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具师傅又不爽?”
“流水线的工一天做足十个钟头,他把人当成机器使到尽,那个主管螺丝型号都分不清,还声大大骂人!”老李瞪一瞪左眼,“阿叔我有手艺,慢慢使饿不死,我用受你的气!”
“昨天我还想,不做秤就去投奔你。”
“你更不要去,你一等一的好手艺,去到那里太委屈。”
“迟早要转行,怎样都要试一试。”
“试过了,整日赶货单,谁同你讲工艺?装个刀柄,螺帽套螺丝,漏出手指粗的一条边,他们也闭着眼睛装上去,你们手艺人做不出的。”
老李咳嗽清了,这才静静坐下来修表,绣花针般拿着小镊子,轻轻摘开表后盖,“连气都要细细喘,不能错一丁丁,时间就是生命嘛,这个表就是时间的大脑。”
那表老李永远修不好,是他家传的老机械表,没生意的时候,他就折腾这块表,零件一个一个拆,再一个一个装回去,手上总得找点儿忙的,人家看了才觉得你有生意。
他也慢慢忙,秤杆定好了刀口,吹掉木屑,他又用布细细擦一遍。
转行的事阿珍一直为他急,她是真心待他的人,这把年纪他要惜福。只是她说的那些行当,自己真是干不来。开餐馆,要应付各色客人还有卫生局工商局税务局,想起来头先疼了,卖东西,守在那儿眼光光闲着两手该有多无聊,开出租就更不要说了,他坐着做秤三十年,出趟街都会迷路。
转行的事,他真的需要时间。
还有四天。
定盘星是大事情,那颗星找准了,这秤才算平。两脚规细细尖尖的足,殷勤活泼地在杆上跑,一遍又一遍找,大步小步停一下,转身敲一记秤杆,仿佛亲昵老友拍肩膀。
刚学做秤那阵儿,他大意,找偏了定盘星,二十斤的杆秤变成十八斤,阿爸抓着秤杆追来打。那是很好的兵器,木材硬,杆头包着铜,打人真够狠。“做秤就是做良心,良心偏得不?”阿爸打一记说一句,打进皮肉里,一偏就会疼。
晚上睡下了,阿爸站在床边偷偷看他,他背着身子装睡,发誓一辈子都记恨。可第二天早上,阿爸给他一碗加卤蛋的牛腩粉,自己只埋头吃白粥,他便不记了。
来了个修表带的阿嫂,老李大声教训人,“你不识动就莫要动,个个零件都好重要,换了别人,收你几十块换表带!”他找出一截曲别针,小榔头敲一阵儿,做成个细巧的轴,“一块钱。”
“老李,你几时改了我的招贴?”
“我几时改了你的,我加两个字而已。”
“我招做秤学徒,你加‘修表’两个字做什么?”
“你做什么要招学徒?”
“阿珍非要我转行,我得把手艺传下去。”
“传下去做什么?”
“将来有人要用杆秤,都不会做了怎么办?”
“就是咯,你能招徒弟我就不能招咯?你有手艺我就没手艺咯?你怕将来没人会做秤我就不怕没人会修表咯?”老李还觉得委屈了。
修秤的眼镜仔是上午来的,他担着一箩核桃卖,笑容好又有礼貌。那杆秤不知多少年,刻度都看不清了,老平借了杆新秤给他,拿剪刀刮掉旧秤的油腻,校准了,又换了一根秤绳。
眼镜仔卖核桃,斤两上不计较,谁来都称得尾高高的,买家个个好欢喜。老平暗自点头,这叫笑脸秤,杆秤上的人情看得见,秤平斗满是好人。眼镜仔还秤时,特意借了块布,把秤盘秤杆擦得干干净净。老平喜欢这后生仔的做派,便不收修秤的钱,中午吃饭的时候,这小孩却剥了碗核桃仁做谢,核桃仁颗颗都整好,细功夫。
他蹲在边上看老平做秤,雷公钻头陀螺转,两根红线拉扯着,情意绵绵得那个好看,哗啦哗啦旋风过,扬起数点细木屑,秤星眼出来了。老平左手拈铜丝,铜丝黄,右手持薄刀,薄刀白,铜丝落,薄刀截,快,两只手前后追得紧,快得只见黄白的影,忽地光影全落定,秤杆上金灿灿长满点点星。
眼镜仔啧啧赞叹着,拿起秤杆看了又看。老平笑笑,用铜丝在杆头打上个“平”,这是他的招牌。
“想学我教你啊。”老平说,这后生仔实在合眼缘。
“要学就跟我学啊!”老李跑来,放大镜还戴在眼睛上。
“学做秤好,鲁班爷传下来的,秦始皇点的星。”
“学修表好,李嘉诚第一份工就是修钟表。”
“这手艺从前不外传的,学艺傍身,有买卖就有秤。”
“修表真是个好技术,有个老板修欧米茄,直接给我五百不用找。”
“那好事你十年就等到一次!”
