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缨在自己的地里烧纸敬地爷、敬天爷,三叩首。管缨祷念:爹、娘,你们不用挂念我,闺女有吃的了;大哥、二哥,你们也都放心吧,我能安身了。娘,你嘱咐的话,闺女都记着,你说得对,别信天,别信地,也别信鬼神,站着就别趴下,倒下也要把地砸个坑!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立人!
管缨往手上吐两口唾沫,开镰割庄稼,手一搂庄稼,作物就倒下。管缨割到最后一批庄稼倒下,看见地头坐着一排土匪,土匪们都在看她。
管缨拎着镰刀,慢慢向土匪走去。她来到土匪跟前问:是奔庄稼来的,还是奔人来的?瘦子嘻嘻笑:两个都要。管缨突然出镰,刀尖钩住小瘦子的裤裆:胆子可不小,俺先把它割下来!瘦子哎哟哎哟地闭着眼睛叫。
管缨问:还敢不敢撒野了?瘦子说:不敢了。老大帮帮我!韩老大收住笑:这事得自己圆。管缨问:再撒野咋办?瘦子说:割下来,给你吃。众匪又是一阵大笑。管缨加大了力度,瘦子嗷嗷叫:不敢了,不敢了!
管缨收刀:你们都听着!老尿子学管缨说话:你们都听着!众人又是一阵笑。管缨拿起镰刀勾老尿子,老尿子拔腿就跑。众匪笑成一团。
管缨瞪眼:你们都听好了,谁要跟俺过不去,俺让他站着来躺着去!韩老大发话了:你叫管缨吧?山东来的吧?管缨瞥一眼:是。老大看管缨:晚上到酒馆儿说个事儿,丰收了,有些事得议一议。管缨问:你咋认识俺?老大笑道:你在这一带有点名儿,到明天名声就更大了,瘦子你说呢?众匪大笑。
天刚黑,土匪头韩老大在小酒馆里请客,乡亲们一家出一个代表。
老大发话:麦子熟了,雨季来了,山上的日子不太好过啊!今年我看这么着,还是按往年的规矩来,往后没灾没害的年份按上年的数交。话要说在前边,交上来的麦子,都晾得干干儿的。瘦子,把花名册拿来叨咕叨咕。
瘦子念:张大倔子家,十担!老大说:敬一碗!老大满碗酒端过来。张大倔子说:认账。然后接过酒干了。
瘦子念:范广先家,十担!范广先说:拿不出那些。老大说:先敬一碗!范广先喝完咧嘴哭了。老大问:掉什么金豆子啊?范广先说:遭野猪拱了。老大望大家:有这回事吧?大家都说:有。老大说:免!下一个。
瘦子念:管缨十担!管缨吃着菜没停下:没有。老大说:先敬一碗。管缨吃着:不喝。老大扬眉:不喝?瞧不起我?管缨不抬头:就瞧不起。老大问:不交,不喝,为何?管缨继续吃:不为何,就不交。
老大冷笑:果然是个茬子!还是个硬茬儿!当着大伙的面,卷我的面子,怎么着也得给个坡下吧,要不出不去这屋啊!咋不交啊?
管缨扫一眼老大:不咋,荒是我开的,地是我种的,三天一铲五天一耥的,辛辛苦苦,腰都没抻一抻,脚都没歇一歇,谁帮我扶过一棵苗了?帮我铲一条垄了?粮下来了,来伸手了?先说下,我不给!老大边喝酒边听着,管缨说完,他一口酒也喝完了,把碗一蹾:这话说得真在理儿!
