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明见勤王之师情绪高涨、斗志昂扬，尚源源而来，好生自豪、好生自信。自诛杀索焕章、马升、马泰以来，他不止一次感觉到教民对他的信赖在降温，已不再有昔日的狂热了。他也体验到了那日消月减的孤寂和冷落。他万万没想到，在这国即破家将亡的危难时刻，自己竟仍拥有如此众多的敢死队伍！他有生以来，见如此强大的阵势，尚属首次。是他的骄傲，是他的福气。他虽面临灭顶之灾，但他荣幸荣耀之至！人生得此足矣！有如此辉煌人生者几？
妥明想至此，双目生辉，热血沸腾，激情喷涌，求胜心切，欲望冲动，他十分真切地看到了万众一心，他切身体验到了万众对他这个领袖忠贞不渝的拥护和期待。那万张面孔、那万双眼睛俨然只等他发令杀敌去。
妥明一时忘乎所以，连身边的军师问也不问上一声，便齐振双臂高呼：
“我深爱的子民们，为了我们的家园，杀死侵略者！赶，赶走浩罕老毛子！冲呀！杀呀！”
这是演说中的鼓动？是宣讲中的呼口号？还是指挥千军万马的正式号令？都给弄糊涂了！
一霎时，旌旗飞舞，万马奔腾。在不统一的指挥下，纷纷冲向敌群。
白柱干着急，已无法控制混乱的局面，但也不好说什么。
妥明见敌阵一时的倒退态势，竟乐得足蹈手舞。这毕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临战指挥千军万马！
白柱搓破双手，万般无奈，哭笑不得。他见决战无望，需抓好当务之急，悻悻然摇头而去。
混战中，兰儿红巾飘舞，挥剑杀入敌阵。马明兄妹奋不顾身，冲入敌群。徐学功骁勇无敌，直取伪帅马忠。
阿古柏侵略军当下被乱纷纷潮水般的奋勇之师冲击得立不住阵脚，哗啦啦向后倒退。
妥明见敌军呈溃退之势，心花顿时怒放，兴奋得像小孩子似的，不住地拍手跳跃叫好。
突然间，大炮轰鸣，炮弹一枚又一枚落入密集如蚁的妥军阵营里。原来阿古柏的后续部队赶到了，运来从清军手中缴获的开花炮，并把正在溃退的人马一应堵截了回来。
一刹那，风云突变，形势逆转。不论是妥明的骑兵，还是临时征召的民勇马队，那从未听过隆隆炮声的战马或仰头惊立嘶鸣，或中了邪似的横冲直撞，一下子乱得不可收拾，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阿古柏侵略军则趁炮威击鼓进军。
妥军已乱成一锅粥，在惊恐慌乱之下，业已失去抵挡能力，竟任匪军骑兵肆无忌惮地纵横驰骋。可怜那步兵民勇，被踩伤踩死无数，被匪军赶上杀死无数。
一时间人怨天怒，哀鸿遍野。号称十万的雄师就这样逃的逃，死的死，溃败得一塌糊涂。悲愁的天穹无奈降下最后一场夹带雪花的秋雨。血水和雨水汇积在一起，在乌桓三城之间的平旷处横流，在低洼处聚积，以至血泊处处，惨不忍睹。
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的大好形势竟如此逆转！妥明始料不及，智囊白柱也不曾预料。凡置身城头之人，将惨败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判得明明白白。
白柱眼睁睁看着大好形势付之东流，束手无策，望洋兴叹。他本想凭借空前壮大的队伍、空前强大的声势、空前高涨的士气来个最后一搏，力争一举击溃立脚未稳的入侵军，狠挫它的嚣张气焰，以定军民之心，以鼓军民之气。谁料到却因指挥失当、草率出击，将来之不易（其实，这样的全体军民尽最大的极限参战机会只能有一次）、具有决战意义的抗敌形势顷刻断送！
妥明心痛欲裂，一跌倒地，淋得酷似一只将要脱毛的落汤鸡。
幸亏白柱有先见之明，他见妥明轻率出击，挥千军如儿戏，瞎指挥已铸成败局，便匆匆亲自去督察城防事宜，才不至于兵败城陷，束手就擒。
眼望兵败人去，白柱虽几次派人四出联络，总不能挽救铁定的败局。丧失信心的民勇溃散后，飘零四方，一时根本召集不起来；妥军各部除了守城的尚在岗位，其余去向不明，无法联系，想召之即来，形成城防的外围屏障，已完全无望。乌鲁木齐汉、满、皇三城均已成了独立无援的孤城。
白柱万般无奈地归来，扶起愁困潦倒的妥明，把恪尽职守的将士无怨无恨地瞅了几眼，踉跄着身子，搀着妥明跌回王宫去。
次日清晨，阿古柏侵略军开始攻城，想必后续部队已陆续抵达。围攻的同时，阿古柏匪军一方面诱劝妥明投降，一方面大规模滥杀无辜回民（将百姓赶到城下集中屠杀），示威性地逼迫妥明投降，致使妥明不忍正眼再看那同类成批倒下去的惨象。
妥明坚持了半个月，实在硬撑不下去了。一是炮火轰塌了好几处城墙，边修补，边轰塌，死伤无数；二是守城将士无从替补；三是粮草匮乏，无从供给，若再死守下去，必是平瑞的下场；四是不忍天天见同类遭屠的惨状。
此时此刻，妥明方体验了当年都统平瑞苦守孤城的绝望滋味。
他万分痛苦地喟叹：
