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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问爱上一个人要多久?半年。如果问喜欢一位网友要多久?三个月。这是牧典蓝的答案。
来上海认识舒茗悦有三个月了,牧典蓝赶在春节前与她有了一场从未有过的约会,算是网友见面,也不算,舒茗悦是网友,也不是。
易品城广场,大红灯笼高挂,三角串旗曼飘,萨克斯音乐《回家》在广场上空飘荡,密密麻麻的人头和沉甸甸的包裹涌动着过年的忙碌气息。
牧典蓝伫立在广场路边,等待舒茗悦的到来。阳光如绵,洒在他身上,寒风如手,拨乱了他的发型,也拨动着他欢快的心弦。他四下张望,目光停在身边大树梢上一个黑簇簇的鸟巢上,它空落落,孤单单,如他失去了爱的巢穴。他的巢穴什么时候会充盈欢歌,又会由谁来充盈?是舒茗悦吗?他明显地感觉到,对她的喜欢,是一剂良药,让他埋在心底的创伤愈合了许多。
这场见面是三天前临时说起的。三天前,牧典蓝通过“黄牛党”拿到了上海至利音的春运火车票,计划在股市休市后和栗天劲一同回家过年。但他没有回家的兴奋,更多的是回家的烦恼,他甚至不敢告诉家人要回家,打算给家人一个惊喜,不,只能叫惊诧。他离家出走前说过狠话“只要我离开,就再也不会回家!”决不回家不可能,他曾暗中发誓,是死是活不会要家里一分钱,如果事业无成,就不回利音见人,他要衣锦还乡。
两年没有回家,牧典蓝几乎与家人断绝了联系,他不知家人身体是否安好,爷爷是否更加健忘,父母开的小吃店生意咋样,他愧对家人。他相信家里安好,如果有什么事,父亲找不到他,会通过栗天劲捎信,就像上次爷爷去成都住院那样。
回家,有时仅仅是为了一个人,他并不想见父母,却特别想念老去的爷爷。爷爷把他从小带大,爷爷还记得他时,留给他的最后一面是在落泪,这是他最大的遗恨。那是他高一寒假收拾行装准备上学时,还在休养的父亲责怪他成绩不咋样,还不能回来做农活分担负担;母亲因他姐姐外出打工为他挣学费没有回家团圆而叹气,说全家人都在供他读书,看他今后怎么来报答。爷爷则说只要他愿学就好,总比他父亲小时候宁愿被揍五十个屁股也不写字,还不学着做木活强,并拿出积攒的两百元钱递给牧典蓝作零花钱。牧典蓝能猜到,只要收了爷爷的钱就会遭来父亲一顿奚落,不敢接手。爷爷就拿着钱追着要塞给他,他又塞回到爷爷手中。如此这般,爷爷追到他上了村里的渡船,就把钱一把扔到船上,以为他会带走。他没想那么多,从船上捡起那把钱,又扔回到岸边。船开动了,爷爷吃力地捡起岸上大大小小的钞票抹着老泪哭了,他也哭了……等他暑假回老家时,爷爷头部受伤已经不认识他。那时,他直后悔寒假没有收下那笔钱,如果收下,爷爷一定好开心,即使失去记忆,至少开心过,而不是伤心过。
离家两年,牧典蓝两手空空,回家成了心理承受力的考验。按老家的规矩,打工回家后要拜访亲戚,老老少少光打发压岁钱就让人吃不消,钱包不鼓的人回家是件四处丢脸的事。他已经让父母丢尽了脸,再也丢不起了。当他纠结在“与家人联系还是不联系”“回老家过年还是在上海过年”之中时,就向舒茗悦说起了这件烦心事。她的回复很简单:“想回家,没理由,又不是做论证题。”她不知道他放弃大学再回家有多复杂,不知道落魄的他要去面对那么多东家长西家短的父老乡亲,需要何等胆量。他清晰地记得,读大一的那个春节,乡里那些狭窄的水泥路边停了好些挂有北京、广州、浙江等外省牌照的高级轿车和越野车,父亲就对他说过:“看你这个高考状元今后开什么车回老家,如果是面包车,就别回来丢人现眼!你姐夫,高中文化,都准备去买八十万的挖车了!你姐夫再有钱,都投在工程上,没有牧家的份儿。牧家就等你来撑脸了!”无论怎样,牧典蓝还是想回老家看望爷爷,那个从不要求他成功与发财、从不要求他回报的爷爷,虽然爷爷不再记得他。
月升星落,时光悠悠,牧典蓝与舒茗悦聊起来总是滔滔不绝,他开始称她为“女神”,她称他为“蓝筹”。这些都还不够,他很想真真切切地见见这位有些梦想,有些执拗的漂亮女神。眼看要离开上海,他鼓足勇气提出在回老家前来华年网亲眼看看她,也看看网站。她却担心他见了网站,会像有的编辑那样从此消失,很是没趣。加之她正在练车,准备春节后参加驾驶证考试,并不赞成见面。最终,他把见面地点改到了他们上次相遇的易品城大门口,她才接受了邀请,算是实现他一个新年心愿。
牧典蓝见舒茗悦主要有另一层用意:向她道谢。他的“王牌分析师”博客在她的炒作下已经有了一批忠实粉丝,有合作意向的博友有好几位。怎么谢她?他准备好了信用卡,考虑到了好多家可能去的咖啡店、公园和电影院,甚至考虑到了送她服装和饰品什么的。但他从家里出发前才意识到,忘记包装自己,为此,他在家里折腾半天弄了个手忙脚乱,只比约好的见面时间提前一分钟赶到了这个见面地点。
幸好,舒茗悦还没到达。
想起一早的忙乱,还有打扮敷衍的自己,牧典蓝不由忐忑起来。
