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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转行(1)

阿珍不知道,三十年前他就想转行。

还有七天。

“那个准,到什么程度?吕布辕门射画戟,那画戟小枝,不比你筷箸头粗,中原一点红出手,那宝剑没有影的,一招就见血封喉,那个准!”

他们听着,阿公仔放撮烟丝在烟嘴上,水烟筒黑咕隆咚,阿婆仔低头剥豆子,剥一阵筛一阵,扁箕哗啦哗啦,落下纷纷的尘,舅爷仔叉着腿,一只裤脚卷,一只裤脚落。

阿珍没表情。

“那个精,好比什么?脑科医生揸手术刀,脑壳里的神经蜘蛛网那么细,偏半厘一条命;科学家造火箭,算错一个小数点就出大祸,一点点都错不得。”

阿公仔呼噜呼噜吸水烟,舅爷仔一只赤脚踩竹椅,抱着膝盖头挠。

阿珍没表情。

“错得毫就错得厘了,错得厘就错得分了,错得分就错得钱了,错得钱就错得斤了,数学物理都要懂,一百五十道工序,一丁丁也错不得,这手艺,鲁班爷在天上看着,秦始皇亲手点的星,做的就是两个字,公平。”

舅爷仔哧地笑一声,去望阿珍,阿珍没表情。

“你笑,你做田,做生做死赚一年,赚不到人家一条红河烟,你做田,你仔女进厂做流水线,做官佬的仔女有车有楼做公务员,征你的田每亩不够一千元,卖给地产商建大楼一套房就卖几十万!处处没的公平,我就要做出公平。”

他们望着他,扁箕斜了一下,几粒豆子滴溜溜蹦下来,一粒豆子快,溜到阿珍鞋尖处,她不动。

舅爷仔重又将他打量一番,四十多岁,矮细身量,鬓角星星白,双眼有些凹陷,衣服鞋子一般般,一看便知便宜货。

“平大哥——”舅爷仔擦擦鼻子,重提起先前的问题,“平大哥,那你究竟——捞哪行发财?”

老平未开口,阿珍已说道:“不要听他吹了,就是个卖秤佬。”

“跟了他两年,也不敢带给你们看,就是一个卖秤佬,人又老,钱又无,一个月赚几百块,连他自己都养不活。”

呼噜呼噜水烟筒喷了一幕烟,扁箕里的豆子哗啦哗啦。

“那是门手艺,鲁班爷传下来,秦始皇点的星,百千年的生意,那多少万的银钱——”老平分辩道。

“到处都用电子秤,老古董过时了。”

“电子秤不准的,弹簧好易坏,又笨重,阿清叔他们都说还是我的杆秤好。”

“他们用到死,你的秤还没坏!”

“我的秤就是好耐用。”

“转行吧。”阿珍望着他,“说了足足两年,你没点儿真心拿出来。”

“你给我时间啦,我家做秤五代单传,没有徒弟传手艺,怎么好跟先人交代?”

“七天。”阿珍说,“我也会吃了秤砣铁了心,大家都听到啦,七天之后我回去,不转行就分手。”

还有六天。

阿珍不知道,三十年前他就想转行。

十五岁没读完中学,阿爸要他学做秤。他起初不肯,他要读完中学读大学,做一个知识分子,戴黑框眼镜,穿雪白的衬衣,上衣口袋插银筒钢笔,站在人前滔滔地说话,他说话的时候,人人眼睛不眨地听。

而不是那个老秤店,深深幽幽的竹筒楼,梁上挂的都是秤,走过去要低着头,不小心碰到了,白铝秤盘碰撞起来乒乓地响。钉秤花的阿爸,长年佝偻着背,这时抬头看他一眼,木木的。

他不是刚决的人,到底还是觉得阿爸有理,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傍身。日本人打来也好,土改分田地也好,大革命斗来斗去也好,粮食要收,人要吃饭,什么时代都要做买卖,做买卖就要用秤,做秤的行当千百年,你有手艺就有用,你有用就能保住自己。

学做秤,他前后用了三年,单是把一根铜丝砍砍钉钉刻成秤星,就足足练了两个月。第一次做成新秤,拿到阿爸面前炫耀,阿爸眯着一只眼,盯着秤杆看,啪的一声折断了,不直。

阿爸说,为人要忠直,秤杆也要直。他心里唱反调,奸奸狡狡,又煎又炒,忠忠直直,鱼汁无得食,手上却不敢悖逆,每次刨秤杆,刮一会儿,怕不直,便闭着一只眼吊线,总觉得阿爸在后背盯着。

