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年例大过年,在好远地方做工的人都要回来过年例,拜冼太。
1
我家浴室里关着五个魔怪。
它们的嘴巴很尖,眼睛总是鼓鼓地瞪着,下巴长着红胡子,头上戴着红帽子。
我推门的动作很小声,还是被它们发现,魔怪高声尖叫,吵死。
个头最大那个是魔怪王,生着黄黑黄黑的长毛,眼神和样子最凶,要不是被绑住了脚,它会跳上来吃我。
我要使出点魔法治它,让它看看我的厉害。
这时阿妈在厨房叫:“阿弟,你又去撩我的土鸡!”
“没有,我在拉尿!”我射出一线弯弯的水柱,偏了,魔怪王咯咯叫着躲开。
“拉尿记得冲水!”妈妈大声说,“臭得要死。”
“知道啦。”我从桶里摸出红色的水瓢,晃一下就吓得它们大叫。
“臭得要死,冲凉吧。”一瓢水扣下,魔怪们疯了,又挤又躲又跳,不过瘾哩,再来一瓢。
“死仔包!我的土鸡留来做年例的!”我跑得快,谁知阿妈的棍子更长,一边屁股已经出了门,另一边还是挨了一下。
很痛,我生气了,看见对面门的二叔婆咧着嘴笑。
“恶妇娘,难怪男人要跟你离婚!”我小声地骂,当然是出气的,自己听见就好。
“阿弟,又挨打了!”二叔婆在剥豆米。
我不应她。
“阿弟是不是你不乖,你阿爸才不回家啊?”她眯起眼睛,脸皮薄薄皱皱,像揉成一团又摊开的作业纸。
“听讲你阿爸又讨了新阿妈,生了新阿弟,住了新大屋,你去看过未啊?”
我没马上走开,是想找好角度踢翻她的豆米篮。
“要识性,争气点儿,勤勤读书赚多多的钱孝敬你阿妈知不知?”她站起身,弓着背走路,总像在地上找东西。
看见她走路的样子,我突然不想踢她的豆米篮了。
“冇钱揾个豆奀婆,豆奀婆,食饭食得多,屙屎屙两箩,屙尿冲大海,屙屁打铜锣。”我把屁股撅向她,嘴里爆一巨响就跑,她在背后大声骂,哈哈真爽。
2
大街上挂了好多彩旗,风吹得哗啦哗啦,冼太庙前的广场在搭戏棚,明天是年例,晚上有鬼仔戏看,我好中意鬼仔戏,两个男的藏在台下,两只手拉着好多线,脚上也踩着线,上上下下动,台上那扮戏的鬼仔就会开弓射箭斟酒写字还会抬起袖子擦眼睛,好生猛,还会敲锣咚咚响,还会唱,一会儿男人声一会儿女人声,就是不知唱的什么鬼。
我敢摸鬼仔头的,还有明仔,还有肥宝,阿倩就细胆,只是贴在边上看。
那些鬼仔头有男有女,脸白白,大眼眶却是红红,阿明去拉衣服,衣服上的金珠是真的,我踏在横木上去摸脸,硬邦邦的,然后那鬼仔突然张张口,吓得我赶紧缩手,心一路跳得怦怦怦。
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回阿爸带我去看鬼仔戏,我骑在他脖颈上,他抓住我的两条腿,全场没人高过我。
后来就没有了,阿爸去东莞打工,他顶聪明能干,做厂长管好多工人呢。只是他好少回家,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冬节春节都没空闲回家,只有年例回来,回来也懒得招呼我,就是躺在马扎上看香港电视剧,他说乡下的鬼仔戏有什么好看。
去年,去年他就不回家了,盼到年例他都没回。
我们这里年例大过年,在好远地方做工的人都要回来过年例,拜冼太。阿妈说他不认老婆阿仔,连冼太都敢不认吗?
