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神在惩罚我,他教我不能苟且,不能期望用恩情的累积去代替爱的缺乏,所以,神让我在结婚前夕遇到了真爱。让我的心饱受煎熬,我夜不能寐如坐针毡,一刻不歇地检讨自己的冒进和软弱。”他是那样的去意决绝,他说,“爱溪,我愿意净身出户,只求你给我重新选择的权利。”
爱波费力地梳理事实,爱溪替她总结说:“保罗和我领了结婚证,可是他决定爱另一个女人,现在他要求与我分手。”爱波忍不住问:“是什么样的女人?”爱溪的助理刘菲菲在旁眉宇间散发着义愤的芬芳,很克制地说:“一个贱人。”
爱溪虚弱地笑着制止她,说:“他们律师行的同事,初看不觉其美,行动间自有妩媚。”
爱波非常骇异,保罗那样精于谋划的人,为了这个女孩舍得下全副身家,可见事情已经无法转圜。这一两年里爱波也颇见了些世面,劝解说:“既是这样,由他去吧。”
爱溪没有说什么,一个人回房轻轻扣上了门,整个晚上没有动静。刘菲菲怯怯地隔着门问她需不需要帮她请假,她没有开门,说:“不用了,明天见。”语气平稳,不像哭过。
一早她神采奕奕地在餐桌旁喝咖啡,招呼爱波说:“起来了,我给你煎了蛋,双面的。”爱波小心观察她的脸色,没有破绽。爱溪说,“我晚上会晚回来,约了钟保罗,两周之内解决这件事。”
到了秋天,这个婚还是没有离成。
钟保罗净身并不彻底,他说买新房的钱大部分是他父母筹的,房产证上是他父亲的名字,不能作为共有财产分割。他说基金赔了股市也不好这你都知道,他们共有的存折户头上只剩了4万块,他说这个我一分不要,全部给你。关于买车时爱溪给他的8万,他说没有这回事,你有借据吗?
事已至此,爱波也不觉意外了,几十万换一个好印象,不是钟保罗的作风。只是和刘菲菲交流的时候,无限感慨,两情欢洽的时候,再聪明的女人都不会想着要预留后手吧,我们是那么相信心跳的感觉,而厌弃白纸黑字的凉薄。我们充满了爱与诚意的日常生活,用法律条文来衡量,就这样布满了漏洞,如果有人存心设计,我们根本无从招架,似乎只有引颈就戮是唯一出路。
爱溪说:“他做这么多无非是要我相信离开他不是一个损失,也算是出自一念慈悲。”
她的朋友们,比如刘菲菲就为她的风度倾倒,但是爱波不信她竟有那么豁达。爱波想谭爱溪啊,你这回又预备躲在哪哭呢?
晚上她找借口赖在爱溪那儿,想给她做伴儿。爱溪说:“怎么,你不准备走吗?帮我铺床,我准备钻进去好好哭一夜。”
爱波带着笑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
爱溪去浴室擦了擦脸,说:“你记不记得王小曼,就是我以前的助理,结婚了,前阵子跑来找我诉苦,说老公全家人合伙谋算她,房产证上不写她的名字。我还劝她我说你知道什么是真的爱吗?爱是要全身心地奉献,心有疑窦那就不是爱,身有保留那也不是爱,或者认为被爱是赚外快,而爱是被盘剥,这种种鬼祟的情态,那都不是爱。你还不了解爱,所以你在为车在谁名下、房产证谁第一顺位费思量起争执,你和他已经是我们,又何来彼此间的较量呢?”
