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双脚轻轻地落在罗布泊湖盆的盐垡上，忽然间觉察到自己向往的目的地，只不过是旅程的开始，我不再是云游在憧憬中的过客，罗布泊已将我吞噬在从未见到过的境地中。此时此刻，我将身后的门扉轻轻关闭——将20世纪关在了门外。我已意识到在罗布泊生命以外的东西都是多余的，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将是涩囊空空的赤贫者，此时我只能用贬值的生命去购买一张进入21世纪大自然的门票，其余的东西，统统留给了20世纪。
几乎所有的名山大川都能见到镌刻的碑文，而罗布泊竟没有留下一块泐记它始末的碑铭，曾经是烟波浩淼的罗布泊，只是在几部史书中寥寥提及，世人并不见得知晓，当它悄然干涸在人迹罕至的荒漠时，人们并不知道国土上湖光涟漪的第二大咸水湖日渐缩小，直至干涸，就连常见的地图册上，依然用湖蓝色的水墨标注它历史的过去。其实，20世纪70年代它就已经变成干涸的湖盆。当我按地图册上标注的方位寻找湖蓝色的罗布泊，眼前完全是一片陌生的世界，我不敢相信地图上湖蓝色的湖泊和沼泽消失得无影无踪，罗布泊的变迁反映在地图上的迟顿和麻木令我惊诧，手中的那本地图册已经虚化为幻觉，我无法按图索骥去印证地图编绘者陈旧的记忆。
空荡荡的湖盆被漠风洗劫一空，灰褐色的盐垡上铺满了层层黄色的沙粒，当我用唾液沾起黄色的沙泥涂抹地图册上标示的罗布泊时，指间微微发颤，罗布泊从此将与塔克拉玛干连接成整片沙海，自然界的不幸正在延续，人类企想超自然地改变这种现实几乎是渺茫的。
罗布泊的春天沉酣在冬季里，在这片曾经孕育生灵的地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已消失，嵌在漠土上的生命印迹填满了沙砾，死神带走了生命的灵魂，留下了空嚎的骷髅，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只有风来过。
纵横穿越罗布泊湖盆旅途可谓历经磨难。如今随着时日迁转渐已淡忘，但1997年11月初进罗布泊第一个夜晚的情景犹在眼前：夕阳未落，方山下的罗布泊夜已降临，狂风卷起砾石席地而来，帐篷被摧倒，撕裂的篷布在风中翻卷，月亮被沙暴吹到苍穹深处，那是我在罗布泊度过的一个最漫长的黑夜。当罗布泊的漠风停止咆哮，沙浪平息时，罗布泊像是陷入了旷古的沉思中……
远处，几叶扁舟，像是有人摇动着舟楫，在水榭亭台之间穿梭往来。眼前乍现的景观，仿佛是天上仙境，又像是在梦中出现过的桃花源。然而，当我凝视舟上渔家女的倩影，几乎目睹到她眉黛下清纯的面庞时，一缕袅袅青烟遮住了视线，方才的那群身着轻纱的渔家女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渐渐地，烟村栖霞都在缥缈幻化中隐去，罗布泊深处恢复了平静。
我不再追寻绰约可见的海市蜃楼，坐在湖畔雅丹台地上，凝视千古聚散离合的流云，倾听漠风阵阵吹来呜咽的幽怨，感悟天地之间的悲壮。如果不是亲历罗布泊聆听到漠风带来大自然的教诲，感受终生无悔的荒漠苦旅，或许永远不会让我冶炼出平淡的心态以完成矢志不渝的使命。荒漠中不曾留下前人的足迹，但我心中明白，所有穿越罗布泊的人都不曾安步当车地走出去，倘若我不能自信地在罗布泊生存并实施考察，那我将是20世纪来到罗布泊的第一个多余的人。
二
有关罗布泊的记载始见于《山海经》一书中，书上称罗布泊为“泑泽”。书中记载的史地资料有一部分属于沿袭下来的传说，印证它的翔实程度是比较困难的，据我所知《山海经》成书的年代在先秦时期，因而，对泑泽的记载系追述性的。历史上早期居住在祁连山的大月氏为游牧民族，并在殷商时期与中原有频繁的接触，西陲“泑泽”的史地面貌有可能是随大月氏人流传到中原的，其时间约在公元前1000年之际。在此后，史书上又称“盐泽”，从词意上不难理解罗布泊在当时是一个咸水湖。西汉时期罗布泊被称为“蒲昌海”。北魏时期的郦道元在其《水经注》中称罗布泊为“牢兰海”，大约是因为西汉时的楼兰人曾建国在盐泽之北，而以楼兰一词命名罗布泊的，大概这个名字也使用了二三百年的光景。嗣后，罗而泊曾多次易名，如临海、辅日海、洛曾池等。在16世纪时，“罗布”作为地名已出现在欧洲地图上，清代《河源纪略》始用罗布淖尔一词，至19世纪60年代称罗布泊，并一直延续至今。
