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西走廊“登录”在东西方旅行家的日程上，从敦煌寺院升起第一缕香烟，从黑河绿洲成为旅行家的“加油站”与“集散地”开始，位于额济纳河、祁连山、东天山山脉之间的空旷广袤、无人定居的荒原，就有了一个名字“喀喇戈壁”——黑戈壁。在西北民族的语言中，“黑”是内涵复杂的词汇，它时常隐含着神秘莫测、不明底蕴，甚至神圣、高深、难以言说等等的潜在意识。黑戈壁是约定俗成的地名，直观地说，它源于当地遍布的黑色砾石。可提到这个地名，特别是看到这片单调枯燥的土地时，人们却总会产生丰富的联想。黑戈壁的面积比江苏等省份都大，但历史上主要是无人定居区。关于丝绸之路的这个被遗忘的单元，最令人神往的传说就出自黑戈壁那个荒凉苦寂的地方。而传说中涉及黑喇嘛（丹宾坚赞）的内容，则是关于个人与时代、政治与地域的权威性的解说。
20世纪的很长时期内，黑喇嘛是黑戈壁最着名的人物。在内蒙古阿拉善盟、甘肃酒泉、新疆哈密、青藏高原，以致外蒙古、俄领中亚，提到黑喇嘛，话题似乎总与神秘、恐怖相关。他的来历与他的下落，是人们不敢公开谈论的、又没有人会不感兴趣的话题。
从1911年辛亥革命到1917年俄国革命，在内陆亚洲地缘政治发生连续动荡的过程中，新疆、甘肃、内蒙古交界处，出现了一个名叫“黑喇嘛”或“假喇嘛”的人物。他带领数百帐牧民从外蒙古不请自来，在黑戈壁占山为王，很快建立起一个中国西北最坚固的要塞，具有一支武器精良的队伍，聚敛了大批财富。额济纳旗世袭的土尔扈特王爷不得不容忍他的存在，阿拉善盟的王爷也不能不以其马首是瞻。一批着名的丝路探险考察家，美国人欧文·拉铁摩尔，俄国人奥勃鲁切夫、科兹洛夫、列里赫，瑞典人斯文·赫定，丹麦人哈士纶……，都关注到黑喇嘛的突然出现，分别在数十种着述中提到过黑喇嘛。黑喇嘛与黑戈壁一同成为国际性的热门话题，而他在1923年突然失去行踪，为黑戈壁留下了一个更大的谜。不同人的笔下与心目中的黑喇嘛，简直成了千面人：据说他截断了交通线，专门抢劫大商队和政府官员；据说他是新商路的开创者，黑戈壁最隐秘的水泉就是他发现并利用的；据说他曾是北京北洋政府蒙藏院的谋士；据说他自称是柴达木的卫拉特（厄鲁特）人；据说他是阿拉善盟的下级官吏，因某事被派往北京行贿，带了很多钱，但他携款逃跑，从此再也不能回阿拉善；据说他是啸聚山林、劫富济贫的豪杰——“丝路罗宾汉”；据说他与“十二月党人”一起曾被俄国沙皇流放到阿斯特拉罕并服苦役；据说他是外蒙古的落难王公；据说他是河西南山蒙古族与藏族的混血儿；据说他是来自西藏雪域某个古老寺院的、负有神秘使命的喇嘛团的成员……
这些说法都出自当时的权威着述。可只要有三分之一是真的，他就得有分身术——要不然就是有不止一个黑喇嘛。
然而，有一点是无可置疑的，那就是：黑喇嘛曾在黑戈壁建立了一个固若金汤的要塞，曾是黑戈壁的恐怖之源，换个角度来看就是魅力之源。他如同一个成功的演员，一生总在变化着所扮演的角色，可无论怎样变化，他都是舞台上当之无愧的主角。
从1968年开始，我从不同的角度逐渐认识了黑喇嘛。经过三四十年的探索，我已经弄清楚黑喇嘛到底是什么人，他是怎样死的。
黑喇嘛原是俄领中亚喀尔梅克人。辛亥革命后，外蒙古逐渐从中国版图剥离，黑喇嘛出现在内陆亚洲的敏感区域。1912年，在着名的察罕通古之战整个过程中，他都站在与新疆督军杨增新敌对的位置，成为外蒙古上层与俄国的救星、民国政府的死敌。当外蒙古独立已经成为既成事实，他又成了沙皇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经决策机关下令，警察秘密逮捕了他，未经审讯就流放到阿斯特拉罕。1917年的俄国革命救了他一命。