阿爸没了四年,现在这些都是他的,竹筒楼,窄窄的铺面,早上卸了窗板,一杆一杆的秤挂出来,风一吹,白铝盘晃着闪闪的太阳光。

他把红纸黑字的招贴摆在门口,招学徒。

这次是真的,招个徒弟,手艺传下去,他就能松口气,阿爸阿公阿太公那里他就没有亏欠。他站在招贴前,叉着腰左右望望,还早,南瓜街没什么人。三十年前,这条街上有四家做秤的,多少人提着米酒生鸡要跟阿爸学艺,如今只剩他们一家,只剩他一个,整条街,不,整个城。当初最不想干这行的人,反而留到了最后。怪他做人不够大胆,思来想去,机会就过去了。他早该转,最好在阿爸还有命的时候转,他那时转行,找徒弟就是阿爸的事,百年手艺传不传得,也轮不到他费心。

想起这些就有点儿烦,他便转身进屋刨秤杆。

阿爸留下四把刨子,两把口宽,两把口细,油黑黑光亮亮,几十年浸饱了手的汗。刨子好用得很,通人性,都成精了,不用你出力,唰唰唰,它自己知道该朝哪里去。他有时总觉得阿爸的老魂就藏在里面,偷偷窥他,阿爸总喜欢偷偷窥他。

杆子渐渐平滑,木花大卷变小卷,金黄色的、带着木香的,一卷卷轻盈地散落在他周围,像金色的泡泡澡。他刮一会儿,不忘用一只眼吊线,拈掉发上一缕小木花,他点头,直。

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人上门,是个满脸聪明相的瘦仔,进来不够两分钟就要学做假秤。老平从墙上取下一杆古秤,招手要他过来。

“不识秤花,不会当家,懂得看吗?”

“懂一点儿,这里是斤,这里是两——”

“你点点数,秤杆十六颗星,北斗七星,南斗六星,福禄寿三星。”

“对啊。”

“短一两损福,短二两伤禄,短三两折寿!”他大声起来,“朝代怎么换,太阳怎么转,这理刻在秤星上。”

瘦仔讪讪离去,他还站在门口喊:“学手艺先学做人,后生仔!”

教训人带来优胜感,之后却又有些寥落,他拿细砂布沾水擦秤杆,擦得又圆又光溜,拿到腮边磨一磨,滑得不得了。

还有五天。

他有了几分不安,昨天把话说得太响,忘了自己也曾做过短命秤。那时还年轻,和一个卖药材的女子拍拖,她总说没钱赚,要他做杆那种秤。他就把秤杆做成空心,灌上水银,称重的时候水银可以两头走。秤送出两天,他也惶惶了两天。秤上亏心不得好,他越要自己别怕,越忍不住去想,古训有时像个符,镇住你逃不掉。最后连夜把秤换回来,心是落了地,女朋友也没了。

那是他唯一做过的短命秤,可毕竟亲手做下了,一杆也是短命秤。鲁班爷在天上看着呢,便总有些理亏,他姻缘上的波折特别多,四十五岁还没结婚生仔,他常想,这算不算那杆秤的报应。

天光从门窗缝里漏进来,白亮亮的,他打了个呵欠,准备开铺门。

咳咳哼哈嗯吼吼嗯,咔!

门外响起一串奇异的咳嗽声,他侧耳听真些,连忙打开门,大声唤:“老李,你回来啦!”

“死做秤佬,这么大声喊什么!”老李右眼戴着高倍放大镜,只好用左眼瞪人。

“见到你欢喜咯。”

“欢喜个屁啊,行行做不顺,又回来跟你作对啦。”

老李是个钟表匠,半辈子都在南瓜街上修表,他有一把太阳伞,一张小方桌,四面玻璃围子,里面挂着各式机械表,静静听,秒针走得嘀嘀嗒嗒。

二十多年前,买杆秤的人多,修表的人也多,他们各忙各的,话都没说过两句。慢慢生意淡过水,大家闲着反而成了老伴儿,下棋,吹水,打三公,日子也有那么点儿意思。只是这两年老李忙着转行,算算至少也转了七八行,贩水果、包鱼塘、卖彩票、小区保安、物流快递员,最近是在刀具厂做模具师傅。转来转去,没两个月又转回老本行,他说再有两年就五十,知天命,天命就是要他守着南瓜街。

老李行行做不长,说这行不自由,几十岁还要学人看面色,那行没意思,不用靠技术,人人都做得,找个戆佬也做得,我们有手艺的人同戆佬做一样的工,那是有几折堕,几看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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