爱溪说:“我一直都擅于竞争,不愿意落败,只有这一件,在爱情里,我想做个无为的人,我觉得做个无为的人才能守望本真的爱。”
爱溪说:“是的,我是如此了解和掌握爱的精神,但我失去了我的爱人。”她顿了顿说,“我决定回归事事争先的作风,做世上最体谅他的人,无怨无尤,给他自由。”
爱波说:“我等了二十几年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可以把你以前骂我蠢的话打包还给你,可是我们血浓于水,亲情的力量让我战胜了人性中的若干弱点,嫉妒啊,幸灾乐祸啊。你是摔了个跟头,可是你身手了得,这一跤跌得如同舞蹈。”
七
爱溪对她剖白,那似乎是第一次,爱波抱着她,真正有了骨肉相依的感觉。
只看表面,爱溪恢复得很快,转眼到了春节,爱溪说她走不开,让爱波自己回老家。临别时按手在她肩头,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意思。爱波责无旁贷,拎着箱子回了家。肩负新闻发言人的重责,预备应付各路八婆。
细想想,姐姐这二十几年的努力无形中给她创造了很大的撒赖的空间,目光都被吸引到爱溪那去了,爱波的二十五年只是在做逍遥游。
爱波回到家,很诧异,任何外事活动都没有。父母很体谅她们。回去第三天,爱波在街上买花,遇到了李达。她二十岁时爱得如痴如醉的男人。递过来名片,他还在本市电视台同一个栏目做记者,发际线退后得很明显,她回家这几天陪着母亲看都市新闻,他的代表作仍是《某处井盖吞行人》《七旬老太买菜路上遇劫匪》之类。不需膨胀自信心,她是他生命里遇过最好的。他望着她的眼神是没有指望的爱慕,平静得自惭形秽。他的人生毫无疑问地在走着下坡路,而这个女孩已经在飞翔,他没有把握下次抬头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他约爱波吃晚饭,爱波答应了。
一切和她当初想的一样,重逢时,他开始因为老迈的威胁而恐慌,而她依然年轻,她的年轻刺痛他的眼。李达,她的实习老师,带她去看肚皮舞,为她点第一支烟,俯在她耳际告诉她整个pub的姑娘你最带劲儿。关于这些,她家里人并不知道,不被人关注有辛酸也有甜蜜,爱溪一定比她少很多这种旁逸斜出的快乐。隔着热气蒸腾的火锅,望着他,爱波想,这些,都过去了。
回去的出租车上,他接了一个电话,说是女朋友打来的,说家里发现了蟑螂,让他买杀虫剂。恰好路过便利店,爱波让司机停车,他进了店,一会儿便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支冰糕,一双眼睛望着爱波,说:“你喜欢吃这个牌子的,没错吧。”
爱波送他到楼下,说:“我走了。”
车子驶出很远,爱波回头看,他还在那个地方站着,望着她的方向。
回了北京,爱溪去机场接她,问她回家过年的见闻。爱波报告说:“楼下炸油条的翠芬不做了,听说是回家乡和二根结婚去了。公交车上的司机嗓门依然很大,大伙儿都在嚷嚷挤死了挤死了把人挤成肉夹馍了,纷纷议论地铁通车以后票价会不会高于四块。有个自己打了胎的女人在医院偷走了别人家的孩子,老邻居章发强的儿子现在是正处长了,老妈特别感慨地说当年当他班主任的时候他还老偷同桌的豆包呢。基本上,城还是那座城,温暖混沌,人还是那群人,简朴直露。”
爱溪笑她这次回去感触颇多,说本以为爱波对《回乡偶书》产生共鸣还得三五十年。
爱波笑了笑说:“其实变化最大的是爸妈。他们老了。为了克服无力感,对什么都有意见,几乎没有一件事是合他们心意的,一整天就捉对厮杀,斗嘴斗得没完没了。我回去他们高兴得要命,一方面又要掩饰这种快乐,没见着你又失望得很,想问又不敢问关于你的事,自己在那纠结成一团,忙得要死。我就发表各种要求把他们支使得团团转,爸就颠颠地去超市、去菜场、去书店,买各种我要的东西。五天以后,他醒过神来了,就问我:‘爱波呀,你几时回去呀?’”
