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山豹满不在乎:“这有什么对不起的?!老子自从投身革命,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你问问弟兄们,他们是不是跟老子一样,也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许山豹大手一挥指向在场的士兵。士兵们齐声答:“我们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刘文彬:“许团长,你别绑架民意好不好?我是很严肃地跟你谈军事问题。”许山豹:“绑架什么?我说秀才,你别整那些酸溜溜的词行吗?老子是大老粗一个,听不明白。”
刘文彬叫道:“别叫我秀才!”许山豹挑战他:“你戴着副眼镜,怀里见天揣着本书,不是秀才是什么?”刘文彬看着他:“我怀里揣本什么书?”许山豹不假思索:“《孙子兵法》啊。”刘文彬又问:“你见过读兵书的秀才吗?”许山豹想了一下:“没见过。”刘文彬再问:“那我是什么?”许山豹又想了一下:“还是秀才。”刘文彬尖叫:“什么?”许山豹悠悠回他:“纸上谈兵的秀才。”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
刘文彬怒喝:“许山豹许团长,你可睁大眼睛看好了,站在你面前的是独立团政委刘文彬。要是对这个身份有怀疑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请教李师长。”许山豹软下来了:“哎呀秀才,哦,政委,跟你开玩笑呢,还当真了呀。你这个政委可是响当当、如假包换的。我认,我们都认还不行吗?”
众士兵频频点头。
刘文彬掏出《孙子兵法》:“那好,那我们就现场学习一下。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现在,你们洗耳恭听吧!”
许山豹看了一眼西边的太阳:“我说大政委,太阳马上下山了。你的眼镜又破又架不住,能看清书上那些字吗?我提个建议啊,咱先打扫战场,让牺牲的弟兄们安顿下来,明天再抽时间学,你看咋样?”刘文彬一字一句地说:“不行。”许山豹不解地问:“为什么?”
刘文彬缓缓开口:“朝闻道,夕死可矣。”许山豹挠挠头:“不懂。什么‘夕死可矣’,我说秀才,你该不是叫我们学完都去死吧。”许山豹哈哈大笑。刘文彬盯着他:“叫政委。”许山豹顺着他:“好好,政委,刘大政委,您老就给我们上课吧。”刘文彬摇头晃脑地念起了《孙子兵法》:“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七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高下、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之者不胜……”
许山豹连连打哈欠。刘文彬不满地瞟他一眼:“团长同志,学兵法要认真,否则将付出血的代价。”许山豹委屈地答道:“政委同志,我是很认真地在听。可你说得也太他娘的高深了,听不懂。(许山豹将脸转向众士兵)你们听懂了吗?”
士兵们异口同声:“我们也听不懂。”
刘文彬叹气:“唉,没文化真可怕。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地翻译一下。刚才讲的《孙子兵法》这段意思是说啊,战争是一个国家的头等大事,关系到军民的生死,国家的存亡,是不能不慎重周密地观察、分析和研究的。因此,我们必须通过对敌我双方五个方面的分析、七种情况的比较来得到详情,来预测战争胜负的可能性。这样,我们首先来看五个方面,哪五个方面呢?一是道,二是天,三是地,四是将,五是法。道指什么,道是指军民目标相同,意志统一,可以同生共死,而不会惧怕危险。那么天呢,天是指昼夜、阴晴、寒暑、四季更替。至于地,当然指的是地势的高低,路程的远近,地势的险要、平坦与否,战场的广阔、狭窄,是生地还是死地等地理条件。将,很明显指将领足智多谋,赏罚有信,对部下真心关爱,勇敢果断,军纪严明。法,古人的法跟我们今天的法含义不同,这里的法要理解成组织结构、责权划分、人员编制、管理制度、资源保障、物资调配等。《孙子兵法》说,对这五个方面,将领都不能不做深刻的了解。因为了解了就能胜利,否则就不能胜利……”
许山豹听着听着睡着了,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刘文彬摇醒他:“醒醒,醒醒,许团长,你站着也能睡着啊?佩服佩服。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我在燕大的时候,教我们英文的欧阳老师经常对我们说,‘我的课你们想睡就睡吧!’但是偏偏他的课一个人也睡不着。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上课时旁征博引,经常穿插些小故事、小笑话,声音又来得大,教室里便常常哄堂大笑。跟恩师相比,唉,我是自愧不如啊。”
许山豹听傻了,不知如何是好。刘文彬问他:“许团长,告诉我一句实话,是不是我讲得不够好?”许山豹摇头。刘文彬高兴地说:“这么说,我讲得还行,你们都听懂了?”许山豹依旧摇头。
刘文彬感叹一句:“我明白了,你们是不认真听讲。我再给你们说一个故事,也发生在燕京大学。我的一个同窗,名字就不说了,天天揣着蛐蛐葫芦上课,老师讲得兴致勃勃之时,这位仁兄怀里的蛐蛐响了,老师很不高兴,把他赶出了课堂。可即便这样,他后来还是以优异成绩毕了业,甚至拿到硕士文凭……我想问,这个故事给你们什么启发呢?”
许山豹毫不犹豫地说:“不认真听讲也能取得好成绩。”刘文彬摇摇头:“错,应该是不认真听讲的天才也能取得好成绩。傻瓜蛋就不在此列了。”许山豹怒:“你……”刘文彬若无其事:“我骂你了吗?没有。我应该是在表扬你。”
太阳下山了,光线更加暗淡。刘文彬将《孙子兵法》凑到眼前看了许久,还是摇头。刘文彬感慨不已:“书到用时方恨少,书到用时也方恨迟啊。这说明什么?说明光明比任何东西都可贵。可光明留给我们的时间总是短暂,所以古人才有一寸光阴一寸金的说法。”许山豹插了进来:“我说大政委,你就别感慨了。光阴啥的不像你说的那么金贵,用你们文化人的说法,叫明天太阳还会爬出来,到时再学兵法不迟。我说赶紧打扫战场吧,要不可真有孤魂野鬼呢!”刘文彬白了他一眼:“迷信!这世上有鬼吗?要有也是我们的同志化身而来,是友善之鬼,信念之鬼。它会烛照我们前行……下面听我口令,找柴禾,点火!”
