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的宫宴搜罗各地奇珍海味罗列呈供,竭尽奢华为能事,有炮制熊掌、沃雪雁羹、羔醢金黍、鸽脍楚苗等,鹿胎整个儿地烤熟片好,香嫩酥脆,入口即化。天鹅肚里裹着名贵山珍,蒸出来味道清香,口感柔滑。而给王侯格外上的特品中还有用纯金碗盛着的活猴红白的脑髓,御厨用滚油浇过,呈上时滋滋作响,散发着鲜酽的异香。
胡亥高高地坐在正席上,紫金王冠高耸,王袍曳地丈余,狼睛虎势,盛气凌人,比起数年前那乳臭未干的小儿已判若两人,眉眼却阴沉如旧,他身边侍立宰相赵高和面如冠玉的青夭,另有新任权臣依次而坐。看到华衣俊美的公子赢高入席,胡亥露出了诡笑,向他进爵道:“十三王兄别来无恙?来来,你我兄弟二人进酒一杯!”公子赢高婉拒道:“卑臣多谢大王厚爱,只是抱恙在身,不可多饮。”胡亥笑起来,指着满案的珍肴道:“此席比当年将闾的豹胎宴如何?”公子赢高笑道:“大王如今是天子,如何能与臣子比得?”胡亥听了十分高兴,他淡棕色豺狼般的眼瞳里跳跃着两簇兴奋的火焰,说道:“王兄可知今天的压轴大菜是什么?”公子赢高摇了摇头,胡亥击掌三下,只见八个力士抬了一尊青铜大鼎进来,那鼎上兽面狰狞,雷纹密布,刚从柴禾上下来,鼎口热气如雾。公子赢高听见鼎内滚水涛涛,胡亥大笑起来:“王兄是不是好久未见十四王兄将闾了?他就在这个他自己的王鼎里面。”公子赢高闻言色变,“将闾私造王鼎,藏匿冕旒王袍,早有篡位之心,只我未向父王呈禀,如今我为天子,抄他宫室拿他罪证!他却敢纠结家将与外臣刀剑相向。秦律所言,诸侯私造王器者斩首于市,从我秦二世始改为汤镬!”胡亥言辞铿锵有力,他望见脸色惨白的公子赢高,笑了一笑,令人用铁勺将将闾煮烂的首级捞起给众人欣赏,一边得意地说:“众卿还记得将闾的同胞妹妹阳滋公主吗?那个泼妇,竟敢在宴席上跟我争辩,她不是喜欢车裂吗?我就在杜市把她们都车裂了!那些天天搬弄是非的女人,以为嫁了我大秦的猛将就可以翻天?阿呸!”
公子赢高以袖掩面,不忍闻睹,冷汗如雨而下,刚吃的东西几乎要呕吐而出。胡亥怎能放过他,他嘿嘿一笑,叫力士把鼎抬下去说:“这个东西看看得了,不是真叫吃,五味未调如何吃得?王兄,你不要吓得连胃口都没有了。这样吧,给十三王兄换上鲜酸可口的菜肴开胃,把我那几坛最好的清酒抬上来。”宫人唯诺,连连侍候,将公子赢高面前的案几撤下,换上另一案美食,只见脍鳗如丝,海蛤鲜丽,另有鹿脯鹅掌等清爽味美之物。胡亥这个主人实在当得细致,他见公子赢高只吃了两口脍鳗丝便搁下了银箸,一直未沾酒爵,便让美人陪侍。那美人斟上琼浆,以爵进酒,公子赢高不理,美人再进酒,公子赢高还是推开。胡亥示意,两旁内侍便拖了美人下去就地斩首,公子赢高滴酒未进,而美人却连斩六名,直弄得血染丹樨。
公子赢高痛心疾首,憎恶胡亥,咬定牙关不愿侍酒受辱。没料那第七个美人上来时他却大骇了,美人挽了蛇髻,长发披下用素金凤曲簪衔住垂在胸前,她一袭胭脂红开襟云裳,里面没穿中衣,坦露出纤细的锁骨与前胸,外罩玉色轻纱,腰间结着苍玉杂佩,深青色的缟织素带从广袖上缠绕着拖曳在地上迤逦开去。她美丽的脸上脂粉浓重,红白鲜明,却两眼灰暗,神情飘忽。“芷伊,你怎么在这里?你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你死。”公子赢高哽咽起来,芷伊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木然将错银铜卮端起,为他爵里斟酒,二人相对无言,只听见酒在爵里清脆的流响。公子赢高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女子美艳的面庞,她迎着他的目光滑落了一颗红泪。
公子赢高以手轻轻持住她尖尖的下颌,拥她入怀,抚摸着她的脸颊与溜肩,他哽咽起来……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说过,秦国的女子不适合公子赢高如水的柔肠,他的新娘应该在她的故乡楚国,她的哥哥有很多纤细如柳的女儿,她们都像南方湿润的雾气里含苞待放的花蕾一样,她可以请使臣带着万千的珍宝作聘礼去为他选一个最美丽的小公主作他的夫人。
多少次,公子赢高在画廊遥望华毅宫的辇驾,知道将闾怀中的尤物就是他的芷伊。原以为将闾虽当她作猫狗一般的玩物,但对她宠幸倍至,让她至少终身有得依靠。没料如今,将闾惨死,她又落入魔鬼般的胡亥手中。当年,在楚国王城的战火里,是他嬴高,一骑白马的少年王子将濒死的她揽入生的怀里;在她错弹了秦筝面临酷刑的时候,是他赦免了她;如今,在新王的酒宴上,她踏着潺潺流布的鲜血来为他侍酒,他如往日,必要救她。他是那么爱着她,可他抓不牢她,一次次地让她生,却又一次次地让她陷进命运的深井,仿佛凌迟一般残忍地让她生不如死。
酒香幽幽,爵正案上,内侍在一旁蠢蠢欲动。连斩了六名美人的武士正在殿下听候,他的利斧上还在滴答着鲜血。
此时不宜迟!公子赢高持起酒来举杯仰首,连饮三爵,胡亥在王席上拍案大声叫好:“痛快,痛快!再上酒!”美人再斟,公子再饮,一卮已空,更添新酒。在胡亥的逼迫之下,他不知已喝了多少爵,渐醉不能禁,直到桃花满面,醉眼斜飞,青色罗裾,翻酒成污,广袖绮纹飞动,轻纱流云蒸雾,让胡亥看得呆住,拉住身边的青夭直叫道:“青夭,青夭!你看我这哥哥美极,真真一个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啊,你比他可差远了呵。”他又嘿嘿笑着跟赵高耳语道:“我留着这个王兄,就是不舍得他的好头颅啊,你知道我素来憎厌女人,喜好男子。”赵高冷笑道:“陛下此言差矣,十四殿下虽然表面驯服,但留着总是个祸害。陛下血洗咸阳,民声早有怨懑,陛下既然斩草,就得除根!”