暑假里我和阿妈不住阿婆家,搬了新房子,新房子有点儿旧,但有个阁楼好好玩,木头梯子爬上去,双脚使力跳跳,楼板会掉好多沙粒,就似下大雨,好好玩,可惜我阿爸都没见到。
阿爸不回家,我想是不是因为那件事,那件事我谁也没有讲。
就是去年年例那天,要好早起身迎神。整条街的人都跪在街口摆醮,等着冼太出游巡门。
阿妈偷偷对我说:“阿弟你要和我一起向冼太祈福,要阿爸多回家。”
我说“哦”,却看见肥宝他们一家跪在我们前排,肥宝总是回头,他引我笑。
阿妈又说:“要心诚,冼太才会灵的。”
我本来很心诚的,可是肥宝在我前面。
肥宝在我前面,游神彩旗队到了我都没心思看,冼太神像在台上,我却低头看肥宝的脚板,他的臭袜有个窟窿,我好想伸手指进去。
叩头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没有跟阿妈一起诚心,冼太定是知道了。
我们搬离阿婆家那晚,阿妈哭了,她问阿婆阿公还有叔叔婶婶:“问良心那句你们讲,我哪里有错,他要跟我离婚!”
我不敢出声,不敢说是因为拜冼太的时候我想着肥宝的臭袜,不知她会怎样打我。
但阿妈哭真是让我不好受,做什么都好没意思的。
3
我往回走,迎面遇见阿生、大头坤和肥宝。
肥宝叫我,“阿弟,去看飘色彩排啦,明仔今年选做色仔啦。”
我哇了一声,明仔好厉害,色仔色女没那么易选上的,要好眉好貌好耐性,还要忍得肚饿尿急屎急,虽然是好难顶,但人人都争着做,飘色巡游,敲锣打鼓,高高色柜上飘着,穿得五彩绫罗古装衫,威风过神仙,十八条街人人都追着看。
大家一起往镇府大院跑,肥宝开了步,才看到他身后还跟着喜妹。
“肥宝,都说我们不和一年级的人行啰!”我怪他忘记,“无知又幼稚。”
肥宝没办法,“她会告状。”
喜妹很得意,“他是我哥,我当然跟住啦。”
只好带上她,一年级的人跑得慢,肥宝要等她,我们要等肥宝,烦死。
好多人,脸上涂了颜色都是一样红红面黑黑眼,我都不认得是哪个,还是明仔先叫我们。他刚从色柜上下来,背上还绑着丁字形钢造色梗,红红面黑黑眼只有声音还像明仔。
“你怎么不去扮赵子龙?”
“我中意你扮孙大圣!”
“扮哪吒才好,踩风火轮十足威风!”
明仔的嘴巴只画出小小一朵红,“又不是我想扮谁就是谁。”
“那你扮这个会打吗?”
“许仙借伞给白娘子,都不用打的。”
“没瘾。”大家有些失望。
喜妹找了个机会说话,“明哥,上面那么高你不怕啊?”
明仔笑得好大声,“有什么可怕。”
“那你要拉尿怎么办?”
“少喝水就不会拉尿。”
“那要肚饿无力怎么办?”
“四公有洋参片给我们吃,哪里那么快饿。”
肥宝摇头,“要是我就不去了,不吃不拉几个钟。”
我捏他的肥腩,“要你去将八抬色柜压成柿饼吗?”
大家笑了一阵。
“阿弟,你三叔也来抬色柜,你有见他吗?”明仔想起来。
我不晓得怎么答,阿妈说不许和阿爸家的人说话,我阿妈很小气的,恼人要恼很久。我也不知道阿爸家的人好不好,但三叔肯定是好人,他给我买超人玩具,买新书包,带我去水库游水,还骑摩托车载我去城里吃过牛腩粉。
我还在想,三叔已经看见我了,他跑过来,我对肥宝他们说:“你们先过去。”
“阿弟,阿弟。”他两只大手握住我的肩,“你又长高了。”
我扭了扭身子,笑笑。
“明日来阿婆家吃年例啦,大家都想你们来。”
“明日我家也做年例,阿妈说要请三台,阿妈买了五只鸡,还有好多鱼,好多猪肉,好多。”我突然变得好有勇气,“三叔你来我家吃年例吗?”