从历史上罗布泊频繁易名的情形看，每一时期的称谓无不与其行政区的辖属及变迁有关，但由于罗布泊处于边远的西陲，清代之前它的盛衰变迁史书留下的文字甚少，其间，它的水域面积的增减及是否曾有过干涸的时期，都没有翔实的资料给予证实。尽管如此，在罗布泊地理位置上曾长时期存在面状湖泊是毋庸置疑的。至今，我们只能以两汉魏晋时期遗留在罗布泊西北地带的城垣废墟及墓地，作为研究罗布泊变迁的历史依据，而其后的历史空间尚缺乏可靠的实证，因为魏晋之后玉门关以西的丝绸之路故道已经废弃不用了。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白昼炙烤过的湖沙微微发烫，一个人走出帐篷爬上一座小岛穷目远眺。面北的库鲁克塔格山黝黑的山巅泛着青光，风从山背后徐徐送来落日的余热，而南端深处的阿尔金山在月光下泛起一片皎洁的银光，我仿佛遥望到了阿尔金山的皑皑白雪，感受到它散发的寒气逼向罗布泊，天地间的暖凉投在这座小小的孤岛上，令我心旌摇动。我下意识地一瞥罗布泊东岸的方山群壑，隐隐绰绰有一条灰白色的平行线，我疑惑那是月亮折射的衍光。
当我第二天驱车到东边崖岸时，发现方山脚下果然有一条灰白色的水平线，上面结着一层半透明的盐晶。这条白色的盐晶带距地面最高处有四米，这令我对以往见到的水文资料中测定的湖缘深度产生了怀疑，尤其是这处标示水深的地方位于罗布泊湖盆的东北角，不排除我测量的地方系一处低洼的湖盆地带，它很可能是孔雀河洪水季节冲泄而成的洄水区，但在这一带湖水留下的陈旧水轮线距湖盆大多在三米以上。
然而，从水泐的痕迹只能判断罗布泊湖水消涨的变化，却不能为我们提供这一变化过程的时间。我注意到方山林立的丘壑中有一块伸向罗布泊的楔形台地，台地上至今仍保留着建筑于公元前60年左右的土垠遗址，三面环水的半岛水轮线也有三米以上的高度。此外，台地的上端南北各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排洪濠沟，濠沟壁缘上至今残留着湖水浸蚀的泐痕，据此，可以推断公元前一世纪罗布泊的水域达到东北角方山下的崖岸。
据《汉书·西域传》记载：罗布泊“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这个数据在当时显然带有估测的成份，但也不能说它是毫无凭据的臆造。据郦道元《水经注》记载：蒲昌海“水积鄯善之东北，龙城之西南”。其水域纵长覆盖面积大致在罗布泊东北角汉代土垠遗址与今天的台特马湖之间，即位于北纬39°26'—40°46'，东经88°30'—90°12'形成广袤的湖区。郦道元所指应当是西汉时期的水域，因为在魏晋时期罗布泊水体逐渐缩小，结合以往卫星照片资料分析，西汉时罗布泊的水域约在六千平方公里。
今天，距罗布泊以北八公里的楼兰故城遗址犹然存在，表明在公元前二世纪罗布泊北端的水域在北纬40°30'左右，如果高于这个纬度，那座楼兰故城就不可能存在了，因为这座城池是不可能建筑在水中的。但楼兰故城的筑建一定是座落在常年有水的水滨旁，因为无论渔猎还是田地灌溉，都必须考虑水利之便。
三
自然界的事物永远都是那样坦荡平静地按着自行的规律变幻着，假设楼兰人不曾出现在罗布泊的湖域上，也许罗布泊依旧像两千年以前那样空荡、寂寥，并有湛蓝的湖水涂抹着一道道神秘的色彩直到今天。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叶，一股中亚探险热风逼近罗布泊，甚至连这里的空气都变得焦燥而紧张。罗布泊成为外国人探险猎奇的乐园，如果不是这里缺少观众，完全可以把这片土地看做是外国探险家的拳击场，然而，罗布泊密闭的幕帷从此被拉开了。