爱溪笑起来,说:“你学爸爸的语气还真是像。”
爱波说:“这次回来,我决心抖擞精神做人,给他们一个惊喜,比如找一个佳婿,换一份优差。”
爱溪说:“那么全靠你了,光耀门楣。”
八
转眼入夏,六月初的周末是爱溪助理刘菲菲生日,她让爱溪约爱波一块吃饭。爱波去的时候没有见到爱溪,刘菲菲招呼她坐,解释说:“你姐被大老板拉着开会,一会儿到,听说你换工作了,做得开心吗?”爱波说:“一言难尽,我们老板是位再就业明星,机关精简下来的,你知道中国的中年妇女审美是相当有问题的,小时候完全缺乏美感训练,穿起衣服来整个人韵脚乱掉了,东一抹红西一抹紫,烂熟的颜色裹住个烂熟的人还贴切点,偏她的人已经苍黄了,就像用丝绸被面扎一捆稻草,隆重到失礼的地步。以前一班谄媚的同事把她捧成了一个美人,有年纪的女人最爱听人赞美她年轻咯,她渐渐相信那些说辞,拿出女孩子的爱娇态度,以为自己是整座大厦优雅的典范,还处处逼人相信。”
刘菲菲说:“你那间公司叫什么,是不是叫星达?你老板英文名字叫Judy。”爱波拍案说:“对啊。”刘菲菲笑着说:“我伺候过她。”说完和爱波一击掌,她望着窗外说,“我老板来了。”爱波看去,爱溪正推门进来冲她摆手,姿势优美,像世界小姐。
爱波问爱溪:“你怎么不问我们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爱溪说:“不问也知道,女人凑在一起不是抱怨女上司就是批评前男友,难道是祈祷世界和平?”爱波说:“你有所不知,我们老板行政的能力和配色的水平不相上下。管理部的气氛每天都紧张得狠,似乎忙到人仰马翻。以此掩盖效率的低下。前阵子妇女节,我们老板给每个女员工发放一张瑜伽垫一只香薰炉外带两块味道庸俗的檀香。让我们提前半小时上班,在休息室一字排开操练十五分钟。美其名曰冥想。然后彼此分享适才冥想的内容。”爱波笑了一下,接着说,“我现在一打坐就头疼,脑子得一刻不停转,想等会儿发言说什么啊。所以每天早上在地铁里得看完两份晨报,准备五个话题。”爱波说,“她知不知道何为冥想?她看过《逍遥游》吗?买断我们8小时还要监听我们灵魂的声音,真比那些嫁了年轻老公的太太还可怕。”
刘菲菲敲敲杯子说:“她还真嫁了个年轻的老公,是她以前的助理。”
爱溪淡淡地说:“她无需精读《逍遥游》,但你务必记得她是你老板。”
爱波说:“我已经试着逢迎她,在她穿得稍微像样的时候,我就上去赞美她美丽大方像巩俐。她毫不承情,露出不悦的样子说:‘干吗拿我比一个不爱国的中年女明星’。她的意思是我暗示她盛年不再,总不能闭着眼说她像刘亦菲吧。”
这次连爱溪也笑起来。
爱波说:“还有糟的呢,她下班以后不回家,儿子打吊针都不理,组织大伙座谈,有天的主题就是说真话,问我们最讨厌她什么、最不满意公司哪个地方。我没经验啊,就很流畅地说了好多。老板坐在我对面,一直露出慈祥的表情。我的主管老林拍拍我说:‘丫头,知道反右倾是怎么开始的吗?’我们客服部的主管赵荨最逗,到他发言的时候,他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老不让我们按时下班,拉着我们搞什么狗屁座谈’。”
九
爱溪很注意地说:“赵荨吗?”爱波说:“就是你那个老同学赵荨。”赵荨是爱溪高中同学,体育特别好,瘦长白皙,有点衙内长相。一直没有联系,直到四年前在国贸偶遇,原来也埋伏在城中多年了。城市太大了,就让人有渺小感。一拨弄,也许错过就是十年,甚至一生。
爱溪说:“赵荨和潘莎莎分手了,你知道吗?”
爱波说:“不知道啊,他是你朋友,我和赵荨同志没那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