“唉！当年见平瑞绝望得要死的丧门星模样，我还觉得好笑，比比划划糟蹋人家哩。谁想到笑人不如人，我今天也成了平瑞。可，可我不能死，更不能举家自焚。他是输尽了血本，即便活着出去，也得死，朝廷容不得他；可我妥明，并没输掉血本，我，我还有天牌没打出去哩，我还有救。再说了，我不自尽，谁敢动我？我头上既没公公，也没有婆婆。我，我不能就这样完了。”
他见白柱来到身边，乞求似的说：
“军师，才半个月，可价粮尽箭绝。咋办？咱不能像平瑞那样等死呀！军师，你会有办法的，你是活孔明嘛，每到本王危难时节，你总有锦囊妙计的，快拿出来吧。”
白柱见全然失去君王傲气的妥明恍若小孩似的，一味地乞求扭转乾坤起死回生的良策，几番哭笑不得，禁不住提及万般遗憾的往事，说：
“唉！一个小小清真郡国，能筹集万把兵勇，实在不易，那是把全部家当给亮了底呀！当初若能统一指挥，不草率出击，何至今日？！”话已出口，白柱后悔了，担心“草率”一词构成大不敬之罪。但话已出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不料，妥明非但不愠不怒，反而羞愧难当地自责说：“都怨本王。一时头脑发热，情绪激荡，把大战当儿戏，忘乎所以，滥发号令，坏了军师部署，乱了自个儿阵营。那万众云集的大好局面不会再有了！唉！世上哪有治后悔病的药啊！值得我后悔的事太多了。”
白柱见妥明如此虚心自责，尚为罕见，弥足珍贵，顿觉满足而欣慰，也就不忍心再提憾事。劝慰说：
“陛下莫再自责，也怨微臣未敢及时提醒，也怪臣下用兵不慎。为今之计，”白柱趋近附耳说：
“只能一走了之。指望搬兵是没戏了，哪有那么多兵呀！清真郡国已大伤元气。陛下，留得青山在……”
“能走得脱吗？”妥明的话音刚落，阿古柏侵略军的猛攻又开始了。城墙上檑木、火把、石块已寥寥无几。
阿古柏侵略军将四出搜捕的妥军、民勇、老少回民百姓押至皇城之下，再次实行惨无人道的集体屠杀，一列列狰狞的刀斧手一抡臂，一排排无辜的人头纷纷落地，一批又一批，惨绝人寰，目不忍睹。阿古柏杀鸡给猴看的伎俩终于逼妥王亲自打出无条件投降的白旗。
此刻，又有几处城墙被轰塌，城门再次起火。
妥明欲哭无泪，欲死难决。
白柱匆匆走来，悄声说：“陛下快走。”
“怎么！投降了还走？”妥明费解地质问。
“陛下，投降了不一定能保住性命。历史上滥杀投降者的惨状举不胜举。”
妥明听了心里猛遭一击，阿古柏屠城不是有三天、七天甚至一月的吗！联想到这儿，妥明险些心悸猝死。
白柱见状，还以为妥明在三岔路口犹豫，敦促说：“快走吧，陛下，难道你要向马忠投降？！”
“咋的？来受降的是马忠！驴×的。”
“陛下，正是他。”
“能走脱？军师。”妥明心虚毫无自信地询问。
“趁这雨夹雪的坏天气，我想没事。马忠还在傻等您去投降哩。”
“去哪里？家眷还没准备哩。”
“去老地方。家眷已在准备。”
“那地方没被阿古柏侵占？”
“放心吧，从那天混战开始，微臣已派马胜去了那里。想必现时将火炉都已生起。快起驾吧。”
妥明感激得边走边说：
“军师呀，本王是鱼，你是水。本王得了你的济。你咋事事想在本王前头，想在事情的前头？多亏你早有防备，留了一手。真个是雪中送炭，火中救人哪！”
“陛下，古人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微臣只是把退路想得早了些而已。”
“咳，多亏了你。唉，咱们这一走，还能东山再起吗？”
“我想会的。光靠清真郡国的力量是不够的。咱们先蜇伏下来，或联合民团，或与他们同时并举，就如三国赤壁之战一样，江山还会有机会回到陛下手里。等机会吧，不是有过一次东山再起吗？”
“对对对，听你的。”
妥明一行在白柱精心安排下，于午夜乔装出行，冒着雨雪交加的夜色，骑快马直奔小地窝堡。待妥明抵达时，已有马胜在那里车驾接应。妥明就这样悄然二次离去，再次下野。这是同治九年（1870年11月）发生的大事情。
妥明悄然逃离之际，阿古柏匪军正穷凶极恶地四出劫杀乌桓四周的无辜百姓。海家庄、韩家庄、马家庄……无一幸免。他们逢物便抢，见宝就夺，遇青年女子决不放过。将青壮年男子统统绾结在一起，成百上千地押往山南去，或做奴隶，或卖将出去。若不顺从，一律杀之。
押往山南的路上哭声不绝，不折不扣的怨声载道！
正当被羁押的无辜百姓潦倒绝望时，竟有一支人马闻风杀到。
你道是谁？
破涕为笑的各族百姓争相观瞻。
原来是敢作敢为救苦救难的徐学功！是摒弃民族偏见的徐学功！
喜得暂时人身自由的各族百姓纷纷伏道拜谢。有的扶将归去，有的怕再遭不测，干脆加入到徐学功的义勇行列里。徐学功民团不再是青一色的汉民团了，也从此更加壮大了。
自此以后，徐学功民团解救被押难民多次，深得回民百姓的信赖和支持。
再说守城掩护的妥军将士，遵照军师吩咐，待丑时一到，按预先确定的路线分别突围而走。算是为妥明保留了一批骨干军事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