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进荒漠，来时的路已全然模糊。
似乎梦中的那座神秘古城永远都是朦胧的，为了一睹朦胧后面的真实，我苦苦地期盼散尽梦中的云翳，沿着那条幽暗的路径走到尽头，直至梦境中的景物不再飘离。梦境是我缘梦的由起，缘梦是我梦肠殷至的归宿，没有人能走进我的梦帷——因为梦境中的我是独行的。
苍茫的天宇间闲云远去，无论过去在这里曾出现过什么，都被漠风吹落得支离破碎。站在高耸的雅丹台地上，突然明白了放浪形骸的真诠，独享空茫，哪怕是凄凉，却早已两相期许。
时空容不得楼兰，更容不得在楼兰身后赓续历史的空白，我想到的是楼兰人初到这片土地时，一定产生了对生活的憧憬，人生美好的愿望无数回出现在楼兰人的梦境中，那些悲欢离合的史诗像幽灵一样为时空无法驱尽，我要在时间里寻绎出缕缕梦丝，忘情地扯起缱绻千古的梦帷！
大约距今一万年的光景，位于罗布泊西北部的湖底突露出湖面，部分显视的湖底星罗棋布地散落在浅水湖域。塔里木河、孔雀河在汇入湖口时，急流挟裹大量的泥沙沉积覆盖于湖底上，在湖缘一带形成各具形态的“孤岛”，神秘的楼兰古城就坐落在孤岛上——那是两河下游面积最大、历时最为悠久的一座孤岛。
河水从这座孤岛西北六公里渚头分流，形成自西向东径流孤岛两侧的南北河流。孤岛像一尾立卧的鲋鱼，西北方向似鲋鱼的喙突，裸露的鱼腹是河水浸润的台地，东南像高翘的鱼尾，分溯南北水域，粗略地估算，这片狭长的三角洲地带面积约有九千平方公里。
大自然的造化之功，给这片丰饶的沃土带来了盎然生机。近百年的考古发现，孤岛内及四周分布大量史前新石器遗址，表明距今四千年前后，这里已经留下人类活动的足迹。孤岛是早期以渔猎为主的人类藉以安身的栖息地，所幸的是，四千年前至今洪水似乎从未淹没这座孤岛，孤岛上聚集的居民以草庐为栖居，奠基了最早的城廓雏形。
但是，那个原始的城廓离梦太遥远了，苇木搭建的房舍和栅栏都被厉风卷走。公元前三世纪后，世居孔雀河流域的种族聚落建立了楼兰国，这座孤岛上的城廓只是其中的一座，然而，在之后的百余年间，他们过早地被推上了纷乱的历史舞台，从此，历史改变了楼兰人和这座孤岛的命运，恐怕岛上的楼兰人在梦中都未尝想到过！
带着多年的梦走向楼兰古城，我唯恐禁止不住莽撞的行踪，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雅丹群中，在这片没有生死栅栏的咫尺间，此时的我已经没有任何顾忌。屏息在古城下，轻轻地挑开梦帷的一角……
此刻，我所能做的是踏逐古城的每一个角落，尽一切努力将古城收揽在镜头中，而我的大脑则用来续接流逝在时空里的梦境，我明白，做到后者是何等的困难！
二
楼兰古城略显正方形，面积约十万八千平方米。四面城垣受风蚀作用严重残损，多处墙垣已经坍塌，从保留较好的墙垣测得最初城垣的高度大约在六米左右。东城垣北端有一处缺口，墙垣下散落数根方木，上有开凿的榫卯相嵌，可能是倒塌的门阑，这里似乎为古城的东门。从东门出三十公里可与丝绸之路中道相接，东去经白龙堆可达玉门关，这是古城最主要的一条通道。西城垣有一座瓮城，作为城防军事设施，与西城门相连接。城内有一条贯通南北城垣的不规则泄洪渠道，是洪水溃决城垣时遗留下的干河。
城内东北角高台上矗立一座烽燧，烽燧的东面是一片坍塌的房屋遗址，梁木凌乱叠压在地，唯基础部分的框架尚可分辨。这里至少曾有五间较大的房屋，让人联想到这是一处营区，大概是魏晋至前凉时期西域长史府的居所。
“三间房”是楼兰古城内又一标志性建筑，因其背临洪水冲涮的断崖而独显城中，它是城中唯一残存的以土坯垒砌的房屋。三间房东西长十三米，南北宽八点四米，内有两道隔墙将房屋分为三间，组成一体三间的格局。房屋正中一间较宽大，东、西两间较狭小。房屋正面朝向西南，墙垣顶部没有发现搭建梁木的痕迹，房内空荡无物，赤裸着坚硬的生土层。三间房两侧各有一排框架式结构的房屋，中间为一片空阔场地，形成半封闭的庭院，就布局而言，似乎为同一时期建筑。