所有来到罗布泊探险的外国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剥去了绅士的外衣，将罗布泊当成他们比拼知识与智慧的赌盘，这些傲慢无礼甚至近于粗鲁的探险家，在别人的土地上圆自己的权威梦。我无意分类列举他们的行径，只要看他们在书中对罗布泊专擅蛮横的论断就令人难以接受。客观上讲，他们其中一些人是当时地理学界享有声誉的学者，也正是这面外氅，让他们在罗布泊得以纵横捭阖而不受任何约束，我至今依旧耿耿于怀地认为，在罗布泊地区的探险史上浸透着辛酸的民族泪！
引起世界地理学界轩然大波的是俄国人普尔热瓦尔斯基，继之是瑞典人斯文·赫定，当然，在为学术而争、荣誉而战的神圣旗帜下也包藏着讳莫如深的政治目的，当时争论的焦点是地理学上罗布泊存在的位置。
1876年，俄国人普尔热瓦尔斯基来到罗布泊西南的喀拉库顺湖，据他记述：喀拉库顺湖口有多条河流入注湖内，在这一带湖区内是淡水，但在湖区的东北角他发现水质变咸，以他的观察结果，喀拉库顺应当是一个逐渐变为咸水的终点湖，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对外宣称喀拉库顺湖是个淡水湖，也就是说它可能又是一个吞吐湖。在中国，两千多年以来的史册上记录着罗布泊是咸水湖，这一史实记载是举世公认的，普尔热瓦尔斯基过于自信而又缺乏必要的论证，自然会授人以笑柄。这对当时欧洲地理学界权威德国人李希霍芬而言，当然不能表示沉默，他认为罗布泊的地理位置应当在清朝政府绘制的地图上位于喀拉库顺以北的地方，并将身体力行的罗布泊探险使命赋予他的学生斯文·赫定。
1896年，斯文·赫定在塔里木河下游铁干里克东南、阿拉干东北见到由四个小湖泊连缀的湖群，并认为这里就是清朝地图上的罗布泊西部遗存。但他对这个当时被称做孔雀海的湖群没有进行更详细的论证，他只要证明在喀拉库顺之北纬度相差一度的地方存在一个真正的罗布泊，并用以反驳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发现就足够了。
设想，如果当时斯文·赫定萌生了游移湖的念头，假设游移湖现象于孔雀海与喀拉库顺湖之间形成，那很可能是荒唐的，不知他当时是否想到或有意地回避这个敏感的问题。当然他并没有为喀拉库顺是否为淡水湖提出更多的争议，因为普尔热瓦尔斯基的结论虽然轻率，但实勘的结果与自己的观察是相符的，因而由淡水湖引发的论争成为了次要的。现在留下的疑点是，当时无论是普尔热瓦尔斯基还是斯文·赫定都没有说明喀拉库顺东北咸水区域是否有水溢入罗布泊洼地，当然对于这一点我认为并非十分重要，因为如果1876年塔里木河为丰水期，喀拉库顺会是吞吐湖，反之，喀拉库顺则是罗布泊西南面的一个终点湖，这在不久后的年份里已得到验证。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促使斯文·赫定产生游移湖的设想，自1896年他在铁干里克以南寻找到孔雀海，并遵循李希霍芬的意图印证此处就是罗布泊后，似乎关于喀拉库顺是否为罗布泊终点湖的争论已经结束了。不知是出于地理学家职业的责任感还是荣誉感，斯文·赫定从此走上了罗布泊探险的旅程，从表面上看，他已经结束了与普尔热瓦尔斯基之间的论争，然而，实际上正是他为荣誉而争的继续。以我的揣测，喀拉库顺以北是否有一个罗布泊终点湖是一直萦绕在斯文·赫定心里未知的秘密，因为他所见到由小湖群串连的孔雀海是一处吞吐湖，绝不是终点湖，因而在他反驳普尔热瓦尔斯基的观点时，并没有充足的说服力让人膺服。在1897年，斯文·赫定可能已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很快就放弃了孔雀海是古罗布泊的论断。
他必须在喀拉库顺以北找到一个像模像样的咸水湖来，否则他获得的荣誉，将丧失殆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