公子赢高推倒了满案残羹剩食,躺倒在地上,目眩神迷,芷伊呼唤他的声音如在天外,他伸出一只手去,迷迷茫握住她的,周身无力,感到自己的魂魄就要抛下肉身远去了。“我说过我绝不会让你死的,芷伊,你还记得吗?”公子赢高隐隐地感知到芷伊的素手在他面颊上颤抖着抚过,芷伊扑倒在公子赢高的身上抱住他,一串冰凉的泪珠子洒在了他的颈窝里。耳旁,有内侍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他们把芷伊从烂醉的公子赢高的身边拖开,为奴隶的公主终于在沉默中痛呼出声,她挣脱内侍的拉扯,无助地拉着公子赢高的袍角,哭喊着:“殿下,你醒醒,求你醒醒,你跟皇上说要了我去吧,不要再让我受辱了!殿下,是你当初把我带到秦营的,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弃我而去,哥哥啊,求求你救救我啊……”可是公子赢高此时已不省人事,竟连伸手的力气也没有,哭成泪人的芷伊生生被内侍拖走了。这堂皇的宫宴到最后一片血腥酒臭。
“哎,她哭着喊着的说的是什么话啊,我怎么听不懂?”胡亥好奇地问赵高。
赵高笑着对他说:“那是楚语,陛下难道忘了,嬴高的母亲就是楚怀王的女儿疏竹夫人。”
“呵,疏竹夫人,不就是那个当年费了父王最多钱财迎娶的楚国公主吗?她从来不把我娘放在眼里。”胡亥恨恨地说道,“当初他们看不起我也是因为他们的亲娘都是公主或贵族,可是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不一个一个都去死了吗?”
“所以,肃清贵族和先臣,擢拔位卑者上位,就是为了陛下的王座啊。”赵高应和道,胡亥得意地连连点头,“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十三公子?”赵高暗暗问胡亥。
胡亥笑起来:“留着也罢。他不像扶苏和将闾他们,全然不知反抗,我还不知编派什么罪名给他呢。”
公子赢高在乐蘅宫里晕睡了两天,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天晌午了,离香用素帕沾湿清凉的泉水给他擦净脸颊,一旁的宫女已呈上蜜茶。离香尝了一下水温再将玉杯递到公子赢高手里。公子赢高饮罢蜜茶,旁边的菜肴也置齐了,有他爱吃的时鲜蔬果,清蒸子鸡和浇上酱醢片薄的牛肉。离香体贴备至,将牛肉端起一片片喂给他,嗔怪道:“都要当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能这样喝酒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呢?”公子赢高愣了一下,见离香的脸上涨起了红云,离香柔柔地依偎在公子赢高的怀里,轻轻拉着他的袖子,快乐地说,“殿下,我腹中有了你的小公子了呢。”公子赢高心中一阵喜悦,他抱住爱妾,把脸贴在她的肚子上说:“让我听听,是儿是女。”离香羞涩地将袖笼在他的头上,偷偷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两人甜蜜半晌,公子赢高又叹起气来,离香知道他的心思,默默地抱紧他,安慰道:“殿下,我想大王会放过我们的,殿下你知道吗?十四殿下死得那样惨是因为他要造反,他联合了其他的公子想要造反,后来他的家臣出卖了他,大王灭了他的全家,那个楚国的美人本也像我一样怀了他的孩子的,但他们不舍得杀她,就叫御医把她的小公子弄掉了。殿下,我知道的,十四殿下几次来找你密谋你都把他拒之门外,是因为你不想造反,殿下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大王他一定会让我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公子赢高好不容易的一点欢乐让后面的这番话冲得干干净净,他心里,满腔子的凄凉无人能诉,经此酒宴,公子赢高更觉胡亥的残忍暴虐已非常人,他忧心着自己与妻儿的命运,深深地叹了口气,放开抱着离香的手臂,起身下床,向左右侍女说道:“给我戴冠更衣,备车,我想去看看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