三间房隔间狭窄，既无门扉亦无栅栏，居所的可能性较小，以往在东面的小隔间里出土了大量的木简、纸文书，估计是签收往来驿史邮件的办公处所；当然，也兼作处理日常屯田事务，因为出土的文书内容大部分都是与屯田相关的内容。给人总体的印象是：三间房及两侧的房屋是城中行政官署区，行使屯田管理职能。
三间房以西散布几处简陋的大宅院，所使用的建筑材料及结构形式与城中框架结构房屋迥然不同：宅院的内外墙体以多根直立的圆木为构架，立木之间以芦苇束条扎结相连，其外敷以草泥，所见几处宅院风格相同，只不过大小有些区别。
古城内不同位置尚残存部分房屋遗址，隆颓不平的地面上遗落大量的方木，如以建筑面积测度，城中可容纳几百人居住。
从城中建筑物使用的建筑材料及结构制式可分为多种类型：烽燧、墙垣系夯土版筑；三间房为土坯垒砌而成的房屋；烽燧附近的营区及三间房两侧的房屋为框架式结构建筑；以大宅院为代表的简陋房屋是另一种类型。不同类型的建筑分别代表不同的历史时期：烽燧建于西汉后期；大宅院建于公元124年前后，与班勇驻军楼兰时间相仿，因此，可能是当时的西域长史居所；城中框架式结构的房屋建筑时间大约在魏晋至前凉时期。
自1901年斯文·赫定发现这座古城后，斯坦因、橘瑞超等相继至此，他们从这座古城盗掘走许多的文物。至今，文物大多数流散在海外，其中，大量的纸文书和木简是研究古城的原始资料，弥足珍贵。可以说，这座古城具有灵魂的东西已被洗劫一空了。
我在古城台地的断层中，发现了新石器时代楼兰人遗留下的石磨盘，以及打制的刮削器、石簇等细石器制品，这是最早居住在此的楼兰人遗留下的物品，那时，这座夯土版筑的城垣还没有修建。在以往的考古发掘中，于城内曾出土两汉时期铸造的各类五铢钱，并出土过王莽时期铸造的钱币，表明这里曾是两汉时期驻军、屯田的地方。此后，这座用以驻军、屯田的古城经历代不断扩建，并延续使用至公元四世纪中期。
经实地考察，古城所处地理位置，在两千年前是孔雀河下游相对稳定的三角洲地带，符合早期楼兰人生存环境的特征，因此，它的草创之初在楼兰国覆灭之前，就已经是楼兰国中的一座城廓。
据居延汉简303·8号简记载：傅介子刺杀楼兰王安归后，汉王朝下诏命伊循侯派人持楼兰王头颅送往敦煌，说明伊循城距楼兰故城是很近的，因此，推测脚下的这座神秘的楼兰古城，可能就是昔日楼兰国的伊循城。另据北魏时期的郦道元《水经注》记述，“注滨河又东径鄯善国北，治伊循城，故楼兰之地”，所指的正是这座古城。因而，在公元前77年楼兰国覆灭之际，西汉王朝就派遣司马一人，吏士四十人进驻这座古城了。
三
这座历时四百余年苦心经营的楼兰古城，像一座沙海中的舞台，最终在悲剧的尾声中落下了帷幕。导致这座古城放弃的因素可能有多种，但塔里木河、孔雀河下游断流绝水是最重要的因素，可以说是致命的原因。
旱荒对于这座古城也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东汉时，由于塔里木河改道断流，敦煌的索劢曾率千人至楼兰屯田，并集结焉耆、鄯善、龟兹国共四千余众疏浚河道，在其后，屯田区丰稔三年，积粟百万斛。但是，人类改变大自然的能力总是有限的，当干旱持续降临时，人们面对的依旧是无法抗御的自然灾害。在这座古城发现的木简文书中，记录了人们放弃古城之前七十八年间的生存情景：
先是泥沙淤塞河道，河水不能流到古城屯田区，疏浚后的河道又因为水流量不足，迟迟不能引水耕田。
由于河水经常发生季节性断流，于是在屯田区凿挖蓄水涝坝，采用人工汲水灌溉。因为缺水，已播种的田地部分得不到灌溉；隆暑季节，禾苗枯萎，农作物欠收，而干旱日趋加剧，造成耕种面积逐渐缩小。