身旁老王头拉拉管缨小声说:别招惹他们,交了免灾吧,没天灾还有人灾呢。管缨还是说:不交。老大阴着脸:山有山规,家有家法,那就请你上山耍两天?管缨不惧:忙着呢,等农闲吧。老大冷笑:不,现在。管缨也冷笑:现在就现在,那就耍耍?老大喊:痛快!乡亲们吃惊。
老大一伙土匪骑马慢慢悠悠地走着。一匹马上横搭着麻袋,里面装的是管缨。
来到土匪窝,麻袋戳在墙角,刀子割开麻袋口,露出睡着的管缨。众土匪都围在四周大眼瞪小眼地看她。瘦子要上去弄醒管缨,老大制止,继续看。
瘦子惊奇:没见过胆儿这么大的,还睡着了!不是个二杆子吧?老大惊叹:女人倒是睡过,还没见过睡美人。
管缨一动身醒了,她把麻袋慢慢扒下轻声细语:农忙,累了。老大看着管缨:觉也睡好了,神也养足了,该熟熟皮子了,先来五十大板!管缨站起来:等等!我问你,你是龙呢还是虫呢?老大歪嘴:这还用说吗,龙啊!管缨喊着:你是虫!只有虫才嗑庄稼!
老大问:不嗑庄稼弟兄们吃什么?管缨瞪眼:那就做龙!老大笑道:挺有意思,说说看。管缨喊:拿酒来!老尿子搬来一坛子酒,倒上。管缨举碗示意:全都干了。管缨碗底朝天。众匪都干了。
管缨环视众匪:一方蛟龙要靠水养,水是啥?平头百姓,有风生就有水起,山东家见过响马吧?我大哥、二哥也和他们掐过、斗过,山东的匪不扰民,梁山的匪置身于民,天灾之后官府追杀,老百姓帮他们、藏他们。
老大问:那是为何啊?管缨喊:干了第二碗!老尿子摇头:干不了啊!管缨鄙视:那就别在这混,下山待着去!老尿子硬着头皮干了,趴在了桌上。瘦子干了,晃晃悠悠也感觉有些醉意。众人都干了。
管缨继续说:你问为何是吧?一句话,处到那儿了!你信不信,你这山头说不定哪天就让人给端了。老大笑:你没问问东村西院,十里八乡的人,谁有这个胆儿?管缨一指老大:说你是虫一点不屈你,眼珠子挺大,可看到的就十里八里!呸,听着都臊得慌!
老大贼笑:嗨,我还想管着关东呢,管得了吗?管缨撇嘴:行,你也就这点能水了,跟你说话都丢人!老大阴阳怪气:哎呵?口气不小啊!五十大板还没打呢,训起来我来了,怎么说话?指条明路咱听听?
管缨喊:满上,干了!土匪有点为难,老大也犹豫一下,硬着头皮喊大家:干了!都干了!陆陆续续有些土匪又醉了,有的无声地笑着趴下,没倒的几位也在摇摇晃晃。老大醉眼迷蒙。管缨一蹾酒碗:那就指条明路。大当家的?老大眼皮有点睁不开:听着呢。
管缨豪情满怀:举个义字来吧,你不用下山收粮,老百姓会挑担子年年给你送粮,还用你下山跑一趟吗?不用!百姓是衣食父母,千万别得罪,眼下农忙,下山帮着忙活忙活,哪怕意思意思也算个爷们儿干的事儿,忙完你再看。
管缨倒酒,每个碗里都倒满:干了!老大得得瑟瑟地端起碗,没等喝,手已经拿不住,碗掉了,酒洒一身。老大倒下了,土匪全都倒了。
管缨骑着马,哼着民谣小调,慢慢悠悠下山了。
早晨,太阳晒着屁股,老大醒了,坐那儿发呆。瘦子醒来四处看:小娘子跑了?老大闻到什么,循气味来到厨房,掀开锅盖,里面是香喷喷的小米饭,锅叉子上馏着炒菜。老大感叹:他娘的,临走还给咱做了一顿饭菜,能香出个跟头来!
老大跑到门外,对着空空如也的大山煞有介事地喊:喂,我啥时候能娶你?
管缨一个人在自家地里割庄稼。远处,老大在地另一头割。二人越割越近,终于发现了对方。管缨稍一迟疑,继续往前割,她的手要搂住庄稼时,老大抢先一步把庄稼搂在手里,挥镰刀割下。二人坐下歇息,管缨把水罐递给老大,老大咕噜咕噜喝了:这水一直甜到心窝子!