三叔“呃”着,拉了好长的音,他的手在我头上来回地摸着,“你阿妈也做年例啊,一个妇女家何苦添工夫做呢?”
唉,三叔也这么想,连话都和外公说的一样。
4
我外公家云潭垌尾年初四做年例,阿妈总要带我去住好几日。我外公家做年例好热闹,每年都请几十台,客人随来随吃,流水席从中午开到晚上,台凳都用大卡车从外面运来,红色的塑料凳,只只都是新的。厨房根本不够用,就在半边街上搭个大棚灶,好几只大锅一起烧,砧板也是大的,盆子碟子高高地摞到天上去,木架子上一层层都是油亮亮的全鸡全鸭,扣肉大块大块地随便堆在盆里,肉皮炸成金黄色,水箱里的鳙鱼拼命跳拼命跳,有时跳到地面上啪啪响,大舅一甩手又把它抛回去。
我大舅是镇中学的数学老师,身材有一点点肥,但他炒菜好厉害,年例几十台肉菜的大师傅都是他,味道比酒楼的还要好几十倍,阿妈说那是从小跟外公做年例练出来的,所以我大舅也要阿超表哥学炒菜,阿超表哥不肯学,他是读书种子,已经读到博士了,他很少笑,脑筋总在想问题。我二舅比大舅还要肥,主要是肚皮肥,他也会炒几味,但他做了官,要招呼来吃年例的客人,敬烟斟茶打麻将说官话,只有他才会的。大舅妈二舅妈我阿妈还有细姨就帮忙打下手,择菜洗菜切菜上菜忙成那样子了,还能头碰头嘀嘀咕咕说好多话,还能捉住我和文龙表弟偷吃油炸腰果豆。
我外公家的年例真是够排场,云潭垌尾人人都赞外公家够威,路子广结人多。我外公是老中医,帮过好多人,好多人都给他面子,来外公家吃年例的人城里有镇上有乡下有,省城里开小车来的也有。我们这里谁家有多多的客人来吃年例是好荣耀的事,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欢迎去吃,是真心诚意请人来吃,不为收大礼求办事赚利是,一包糖果一斤马水橘做手信就好得体了,走的时候还要回礼给客人。全世界只有我们这里有这样好的年例吃,我大舅说的。
吃完年例晚上还有好多节目看,东边放露天电影,西边唱大戏,南边摆鬼仔戏,北边放烟花,都是镇上居民集钱请来的,我和文龙表弟样样都喜欢,一晚上东南西北地跑圈子,到处是满满的人,个个看上去都好欢喜,地上灯盏光堂堂,天上焰火白亮亮。
我大舅外公他们都是很迟才得闲吃正餐,要等客人吃好了,有的赶着回家,要送他们到路口,有的留下看节目,要为他们准备床铺。我和文龙表弟东南西北跑了一圈回来喝水,才看到他们坐下吃,桌上都是大盆菜,白天客人吃剩的一锅煮,虽然是剩菜,但是一起煮来好好味,我顶喜欢吃,就拿了碗筷挤过去。
我听见阿妈说:“大年十七是长坡年例日,今年我想做几台年例。”
大家都停住筷子望她,只剩我一双筷子在盆里翻。
外公就说,跟三叔的一样,“你一个妇女家,何苦添工夫来做?”
阿妈说:“到时我请个阿姨帮下手,也就是两三台,不费多少工夫。”
大舅说:“三妹,我们大家庭做年例,一路几十年做开了,不得不循例,你和阿弟两个人,轻松自由一下不好吗?”