“好过你十天卖不出一杆秤!”
三天。
南瓜街上有店新张,舞狮锣鼓咚咚响,做洋快餐的店,名字叫作麦肯基,他们的喇叭满街喊,比麦当劳好,比肯德基香。那里原来是两间店,一间做皮鞋,一间卖二手书,他以前常去那里看小说。
从前他常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南瓜街更好的地方。饿了吃碗牛腩粉,渴了喝碗绿豆汤,馋了斩两只烧鹅腿;裁缝张做的西装裤,蔡鞋匠做的真皮鞋,吉祥家私店的实木椅;榨油店的花生香,凉茶铺的药草香;照相铺贴着彩色的靓妹照,音像店唱着流行的港台歌。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不用走出这条街。阿爸病时,街头中药铺莫医生开的药,阿爸去时,街尾何阿婆做的纸扎人马。
有店新张就有店收水,老店没剩几家了。
三十年,像坏掉的表,走针停了,时间不给你停。
早上他和老李都没说话,各自端着架子,不露痕迹地等。眼镜仔说好今天来,要回去商量一下,家里早想让他学点儿东西。
有人要修表,老李开价二十,那人嫌贵,转一圈回来价钱升到二百,吵起来,老李声大人恶,“你太精,我就是要你后悔!”
卖菜的妇娘来买秤,二十五块死要讲到十五块,“小生意好难做的,拿货又贵交费又多,你大个佬还和我妇娘婆计这几块钱?”
老李探过头来吼一句,“你张嘴要吃饭,要人张嘴去喝风啊!”
中午眼镜仔还没来。
“一定是路远,又起晚了。”老李说,“好啦做秤佬,最多让你先教我后教,他好命咯,有两门手艺学。”
“要是二十年前,他就真是好命咯。”
“人人手上一块表,要是有块上海表,怕人不知,还把袖子挽高高。”
“改革开放那一阵儿,多少走南闯北的生意佬,个个背着一杆秤。”
“螺丝刀拿到手都软。”
“做到深夜忙不过来。”
下午人也没来。
两天。
他用油石把秤杆磨得光光,刷一层石灰水,很久才伸头望望路口,又默默用皂粉液洗干净。
周末学生仔放假,叽叽喳喳走过,停下围着看,老李把他们赶走了。
“眼镜仔今天该来了。”老李自言自语,“你也莫恼,我就教他补齿轮一样,这是独门秘籍,全江城只我老李一个人会,多少人求我教,光头麦——开昆仑大酒店那个,当年不也死皮赖脸来求我?”
“人家现在有钱啦。”
“他有钱,他再有钱也不识补齿轮,我就是不教他。”
手艺人都发不了大财,却也活得清。当然,有钱更好,谁不想呢。他有时做白日梦,如果有钱了,就不用天天在这里卖秤,阿珍也不用老逼他转行。有了钱,他的招贴就这样写,“招做秤学徒,每个奖励十万块”,看有没有人来;有了钱,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要在很大的房子里做秤,做一杆世界上最大的秤,紫檀木做料,十米那么长,秤杆两头漆银色,中间漆红色,秤头全部包真金,秤星也要真金的,至少要点一千个,那是全世界最大的秤,五个壮汉才能抬起来,能称一部大卡车。这秤他不卖,有钱了。
没有人来。
一天。
铁锅里烘烤着五倍子,涩涩的药香,外面开始下雨。
五倍子染了色,便是抛光,再打一层蜡,秤杆闪着幽暗的光泽,像满腹心事的眼神。没生意,不用赶,他可以慢慢做,他可以把手上的秤做到完美至极,做得太久,都有点儿舍不得它,好了,要结束了,他把秤杆横在唇上,长笛一般,轻轻地亲了一下,算是告别的意思。
他和老李下了三盘棋,喝了两大壶茶水,困了,耷着下巴打个盹儿。
街上空空的,雨水滴在屋檐下。
阿珍听到门响,老平笑得很大声,“一天做成两件事,招了个好徒弟,又找了个好行当。”
“做什么的好行当?”阿珍半信半疑。
“厉害咯,李嘉诚开始干的就是这行,客人出手就是五百不用找。”
门外有声音,咳咳哼哈嗯吼吼嗯,咔。
“谁在外面?”
“呃,徒弟。”
阿珍跑出去,老李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