许山豹退后一步:“干吗?”刘文彬一脸坚定:“秉烛夜读《孙子兵法》!”许山豹受不了了:“你疯了吧?秀才,要学兵法也没这么疯狂的……”刘文彬坚定地答道:“不疯魔不成活。团长同志,我看你在无知的道路上已经越行越远了。不拉你一把,恐怕要掉到悬崖底下去。”许山豹咆哮了:“疯了,完全疯了。读书读傻了。(对众士兵)弟兄们要学你们学,我可打扫战场去了。”众士兵:“我们也打扫战场。政委,学兵法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咱明天再学吧……”
许山豹转身就走,众士兵纷纷跟上。刘文彬急了,他上前一步拦住他们的去路。刘文彬:“我看你们谁敢走?!”许山豹:“怎么?秀才,你还想吃了我们?古人也是操蛋,说什么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要老子说那是兵遇上秀才,才有理说不清。跟你说多少遍了,躺地上的都是我们的兄弟,不把他们收拾稳当了,你夜里睡得着?……哦,老子明白了,敢情你小子一外来户,不像我许山豹跟他们是抹脖子的交情。你睁开眼看看,看看这些弟兄们,哪个不是跟着我从南杀到北,从东杀到西的?你看看这个(许山豹伏地抱起一战士尸体),他叫狗娃,17岁上就到部队上跟我厮杀,今年31了,连个女人边边都没碰着就躺这里了,真是冤得慌啊……还有那个(许山豹指指不远处一战士尸体),叫石柱,家里媳妇叫地主老财糟蹋了,气不过,杀了人跑出来投奔部队,可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活。前两天他跟我说,团长,革命马上要胜利了,真想等那一天,插上翅膀回家看孩子去。一个大老爷们,说起孩子眼泪哗哗的,流得我呀……”
许山豹也不禁落泪,但很快收拾好心情,冲刘文彬吼:“你说这些生死兄弟不安顿好,黑灯瞎火学什么兵法,是人干的事吗?”
刘文彬冷笑一声:“我看现在学兵法恰恰是人干的事,是当务之急。否则你打扫战场的悲剧将一幕幕重演下去!”许山豹不耐烦了:“你小子叽叽歪歪到底想说个啥?”刘文彬:“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悲哀啊……”
许山豹:“什么哀后人?老子听不懂。你小子能不能说人话?”
刘文彬:“我说的正是人话。听不懂那只能说明一点……”许山豹嘲讽地看着他:“你在兜圈子骂我?我说大知识分子,你怎么就这么点出息?”
刘文彬:“唉,没文化真可怕。我这个政委当得累啊。好吧,再点拨点拨你。我是说,前车之鉴,后车之覆。”许山豹想了一下,摇摇头:“还是不明白。我说刘大政委,说句人话真的那么难吗?”
刘文彬也摇头:“这么跟你说吧,前面开车的人出车祸了,后面的就要吸取教训,别再出事。”许山豹笑:“呵,这一说就好懂多了,记住,以后都这样说话,省得费口水。”
刘文彬:“真懂了?我看你没懂。”许山豹:“这有啥不懂的,司机那点事,是个人都明白。我不干司机,你到师部跟师长的驾驶员说去。”刘文彬突然很烦躁:“我跟师长司机说得着吗?我说的就是你。你说你瞎指挥、一味蛮干,死了多少好同志。你不吸取教训,还在这里博同情,假不假呀你?……”许山豹愤怒了:“我瞎指挥?我一味蛮干?你不打听打听,我们独立团南征北战,立下多少功劳!这是瞎指挥、蛮干干出来的吗?你再胡咧咧,当心地上的弟兄们爬起来扇你大耳刮子!”刘文彬不甘示弱:“该扇大耳刮子的人是你!要不是你今天指挥失当,他们会躺在这里当孤魂野鬼?!所以我说要抓紧时间学兵法,只有学好了兵法,才能让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
许山豹烦躁不安:“行行,你牛,你兵法学得牛,干脆这团长你也干了去,生活、军事一把抓。老子不伺候了!”许山豹骂骂咧咧地要走,刘文彬上前一把抓住他:“你不能走,革命军队不是自留地,哪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何况这职务变更,是你自己说了算吗?有什么冤屈,找师长去……再说即便是水泊梁山,也得有规矩不是……”许山豹一甩手:“没规矩,规矩都被你小子立了,光套老子这个孙猴子……”
突然间,天空传来了炮弹的呼啸声,愈行愈近。许山豹闻声色变,刘文彬没经验,还想找许山豹理论,许山豹却在一刹那将他摁倒在地。炮弹在他们身边炸响了。被摁在下面的刘文彬大叫:“眼镜,我的眼镜又没了……”刘文彬摸索着去找眼镜,天空又传来了炮弹的呼啸声,许山豹抱着他立马滚到一边,炮弹又在他们身边炸响了。
刘文彬不吭声了。许山豹拍他的脸:“秀才,你没事吧?”刘文彬有些被炸傻了:“我没事。眼镜没了。”许山豹赌气地说:“眼镜没了好,省得整天看那没用的兵书,害人。”说完一士兵却上前:“报告政委,你的眼镜在这呢。”刘文彬接过眼镜又戴上:“这下好了,光明重新回来了。”
许山豹泄气地说:“光明在哪呢?我怎么只看到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