阿妈笑,“年例大过年,风俗自古都是这样,谁不想求个年头旺,家家都做年例,不做不好看。”
阿超表哥早忍不住,我看到他动来动去总想插话说的样子,“都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是陋俗,劳民伤财的陋俗明白吗?早就和时代脱节被证明愚昧落后的风俗!你们好有钱吗?恨不得请齐天下人来把米瓮吃光光,一年辛辛苦苦悭生悭死,就为这一天大手大脚大吃大喝,死要面子充大头鬼!”
大舅骂他:“死仔!别以为你读多几天书了不起,番薯屎还没屙净也敢在这里说三道四!”
二舅笑着摇头,“年轻仔不能太偏激,风俗总有它存在的道理。”
外公倒是淡淡地说:“做年例,不净是要面子风光,亲朋好友一年也只有这天团聚,加餐好菜总是要的,辛苦些也值了。”
外婆补道:“就是,大家一起多欢喜啊。”
“那大年十七——你们有空儿就过来吃年例吧。”阿妈笑着挨次看每个人,有点儿客气的样子。
二舅说:“三妹,你挣钱艰辛,无谓赚这个面子啦,两母子简单点儿人家不会说什么,长坡的朋友亲戚又都是你婆家那边的——”
外婆插话,“当初要生要死嫁去那边!”
阿妈笑笑,“我够钱。”
二舅继续说:“早点儿找个人家是正经,一年到头家没有个男人——”
我抢过话:“谁说没有男人,我都八岁了!”
阿超表哥说:“你还不敢一个人睡哩。”
二舅妈突然细细地来了一句,“好难请人家来吃年例的,三妹刚刚失了婚,新春大吉人家会嫌意头不好,触了霉头啊一年都不顺。”
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阿妈半低着头,我怎么看她都是想要哭的样子,千万不要哭啊,年例这天流眼泪跟打烂碗掉筷子一样,要被外公骂衰粪箕的,我去拉她的袖子,阿妈笑了笑。
阿妈说:“我赚的就是这个面子,无男人又不会死,他家有他们的热闹,我家有我们的热闹,一样开开心心好好看看!”
外公看看大家,“我老了,哪里都不想去,你们得闲就去捧个场吧。”
大舅说:“看情况吧,有闲我就去。”
二舅他们也这样说。
细姨整晚都无声,这时说:“三姐,我到时请假去。”
大舅妈看她一眼,“细妹,你在中山,好远路程呢。”
细姨说:“我去。”
阿妈点点头。
大盆菜都已经冷了,冷了的大盆菜不好吃,但大家好像都无所谓,只是埋着头在吃。
第二天阿妈带我去见姊妹朋友,教我见了人要说:“大年十七请到我家吃年例啦。”我像背书一样快快诵一遍,阿妈说我没礼节。
我从来不知阿妈还有这些姊妹朋友,很少见她和朋友一起玩的。阿妈每天都很忙,在阿婆家时她每天起得最早煮大锅的白粥,喂十几只鸡,骑摩托车送我上学,还要去针织厂上班,晚上回来煮饭炒菜,一大家子的人坐着等吃。我阿公阿婆年纪很大,脑筋又懵懂,成日搞不清星期几,我阿妈和阿爸离婚搬东西出来时,有一只热水器是阿妈陪嫁过来的,我阿婆偏说是她自己买的,多懵懂!最后阿妈什么也不要,只带了一个衣箱拉我走。阿公阿婆净识得从早到晚看电视,我二叔二婶三叔三婶总有好多事情做,他们都不会煮饭,我曾经以为阿妈和我走了他们会好惨,没人煮饭吃了,但他们也没饿死。
阿妈和朋友说话好长气啊,我站累了蹲下,蹲累了又站起,她们一会儿笑得嘎嘎响,说起好久之前的什么傻事,一会儿又静悄悄,我抬头看,阿妈只是擦眼睛,朋友就拍拍她的肩。
临走阿妈又反复对人家说:“得闲来我家吃年例啊!”
朋友说好好好。
我问阿妈她们真的会来吗,会不会带小孩儿一起来。我们新家还没有客人来过,连茶杯都是为了年例新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