城中吏士的口粮标准逐日减少，由人均日食一斗二升减为日食一斗，最少时减至日食五升，量具由斛、斗、升，细分到合、撮、秒，到了颗粒手数的地步！而其后，竟以麦麸充作口粮。
为了解决城中口粮的不足，以绫、绢、帛、练等丝织品，从商贾手中换取食粮，尽管一时缓解城中饥馑，但到后来，已是智穷力竭，无以为济。
城内文书木简截止于前凉建兴十八年（公元330年），从那个时候起，城内的一切似乎与外界隔绝了。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段最难熬的岁月，身处绝域的士卒耐心等待这座古城再度复苏，而这种无望守候可能持续了十数年。因为，古城既是西域长史府，又是军旅补充粮秣的基地，丢弃这座古城实际上就是放弃了对这一地区的军事控制，而这条用于连接西域的军事路线将从此消失。然而，他们无法与大自然生死予夺的权力相抗争，大自然周期性的干旱可以随意改写一个时代。但他们也没有多余的抉择权力，既无力回天，也不能坐守待毙，大自然给他们留下的逃生机会本就不多……
在他们离开古城的前夕，如烟往事已成为过去。独木舟上漂泊的楼兰人，河畔的胡杨林，草地上的羊群，都在他们面前一幕幕掠过。这是一种痛苦中的沉醉，那种痛苦是用语言和表情不能表达的，苍玄不悯，将痛苦的重荷压在了最后撤离古城的士卒身上！烽燧前升起了滚滚的浓烟，这是袂决时的报警，既不是传递寇警，也不是聚合军旅，这是古城惨烈的自焚，直至烟火烧尽，留下一座烽燧空守孤城。
记录着古城苦难岁月的木简和纸文书被留在了城内，那上面记载着屯田的艰辛，记载着口粮锐减时的窘境。陈年的账册上，一个个来去匆匆的姓名黯然成灰；往来的公文里，焦灼、悲苦的嗟叹布满字里行间；没有人想带着痛苦的回忆上路，离去的人身上背负的痛苦太多，太沉重，哪怕是一行墨迹都会让痛苦增重千钧。古城有情，在堆集痛苦的废墟中，为我们留下了一封情意缠绵的家书：
羌女白：取别之后，便尔西迈。相见无缘，书问疏简。每念兹叔，不舍心怀，情用劳结。仓卒复致消息，不能别有书裁。因数字值信，复表，马羌。
写信的女子名叫马羌，收信的男子名叫兹叔，这大概是一封由敦煌经邮驿送达古城的一封信函。信中的“取”为“娶”的通假字，信的内容是新婚别离的女子向古城内的夫婿表述相思之苦，书信虽然简略，但意境绸缪，寥寥数字，尽表离别后的思念和愁肠，这恐怕是沙海中最早的一封情书吧？可惜，这样一封绝好的情书竟被粗心的兹叔遗落在了古城。
龟裂的田野上，行走着疲倦的军旅，当他们回头再望时，那座古城已经消失在黄沙漫漫的天际中。一瞬间，古城内只闻漠风悲呼，往事空寂，留给这座古城的是一千七百年的等待！
我默立在古城，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绪，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古城，都被眼前惨栗的景象所粉碎，然而，我无悔，因为这座古城为我展现了超越时空的历史变迁，当我走进了楼兰的梦帷，就悟出以另一种心态覃思历史上的生命。我不再是一个孤旅者，而是一个千余年后巡守于古城的士卒。
我在古城中没有看到昔日繁华的街市；没有看到往来的驼队商旅遗留下的辙痕；更没有看到这里曾是楼兰国国都的迹象；但我并没有感到沮丧，相反，当发现这座古城具有四百多年屯田史时，我为历代屯垦戍边的将士所创建的历史辉煌而震撼。
记得离开古城前的那天晚上，月光如昼，我坐在城外的雅丹台地上，凝思如水流逝的历史，心中陡增一份苍凉和悲壮，沙海中的废墟给人负荷的殇情实在是太沉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