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的陵寝修筑得十分壮观巍峨,夯土堆砌成山,遍植松柏,寝宫是冥主的宫殿,以梓木为柱,飞檐重重。这骊山陵,从始皇帝七岁时开始修建,直到他的棺椁置入了地宫也没有完成,结余的部分应该是西面的宫墙和殉葬的兵俑。公子赢高乘车缓缓地绕陵一圈,最后来到正殿的祭庙里向死去的父亲跪拜祭奠。
细雨纷纷地落了下来,公子赢高登车再行,他嘱咐车夫说:“往西边去吧,我去看看修陵的刑徒和造俑的工匠们。”于是车夫驾车往宫道上走,一路上凄清荒凉,除了个别驻守的武士,竟看不到半个工匠的影子。骊山陵的修筑竟完全停了下来。“明明有几十万的刑徒和工匠,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人都到哪去了?”公子赢高让车夫叫来卫长询问,那卫长原是楚人,嘲笑般地看着他说:“殿下怎么现在还不知道?张楚的十万大军已进了戏地,就要打到咸阳了。大王让章邯将军率领这些筑陵的人全去迎敌了。”公子赢高骇然道:“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殿下久居深宫,锦衣玉食,哪里知道外面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呢?这张楚起头的是两个楚国人,一个叫陈胜,一个叫吴广。”
“楚国人?”公子赢高只觉得一阵彻骨之寒。
“殿下可能不知他们的力量有多大,一路叫着:‘伐无道,诛暴秦’。短短数月就集结了百万的大军,现在朝廷正在为这事发愁呢?”
“发愁?前几天,大王还宴请百官,哪会有这样的事?”公子赢高质疑道。
“你们这些贵族,哪天不是吃肉喝酒?要不是章邯将军勇武,恐怕殿下早成张楚的俘虏。”卫长怨念道。
“住口,你不知道面前的是十三公子殿下吗?”公子赢高的内侍长早已忍不住这低贱卫长的无礼,大声斥责起来,“你是不是早想做人殉了?”
卫长冷冷地瞥了崔堰一眼,用楚语小声说:“称殿下的人死得没几个了。”
公子赢高听得明白,惨然一笑,抬手制止崔堰的训斥,大悟道:“还不知道他和我到底是谁先做人殉呢。”
骊山陵卫长的话没有错,陈胜吴广的农民起义极大地震荡了秦二世苛利的王朝。但在浩大的反秦声势里,六国贵族纷纷招兵买马、割据称王,极大地分离了张楚大军自身的力量。前来咸阳的十万起义军在函谷关遭到了章邯将军率领的六十万筑陵刑徒秦军的抵挡,农民军没有援军,寡不敌众,溃退于曹阳,章邯率众追击,檄械众多,王都咸阳得到了暂时的残喘。
在章邯将军捷报传来的几天,秦二世胡亥没有上朝。没有理由杀人的日子里,他萎靡不振,天天迷恋于一种掷色子的游戏,跟青夭面对面在铜镬里把几个不同形状的玉块摸来扔去,赢了就打青夭一个耳光,输了就赏他一串铜钱,这样来来去去,直到赵高来找他时还玩得兴致勃勃,青夭的面前垒起了一小堆铜钱,脸也肿得像猪头了。青夭看到赵高过来,像见到救星一般拉住赵高的袖子口齿不清地恳求道:“宰相大人,你来陪陛下玩吧,你看我这脸,都肿得不像样了。”赵高甩开他,拂袖坐下,青夭知趣地赶紧将钱收进袖里退了出去。
“哎呀,我正玩在兴头上,我正想再一个巴掌就可以把那家伙打得喷血了,没想到他现在还能说话,好没意思,没意思。”胡亥悻悻道。
“陛下,你好久没有杀人了,是不是又心痒了?现在有一个绝好的机会给你。”赵高诡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牌位,上面写着胡亥不认得的字。
“这是什么东西?”胡亥问道。
“这是楚怀王的灵位。”
“楚怀王?他不是死了很久了吗?难道他从陵里面爬出来了?”
“不是,陛下,这东西是章邯将军从战败的叛军那里缴来的。当年,我们大秦灭六国,灭楚最艰难,几乎用了倾国之兵,王上还不惜把十七岁的华阳公主嫁给七十多岁的王翦老将军,要不是王翦老将军身经百战,用诡计把楚国的大将项燕逼死,将楚军各个击破,如今这天下说不定就不是秦而是楚了。可是现在先王已崩,各地反贼混战,大多打着楚国的旗号,现在民间都在传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陈胜那些反贼号称张楚,就是张扬楚国的意思,而他们把楚怀王的灵位供奉起来,是希望得到他的保佑,再建楚国。”赵高一字一句敲打在胡亥的心上,胡亥的脸慢慢地变成青色。
“楚国早亡了,王子们也被我们秦军杀绝了,怎么可能再建?”
“陛下,你难道忘了,这阿房宫里还有一个楚国的王室,他长得像那些楚国的王子一样风神飘逸,说得一口流利的楚语,还经常听楚琴、诵楚辞。他可是楚怀王嫡出的亲外孙,就是你的十三王兄,公子嬴高!”
“那今晚就下旨把他全家杀了!”胡亥干脆地说。
“不行,陛下,你已经在酒宴上做出爱惜他的样子了,怎么可以这样不顾情面地将他处死呢?现在多是从你手中提拔出来的重臣,如果你以这种理由杀了公子赢高,反而会让大家都注意楚亡秦的事情上去,这样对我们就不利了。”
“那你要我怎么办?”