管缨噗嗤一声笑了,不看老大看远处:你不太像土匪啊,原来干啥的?老大看着管缨:原本生在大户人家,家道中落了。原来有上千垧地,三十间瓦房,二十挂马车,还有酒坊、油坊、粉坊、豆腐坊、铁匠铺、木匠铺。我爹就是木匠出身,非让我从小学木匠,怕手艺失传,反正七行八艺我样样都会。
管缨笑:吹大牛谁不会。老大也笑:嗨,这话挺实诚!管缨看老大:咱就是实诚人儿。老大看管缨:能问你个事儿吗?管缨问:好事坏事?老大憨笑:当然是好事儿啊!管缨盯老大:坏事别说,好事说吧。老大盯管缨:我啥时能娶你?管缨笑道:呸,猴年马月!
收过秋庄稼,场光地净,管缨果然领老百姓赶马车给土匪送粮。韩老大高兴地用草帽慢慢扇着风:这小女子,还真他娘的讲究!
一行人坐在路边歇着。蒋仕达说:雪竹,听父亲的话,赶快去找你义父张大人吧。雪竹摇头:关东这么远的路,我放心不下你。
蒋仕达劝说:你这样跟着,父亲也放心不下你。关东路上险境不断,豺狼虎豹,劫匪路霸,肆意横行。到了冬天,寒冷无比,能冻掉人的下巴!你一个女孩子家,我怎么能放心呢!雪竹坚持己见:父亲别挂念我,我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惯了,你能活下去,我就能活下去。她偷偷拿出那把飞镖给父亲看。
蒋仕达问:哪儿来的?雪竹看着飞镖:一位大哥给的,我们一同给张大人做事儿,那人救过我。蒋仕达小声嘱咐:揣好。
天到中午,管缨出来抱草烧火,看见蒋仕达一行走过来,就停住脚步看。
蒋仕达念叨:讨口水喝吧?雪竹喊:二位当兵的,我爹渴了!一个押兵站下:好,看在小姑娘的面上,咱在这家打打尖。他喊:喂,抱柴火的!管缨站住:叫谁呢?押兵一指:叫你呢!我们是官府的押兵,站站脚,打打尖。
管缨冷语:军爷我见多了,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
押兵出怪相:嘿,这村妇是真了不得!难道我还得管你叫妈不成?管缨一瞪眼:叫吧,我爱听!押兵笑了:小娘们儿,真是个刀子嘴!我们在你家歇歇脚。
管缨缓语:歇脚你就说歇脚,叫个大姐啥的,也算是个人话!雪竹忙劝解:这位姐姐别发火,我们是想求个方便。押兵抱拳作揖:姑奶奶,我服了你了!我们就在你家吃了,吃饭给钱。管缨笑:谁稀罕你那破钱!吃个饭要啥钱!
烟雾腾腾中,管缨麻利地炒菜。雪竹拉风匣。管缨小声问:你爹犯啥法了?雪竹说:惹怒了老佛爷。管缨说:我方才一打眼就知道,你爹不是一般人。
管缨把菜盛进盘子里,刚端到屋里桌子上,二押兵立刻吃了起来。管缨一看火了:哎哎哎,嘴可挺大!你们吃上了,这位大人的枷子还戴着呢!打开,赶紧让人家吃饭!论年纪人家都能当你们爹了!快点快点!
押兵吃着:你这关东女子真厉害,动不动就训人。管缨笑:白吃白喝的,说你几句还不爱听啊?押兵笑:谁娶你这样的可倒血霉了!管缨瞪眼:会说话不?不会说滚出去!押兵赔笑:大姐,算我说错了。管缨笑:这还差不多。
押兵吃饱睡了。雪竹在外屋厨房里帮管缨洗碗。管缨端一碗水进来递到蒋仕达手里:大叔,你再喝点水吧。蒋仕达让管缨坐下,小声说:闺女,你是个好人,我想让你帮帮我。管缨问:要逃出去?行,我帮你!蒋仕达摇摇头:逃不掉了!我是想请你……
两个押兵一觉睡到日头偏西才醒来。管缨进来:都这个时候了,天黑以后到不了下一个村子,你们上哪儿歇脚去?俩押兵一商量,决定住下。
四个人和管缨坐在一起吃晚饭。管缨挺豪气:今天是我把大家留下的,可说是萍水相逢。既然来到我家,不管你们先前是干啥的,只要进了我家门槛儿,都是我的客人,在我这不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咱吃就吃个饱,喝就喝个够!来来来,头一碗先干了!大家举碗,喝!!