其实牧典蓝早早就在准备出发,穿衣镜里,他转来转去地看着那个穿着棉质墨绿夹克的自己,头一次发现这件最喜欢的廉价棉衣已经不成型,有些泛旧。寻遍衣柜,他挑了件灰夹克,胸口皱着。他把皱处打湿,拿来不锈钢大盅子加入开水当成熨斗熨了熨,哪知盅子底没有擦净,不知哪来的油腻东西被熨了上去。洗,吹,干,那块看似洗净的污渍边沿却出现了淡淡的洗衣粉印子,放弃。他重新选出一件二折买来的休闲西装,从身后看去,胳膊肘的位置上有两块装饰补丁,怎么看怎么难看,像掰开的猴屁股,与裤子极不协调。他直怪自己不会服装搭配,单件服装买的时候都不错,集到身上就有了错,总显得土气。有人五官都长得好却不漂亮,有人五官都不出众脸蛋却很有味道,他搭配服装就属前者。栗天劲就曾笑话他没从乡下脱俗,不会穿衣服,可惜了他这衣架子。他又把整套金利来工作服套上,有了卓尔不群的味道。这是见美女的样子吗?是当操盘手去战斗的架势,是谈私募业务的架势!倒腾半天,没有一件可心的衣装,他直后悔粗心了,忘记准备一件用来见面的外套。最后,那件墨绿夹克回到了他身上,这是他钟爱的一件,柔软、暖和而舒适,再穿三年也愿意。他又注意到外套里面的羊绒红毛衣,俗话说红配绿,丑得哭,怎么一直没发现?他在衣柜里翻了个底朝天,有的毛衣起球了,有的皱了,质地都没身上这件好。出门前还得整理头发,他恼火地发现,横梳竖梳,造型都不合意,头发好长,理发来不及了!
牧典蓝承认在穿着问题上严重失误,真是大意了!不是,是太忙了,为了加紧补上金融专业的课,尽早熟悉证券市场并了解其他投资市场,他每天的睡眠时间最多五个小时,恨不得一天只睡两个小时。他把能挤出来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与舒茗悦漫聊去了,尤其是这一个月,视频里的他看上去什么都不缺,他也就真的以为什么都有。
没有时间纠结打扮,牧典蓝在光线昏暗的门前匆匆蹬上皮鞋出了门。赶到小区门外的一家花店,正愁不知给舒茗悦送哪种鲜花恰当,无意间注意到脚下的皮鞋:天啦,左脚是六成旧的鞋,右脚是三成旧的鞋,A鞋配B鞋!回家重新换好鞋,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挑选鲜花,空手坐上了那趟开往约会地点的直达公交车。想起全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旧的,他告诫自己千万别这个样子回家过年,父母肯定怕他出门丢脸。
牧典蓝赶到约好的地点,没有迟到。舒茗悦却迟到五分钟了。难道她有不守时的小毛病?
舒茗悦还有一个小毛病,是常人所不理解的,那就是不管不顾做华年网。最初,牧典蓝认为舒茗悦太不简单,年纪轻轻就创办起纯文学网站,这段时间,方知她不是那么风光。
舒茗悦中学时代就酷爱读中短篇文学作品,一写起文章来不由自主地会和名家相比,一比起来就没有信心将文章示人。她的日志不是真正的文章,总是些算不上作品的碎碎念小心情。读大一时,她突发奇想,要办个文学网站,收录精品美文,建成一座网络美文博物馆。她注册了域名、购买了虚拟主机、利用网站赠送的网页模板建起了“华年精品文库”网站,并到各大网站疯狂收集心仪的中短篇文章分类入库陈列。忙活了大半年,她发现网站主要是朋友在浏览,没有发挥“博物馆”的价值,有人还指出网站侵犯版权。她意识到要让网站、作者与浏览者互动才有生机,也就是要大家来写文、读文和评文,于是就邀请写手们去她的网站安家。没有名气的网站少有人光顾,难出精品,点击量可怜,门可罗雀。她只好一边寻找合作者,一边留意活跃的网络写手和其他文学网站的编辑,只等时机成熟就请写手们来网站安家。她办网站的想法多,标准高,能坚持下来和她一起全心做精品文学网站的人却没有,势单力薄的她眼见着网站积成了灰,却没有办法盘活,直到未艾的加入才有了质的飞跃。
未艾从中文专业毕业后做过保险、快递、广告策划、网络小说枪手,后来在一家大型商业文学网站任专职编辑四年,做到了副总编一级。商业网站的运作模式一改再改,对能产生明显经济效益的岗位不断倾斜,副总编这种不能直接产生经济效益的职务成了只能吃草还必须产奶的工种。加之网站时常拖欠编辑工资,未艾一气之下带着方绪和佳嘉两位心腹编辑来到华年网,随着这三位而来的还有一大帮粉丝、写手和几位兼职网编。
未艾办文学网站的理念和舒茗悦有些冲突,尤其是要大量引入原创长篇小说。舒茗悦认为长篇质量难有保证,会影响网站品质,不是她理想的精品文学类型。几经争论和探讨,他们都做了妥协,决定不以精品为建站之初的标准,先以搭建原创平台聚集人气为起点,边办边完善,逐步让网站精品化。未艾和编辑们大刀阔斧地对网站进行升级改版,动员网络朋友把作品搬到华年网垫底,招聘编辑写编者按,引入长篇小说让读者欲罢不能,甚至制造争议吸引眼球……大家废寝忘食地忙活了几个月,网站面目一新,有了正规文学网站的标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