“陛下见过猫捉老鼠吗?”赵高笑道,“我们何不如此这般。”便俯身于他耳语起来,胡亥仔细听了,拍手笑道:“这个好玩,灭了他全家!”
原来,赵高的计策是让人乔装成张楚的说客到公子赢高宫中跟他密谈,暗示楚替亡秦,拥立楚王后裔为王的计划,要求与公子赢高约定一个时间,接他离开咸阳。公子赢高识破了他们拙劣的演技,心如死灰,惨淡地对他们笑道:“大王要杀我,我自去便了,何必如此煞费苦心?”几个妄想拿公子赢高罪证的人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复命。
胡亥接到公子赢高的陈情表时是那些人复命回来的第三天,公子赢高在表中奏道:“予愧为公子,此生碌碌。妄衣飨食,却愚钝不堪。上不能孝先王,亦不可佐圣主。四顾穹宇,兄弟寥落,无车马之相与,无投射之快意,更闻南贼混乱,无辜株连。恐累家人,罪难澄清,镇日哀弦靡靡,了无生趣。望陛下准予身殉先王,一得全尸之尊福,二得厚葬之殊荣。予死之后,望赐予宠姬离香夫人之封,准其再嫁。予其他侍妾家仆百人,可任散去,若陛下不弃,悉听择取。”
胡亥展简读之,想起过去的种种旧事,不免伤感,他亲手屠杀了所有的哥哥和姐姐们,现在这唯一的兄长也离开他戚然而去了。阿房宫的繁华浓香如流云散尽,使他忽然觉得异常地孤独,不免挤出两颗眼泪,对赵高叹道:“十三王兄无能到了这个地步,真是可怜。我想准了他的奏请,再赏钱给他家人十万缗。”
赵高沉默了一会儿,说:“陛下自己决定吧。”
公子赢高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他卸下繁花罗绮的锦绣与金珠杂玉的峨冠,只在发髻束上三尺素带,身着广袂长裾的白袍,佩戴一尘不染的羊脂美玉与如雪丝绦,踏着深秋萧索的寒风飘然而去,抛下了痛哭欲死的侍妾宫人和乐蘅宫的所有春花秋月。
胡亥在骊山陵的宫台上为公子赢高送行,胡亥体贴地为公子赢高准备了他所爱的楚国歌舞和温性的毒酒,公子赢高寂寂的视线中又出现了那个令他痛苦万分的女子,她也是一身纯白的云裳,黑缣素带,玄纱飘飘,在为他弹唱着离别的楚辞:“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公子赢高浑身颤抖起来,他知道芷伊在《少司命》里唱出了什么,他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他死灰般的脸上重又涨起红晕,他冷清的眸子里重又燃起光华!秋风飒飒,公子赢高起身来到她的琴案前,他发髻上长长的素带与雪白的广袂丝绦凌风飘舞,她仰起脸来看他,红颜凄艳,秋波流离,他听得她急切地向他说:“哥哥,带我走,最后一次,我求你带我走!”
如电光火石之间,转眼飘逝十余度春秋,他从楚宫的白绫之下救出的小小的公主已承受了太多的折磨,她一次次地伸手向他,都归为一次又一次地绝望,这一次,他不能再软弱了,这一次,他一定要握紧她的手,带她离开这血腥肮脏的生命!于是,公子赢高拉着芷伊向王台跪下,恳切地说道:“陛下,这女子是我从楚国带回,被人所占,难能聚首,请让她随行我一起去吧。”
胡亥怔了一下,看看他们,笑道:“当然可以,王兄将死,还有什么我不可准奏呢?”公子赢高步上殉辇,芷伊循礼向公子赢高款款一福,到他的身边坐下,公子赢高拥她入怀,芷伊还是那么的娇小窈窕,是《山鬼》中的寂寞的兰花,是《蒹葭》里迷离的伊人,辇车抬起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夕阳缓缓从骊山苍青的翠峰之上落下去,流敛一片艳紫的霞光。
“生不共枕,死得同穴,幸哉。”公子赢高听见芷伊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着,她往日苍白的脸上有了桃花一般的红晕,她的嘴唇鲜艳欲滴,宛如毒汁。
他们共饮玉觚中大王恩赐的那杯毒酒。
骊山陵沉重的石门打开,几十丈深的甬井如怪兽张开的狰狞巨口,幽暗漆黑,殉辇载着他们缓缓坠入到井里。芷伊安静地依偎在他的怀中,一如十三岁那年,温驯得像一只小猫,他曾经怀抱着她从鲜血与烈火的光明中而来,又在如今怀抱着她往珍宝与腐尸的黑暗中而去。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明眸剪剪,长睷伊伊,美丽的小尖脸上荡漾起迷人的笑涡,敛滟桃花弱水三千,那以哭泣为美的女子居然还有如此艳色倾城的笑容,让他魂如酒酿、目眩神迷……这惊鸿一瞥是公子嬴高看到的最后景象,他的生命之火就像陵外的紫色的天光随墓门的关闭慢慢地熄灭了。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七弦琴的清韵如泣如诉,华美哀伤的楚歌从王台上遥遥传来,一直在骊山的青松翠柏间缠绕着,余韵未央。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