寄来的。”他把那汇票收款回帖递给我:“你看好,五元钱,签字。”
太长时间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早就被蒸发了,没有人有责任通知我的父母,更没有人有义务向他们解释什么。父亲不得不用这种办法试探着找我。在一张至今我仍保留的汇款回执上,父亲留下了接到回执后的两行字:“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九日,八个月来,收到‘唐浩’两个字。”
父母从此确信,失踪了八个月的儿子,一直被囚禁在中山区公安分局的铁窗里。
春天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在北京隆重召开了,这是一次检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的大会。在这次代表大会上,通过了新的党章,在新的党章总纲中确定林彪为毛泽东的接班人,新当选的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中,上届委员只有五十三人,占总数不足五分之一。
春节前的公判大会召开后不久,随着中苏边境爆发了战争,看守所里一些未结案的重犯,全被转移到市公安局岭前大狱去了。监室里的犯人一夜之间少了许多。经过重新调整后,我被从一所调到了三所。
三所里只剩下一个因盗窃罪被羁押的五十号犯人了,这是一个形象猥琐瘦弱不堪的中年人。他是去年夏天被拘捕的,当时只穿了一身单衣单裤,而父母因其败坏了家风,拒绝给他任何接济。所以整整一个冬天,他只穿了一件看守所给他的印着“犯人”两个大字的砖红色的破棉袄,用一条破棉毯整日围坐在那里,像一个从水沟里钻出来的老耗子。
三所的气氛十分压抑,因为只有我和五十号两人,而他又终日无声无息拒绝交流,所以从早到晚,监室死一般沉寂。我经常恶狠狠地盯着他,他却奇怪地嘟囔着:“盯着我干什么?”
三月下旬的一天,看守所所长把我叫到大水房:“从今天开始,你做劳动犯。”他指着水槽里的水桶、抹布和拖把:“你先把楼里的窗户擦干净,看押班长会安排你去的地方。”
我心里暗舒了一口长气,因为这其实是在通知我,我不可能被判刑远赴青海劳动改造了。因为凡是劳动犯,都是近期即可结案的轻犯,其处理结果,充其量是劳动教养三年,属人民内部矛盾。我愉快地走上劳动岗位,尽管总有一个看押班长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以提醒我始终处在监视之下。
一冬的雨雪风霜将窗上的玻璃和窗棂锈满厚厚的灰尘。我将窗子慢慢推开,久违了的阳光,将蓬乱的头发烤得暖烘烘的,我贪婪地呼吸着窗外和煦的空气,那空气中飘散着万物复苏的气息,飘散着市井巷陌那熟悉的喧嚣。
桃花开,李花开,
田里的青苗长出来。
我们都是好小孩,
不把花儿摘,不把青苗踩。
在阳光的辉映下,耳畔一直回荡着童年时代,从新开路小学一年一班的教室里传来的读书声……
中午收工的时候,监室的午饭已开过了。三所的地板上搁着一碗菜汤,一个半窝头。而多出的半个窝头,正是监所对我一上午劳动的报酬。我感到极大的满足,尽管那多出的半个窝头,看上去小得可怜。
一周之后,终于有一天,当我回到三所时,五十号嘟囔着抱怨:“我和炊事班长说了,五号是劳动犯,可他还只给了一个窝头……”
我没理他,我不动声色地将这顿午饭吃完了。
监室外是“大火牙”在值班。此刻,他正在十一所前惩罚两个互相殴斗的老犯,走廊里不断传来驯兽师般的吆喝声。
“五十号!”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在找死呀!”
“怎么了?五号,我怎么了?”五十号尖尖的鼻尖上挂着一滴清鼻涕,唇上稀疏的胡子在不断地抖。
“从我当劳动犯的头一天起,你就盯上我那半拉窝头了。我一直强忍着,我可怜你这生不如死的小人,可你也别欺人太甚了,我只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班长,班长不把你吃了,算我没说。”我一口气把五十号骂得脸色煞白,只见他猛地翻身跪倒在我的面前,头像捣蒜一样磕在监室的地板上:“别,别,我该死,我不是人,你饶了我吧,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该死,你饶了我吧……”
从此之后,中午回到监室,总有两个窝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我毫不犹豫地当即吃掉,像一头毫无人性的狼。
五月七日早饭吃过不久,监室里正值“败类”值班。
“五号,出监。”身后突然传来看守所长的声音。
“报告班长,犯人请示出监!”我翻身爬起,心一阵狂跳。
“走!”“败类”低喝一声,我被带到大水房。
“今天放你出去。”所长开门见山:“考虑你年轻,问题交代得比较清楚,政治上就不给你划任何杠杠了。”
我的心脏跳得更厉害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让我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你从这里直接回河北老家,车票我们已买好了,这是你的皮带和眼镜,还有五元钱汇款。”说着,他把这些东西递给我,态度忽然和缓下来:“你现在就可以走了。行李先放在这里,你先到派出所销一下户口,到粮站转一下粮食关系,办完这些事后,你回来拿行李。记住,火车下午三点四十分发车,别回来晚了。”
在未经任何审讯即被羁押了七个月之后,我在拘留所的“释放证”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推开中山区公安分局的大门,眼前是一片刺眼的阳光。由于长时间蜷在监牢里,双脚走起来已不知深浅,一脚下去,我竟从那高高的台阶上重重地滚落下来。
朱嘉禾家只妹妹小姗一个人在家,屋子里狼藉不堪,很多家具行李都堆在一起。小姗冷冷地望着我:“你来干什么?”
“你大哥呢?”我困惑地问。
“早就回南尖了。”
“家里这是怎么了?”
“明天我全家就下放庄河了。”小姗递给我户口本和粮证,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敌意。
派出所门前的这条街,就是七七街,毛宁家就在这条小街的东头。站在七七街上迎着阳光望去,两排茂密的法国梧桐树,将小街覆盖在一片晴绿的阴影里。
我和毛宁的故事,至此,便彻底结束了。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在电视纪录片《归去来兮》播出后不久的一天深夜,我突然接到卢云霞的电话,她说毛宁因突发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我和老伴立刻搭车,赶到友谊医院急救室。
一个很大的冰帽罩在她涨红的脸上,毛宁一直处在深度昏迷之中。
很多同学都闻讯赶来了。在大家的心里,毛宁是一个完美的人。
“毛宁的爱人呢?”我问卢云霞。
“你不知道吗?他们分居两年了。”卢云霞告诉我。
半个月后,毛宁从昏迷中醒来了。但从此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美好的和哀伤的……
不久,毛宁的丈夫到医院探望她,护士搬来一张凳子,她爱人坐在毛宁身旁,面对自己完全失忆的妻子,痛悔不迭。
许久,当护士再次走进病房时,发现毛宁的丈夫因心脏病突发,俯在妻子的床边,永远地去了……
二〇〇九年早春的一个周末,卢云霞在电话里告诉我,毛宁死了。卢云霞是事后很久才从邻居那里听说的。没有一个同学出席毛宁的追思会,因为在大家的印象里,毛宁很久前就不在了……
当天晚饭后,老伴去星海公园散步了,我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任黑暗将周围的一切渐渐吞噬……
许久,老伴回来了。她将玄关的灯点亮后,声音喑哑得像在呓语:“我替你,给毛宁烧了三刀纸……”说罢,竟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