他以革命志士的身份从流放地回到了外蒙古，但是，他错误地判断了形势，投入白党一方，外蒙古革命势力视其为必欲杀之的隐患。他只得带领（或说胁迫）自己的部属逃入中国。从1919年起，他在新疆、甘肃、内蒙古的交界处，突然以“黑喇嘛”或“假喇嘛”的名字出现，在黑戈壁占山为王。追随他的牧民多达三四百帐，而当时整个额济纳旗才有九十八帐牧民。当时，内外交困的民国政府已经失去了外蒙古，而且经俄国侵扰，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唐努乌梁海，甚至阿勒泰快要脱离开中国版图，以致整个准噶尔、塔里木都有出现全面动乱的可能。稳住由于大清解体出现的国土即将被肢解的局势，成了朝野共识，所以，黑喇嘛在黑戈壁的新动向立即引起关注。对于新疆的主政者杨增新来说，当时更大的威胁是俄国的红党与白党的角逐处在关键时期，白党溃逃进入中国西部的多达数万人，境外的红军在伏龙芝指挥下，随时准备进入中国新疆追击白党。民国政府有理由担心随着黑戈壁出现新的政治军事力量，使脱离帝制的中国西北再次失衡，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可以说，黑喇嘛在当时成了打破敏感的地缘政治格局的举足轻重的人物。几十年间，他在内外蒙古树立了许多死敌，而且只要他在边境的另一侧活动，外蒙古境内就难以安宁。于是，1922年外蒙古秘密缺席审判了黑喇嘛，并判处他死刑。判决书下达不久，组建了专门的精锐小分队越境追杀黑喇嘛。1923年初，黑戈壁要塞的一次精心策划的秘谋，杀死了据说有四条命的黑喇嘛。关于黑喇嘛的真实故事，不用任何虚构就比侦探小说还曲折复杂、生动紧张。仅仅揭开他的生死机缘之谜，就能产生如同乘坐过山车般的阅读感受。
从2003年以来，我几次来到黑戈壁探访遗迹。2003年10月，初次见到了黑喇嘛的要塞（当地人叫“碉堡山”），才知道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不论我的想象怎样丰富，与眼前的这个要塞相比，却总是相形见绌。
黑戈壁从来不是战略要地，也没有什么值得死命争抢的物资或资源。可在这群山环抱中的，确实是一组完整、高效的军事设施，而远处每一个向外伸出的触角，终端都有一个岗楼，岗楼与中央建筑之间，地面有战壕相连，隔不多远就是一个向外伸出的圆形掩体，完全符合战术需要。山体中的战壕连接起来至少有数公里长，如同四通八达的网络。这些战壕宽不到一米，深一至两米，许多地方曾利用黑色的岩石做过精心修整。整个要塞看上去如同一只僵卧在海滩上等待潮水回归的章鱼。
无论从军事学、建筑学来讲，要塞都堪称杰作。工程气势浩大，井然有序，没有超前的专业素养，根本设计不出来。施工的难度更不用提。谁是要塞的设计者，谁又是要塞的建造者？这样规模的军事设施得动用多少人力，花费多少时间，调集多少资源，才能建成呢？出现这个要塞的时候，黑戈壁还是着名的无人区域。整个马鬃山丘陵就没有一棵成材的树木，建材是从何而来的呢？即便经历了八九十年的风霜，仍然能看出要塞实用而且坚固。从防卫需要出发，布局合理，没有空门。从理论上说，这样的要塞在以“叉子枪”为主要火力的时期，根本就攻不破，除非问题出自要塞内部。遗憾的是，黑喇嘛的仇敌与他一样“专业”，这个要塞偏偏就是从内部攻陷的。
不管怎么说，固若金汤的碉堡山在1923年初就被外蒙古特遣队的特工攻占，被刺杀的黑喇嘛身首异处，头颅最终被带到了苏联，身躯则被草草埋在了碉堡山前的红柳包下。从他倒下那一刻起，黑喇嘛的神话也就不攻自破了。不是人们都相信他有四条命，谁也杀不死他吗？不是有一则目击记甚至说，在争夺科布多城的激烈厮杀后，黑喇嘛从马鞍上一猫腰，从怀里一下子掏出一大把已经变了形的子弹头，数数大衣一共有二十八个枪眼儿吗？这已经有点像好莱坞的科幻大片了，可当时没有人对此表示怀疑。