管缨见雪竹喝了一小口,就说:这哪像个喝酒样啊,大点口!管缨把碗端给雪竹,雪竹没办法又喝了一口:姐姐怎么就看着我呀?管缨说:他们都是大老爷们儿,喝不喝咱不管,咱是女的,我得先把你劝好。雪竹为难地笑了。
早晨,管缨在厨房做饭。雪竹醒来,走到厨房问:我父亲还没起来?管缨把一张纸条给雪竹:他们都走了!雪竹看字条:
雪竹吾儿:
原谅父亲离开你,父亲已经对不起女儿,因触怒朝廷而家败,父亲不想再让你受苦,你去你义父那里安身吧。此家人不错,因此才让女主人灌醉你,我得以逃身。父亲。
雪竹看完流泪。管缨过来用手给雪竹擦泪:你爹不好跟你说,他看出那两个押兵不正经,要打你的歪主意,不想让你再跟下去,灌醉你是你爹的主意。别难过,住在我这吧,你现在没爹没娘了,我也没爹没娘了,咱同病相怜,住这我保护你。雪竹感动:谢谢姐姐。但是,我还是要去义父那里。
管缨就给雪竹准备好路上吃的东西。雪竹依依不舍:姐姐,这说走就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你要是不嫌弃,咱俩就认个干姐妹吧?管缨一拍手:行啊!我也这么想,只是没好意思说,还没问你姓啥叫啥呢!
雪竹说:我叫蒋雪竹,是江苏无锡人。管缨说:我叫管缨,是山东掖县人。雪竹说:我母亲早亡,与家父蒋仕达相依为命。管缨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你父亲叫蒋仕达?在山东当过知县?
雪竹点头:对啊!管缨愤怒了:原来你是蒋仕达的女儿?那个人就是你爹?雪竹一惊:对啊!怎么了姐姐?管缨气愤道:怎么了?我今天就杀了你!她推了雪竹一下,雪竹被推到一边,吓得发抖:姐姐,是我父亲做了对不起你家的事儿?
管缨大喊:你爹蒋仕达,十多年前杀死了我爹管大田!雪竹吃惊:真的吗?这是怎么回事?要是这样,我代父顶罪,怎么惩罚都行!
管缨的手停在那里,渐渐放下:不是你干的事,账不能算在你身上。我放你一条生路,你走吧,现在就走,别让我再看见你!别让我们管家人再看见你!看见你,你就没命了!雪竹像傻了似的愣在那里。
管缨吼着:还不给我滚!再不滚,我就把你杀了!管缨抓起一把菜刀朝着雪竹扬起来。雪竹哭着跑了。管缨把菜刀狠狠插到菜墩上。
管粮和贺小宝住在一处低矮的地窨子里。油灯昏暗。管粮说:早点儿睡吧,明天还得挖金。他拿出曼儿送的香包,放在铺上端详着,慢慢脱衣裳。贺小宝偷偷瞄着管粮,看着管粮把衣服放在枕头旁倒下睡了,不一会儿,管粮鼾声大作。
贺小宝慢慢起身,伸出手去,刚要摸管粮的衣服,管粮翻身,鼾声不止地起身下地出外尿尿,哗哗的尿声中伴着均匀的鼾声。
贺小宝坐在那里正纳闷,管粮打着鼾声回到屋里,看也不看贺小宝,又鼾声如雷地躺下睡了。贺小宝倒在被窝里,不明白管粮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