所以，从此黑戈壁最大的秘密反到成为：黑喇嘛是不是真的死了？为此，由前苏联的专家将他的头颅作了防腐处理一直保存到今天。他的躯体已经神秘地失踪了，在这个意义上说，黑喇嘛与他的要塞都永远留在了黑戈壁。
从黑喇嘛在黑戈壁占山为王到20世纪中期，在黑戈壁附近特别是额济纳浓密的胡杨林中，居住着一些来历与成分都相当复杂的人。喀尔喀蒙古（外蒙古）人居然建立了一个难民社区。这些人游离于土着之外，其中有黑喇嘛失散的部众，自发的追随者，也有来自新疆以及河西的流亡者。人们总爱推测，他们与黑喇嘛会有什么联系。特别是那个来自西藏的喇嘛与来自外蒙古的国籍不明的欧洲夫妇。
额济纳河的支流奥宾河河岸住着一位藏族喇嘛，甚至有人说他是活佛。很长时期没人说得清他是谁，来这干什么？人们最容易将他与黑喇嘛联系到一起。他把独居的帐篷改造成一座庙宇，为牧民作法事。每天清晨的同一时间里，他都要走出帐篷、面对胡杨林，用螺号吹奏同一支低沉压抑的曲子。黑喇嘛出现与消失，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他。每天螺号总会打破林地的寂静。时间长了，人们从螺号演奏中竟然听出了马头琴的韵律。黑喇嘛不在了，藏族喇嘛成了关注的对象，到1927年，他在额济纳河流域已经隐居了接近半个世纪，人们总算弄明白这沉默寡言的人的来历：藏族喇嘛在年轻时（1880年）路经额济纳河，爱上了一位萍水相逢的蒙古族姑娘，并不顾教会反对娶她为妻，因此被逐出教门，不能再回家乡。从此，他便滞留在自己人生的一站，每天用同一支曲子披露心曲。他借助音乐以长达半个世纪的追诉，为同一件事鸣不平，而且从不在乎有多少、甚至有没有听众在倾听。实际上，他与黑喇嘛的相同之处在于，他们都选择了黑戈壁一带来做自我放逐。不同之处则是，黑喇嘛逃避的是特工机构的跨国追杀；藏族喇嘛躲避的是自己的负罪感。
黑喇嘛消失不久，在额济纳、在黑戈壁出现了一对年轻的外国夫妻，丈夫名叫谢姆柯夫。有人说他们是俄国人，也有人说是波兰人。在一个蒙古向导的陪同下，从外蒙古库伦（乌兰巴托）来到此地，其公开宣称的目的，居然是为库伦的博物馆搜集黑戈壁的动物标本。经历了20年代蒙古人民政府建立期间的地覆天翻之变，库伦还有博物馆吗？而且，野骆驼、野马（普尔热瓦尔斯基马）、野驴（蒙古野驴）、北山羊（红羊），在外蒙古一方的戈壁上更常见，这一点无人不知。黑戈壁与额济纳绿洲吸引他们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蒙古国秘密档案解密之后证实：这对俄国夫妇（或是波兰夫妇）的使命包含有调查黑喇嘛余党的情况，甚至是再次核查那个据说杀不死的、有四条命的黑喇嘛是不是真的永远也不会回到黑戈壁来了，我不会感到奇怪。恐怕这也是苏联一直要保存黑喇嘛的头颅的真实原因。
显然，黑喇嘛不在了，黑戈壁这个巨大的空间反而使许多人感到不踏实。黑戈壁是风的戈壁，是阳光的戈壁。有了黑喇嘛，一切就不同了，是黑喇嘛将它改建成自己的灵堂。
不管黑喇嘛究竟是谁，是不是真的已经死去，他的出现与消失对于黑戈壁附近的人都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黑戈壁是失去家园的人们通向天堂的驿站。黑喇嘛则是他们生活中仅有的奇迹。20世纪前半期的历史过程中，深刻影响了内陆亚洲地缘政治结构的事件，除了哈萨克人从俄领中亚举族向东方迁移，就是黑喇嘛现身黑戈壁。它们都如同没有终点的专列火车，乘客拥挤，却没有卖出一张车票，路经了一个个车站，却从不在其中的哪个车站停靠。因为，它们已经满载着超重的希望，前行，那就是它们仅有的目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