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典蓝当家教辅导的学生叫欧帝,是位读小学六年级、家住别墅的小公子。有天下午,牧典蓝照例趁欧帝在校上课的时间去网吧研究股票,满屏的绿色数字和向下垂着的各类均线让他为被套的资金愁死了。准备去接快放学的欧帝前,他瞟了一眼华年网的编辑管理后台,有位写手在两小时前一口气上传了二十多篇杂文待审。按规定,每篇文章要“三审”,一审有无违规内容,二审是否网络抄袭文,三审内容、排版、标点有无明显错误,最后还要写点编者按。这些程序下来,要审完这么多文章已经来不及。另两位杂文编辑没在线,他晚上不能上网,想起作者等了两小时仍未通过审核肯定急了,他就扫视了前六篇,内容没有问题,排版很规范,估计作者是熟手应该没有原则问题,就让杂文批量通过审核正式发布。他给另两位杂文编辑留言,请他们复审一下,并补上编者按。
牧典蓝第二天再上网,发现编辑后台正对他进行通报批评——他审核的文章没有编者按,有用怪字符号写作现象,有三篇稿子有抄袭网络文之嫌,批量通过同一作者的作品导致网站首页出现大面积该作者的文章本应错开时间让其发布。另两位编辑根本没看到他的提醒留言,一位请了假,一位辞了职。悦海女神在QQ上找到他,问他为什么顶风犯错?他解释说作者发布稿件后希望马上看到效果,排版和编者按之类对作者倒在其次,稿子太多,只有抢速度。她却说网站不只是给作者看的,更是给读者看的,错误层出的网站,和盗版网站有什么差别?他自知理亏,觉得她好厉害。
五一期间,欧帝顺利通过了成都私立名校的小升初选拔,考入七年级实验班,还得在原校读完小学。牧典蓝并未因此轻松,麻烦接踵而至:他的股票深套,爷爷因前列腺增生并发尿潴留到成都住院,医药费弄得他方寸大乱。
欧帝的母亲叫池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牧典蓝称她为“墨姐”,是位个头中等、世界名牌加身、驾驶白色宝马车、热衷聚会的富姐。牧典蓝深受池墨母子信任,为了筹集医药费,他向池墨借钱,又向欧帝借钱,遭到池墨误解并被辞退。他辞去兼职编辑准备去谋新的工作,辞职的理由是“失忆的爷爷重病住院,我已失业”。两天后,他意外地得到总编未艾的通知,华年网编辑们给他爷爷募捐了近两千元!感激之中,他有了到华年网去工作的念头,私下问了未艾,方知网站暂不招正式编辑。他只好作罢,给网站的最后一条留言是:“我会来华年网报答大家,谢谢你们!我爱你们!”
发出这条留言时,牧典蓝已经斩仓卖出了全部股票,亏损率达百分之八十,四万多的本金到手不到一万。他弃学出走后与家人失去了联系,得到栗天劲捎来“爷爷住院”的消息后,才在华西医院现了身,见到了父亲、爷爷和婆婆。他的窘迫潦倒招来父亲的不断盘问和挖苦,他无脸与父亲相对,声称今后不会要家人一分钱,等到把家人送上回利音的火车后,就只身逃往上海求助栗天劲。
眼前,华年网在欢庆中,牧典蓝还无力回报那些感动过他的编辑们,也不打算加入他们的热闹,但他有写东西的冲动。他登录“今愁”,飞速写了几段想说给栗天劲的话,关于感激,关于情义,关于理解,关于奋斗,洋洋洒洒千余字,五分钟搞定。
稿子写完,提交待审。等牧典蓝倒了杯温水过来,稿子已经通过审核发布出来,配有简短的编者按,编辑是雁如。
心里的话一吐为快,那些苦闷如坚冰化成杯中水一饮而尽,牧典蓝心情畅快了点,转念为自己考虑起来。股市整体上还熊着,熊过之后就是牛,没有大牛也有小牛,依他对股市和基金越来越透彻地了解,未来并不那么悲观。他有了朦胧的人生规划,靠指令去操盘难有出头之日,那么就发展自己的客户,如果他做不出沪泰公司想要的高业绩,得不到公司的诱人奖金,可以像赵商那样私下做点业务赚点外快。
牧典蓝来上海后不再登录自己的QQ号,那上面没有想说话的人,也没有靠它去做的事,但这个号码里他寄出过很多封电子邮件,也等待过一个从不愿来的人,他割舍不了。此时此刻,他想起了这个生了锈的号码,如同怀念起很久没浏览过的华年网。他要让垂死的号码复活过来,成为业务热线。他登录,要用新的网名打造一个品牌,为未来作铺垫。刚一上线,“滴滴”声转来,有一条六月份发来的留言,是总编未艾的,前一句问候他爷爷,后一句是未艾的新作品链接。他再一看,华年网编辑群已经把他清退出来,从前加为好友的几位编辑消失掉了,悦海女神还在,安静着。
上面的好友共有二十余位,基本是些同学,基本都灰着,没一个想聊的人,也没谁找他聊过,不知谁曾想起过他,这些一直安静着的同学头像让他哀伤。他自认为是个积极而勤学的人,是与人为善并知礼节的人,是勤于为室友打开水并肯与大家分享一个脐橙的人,曾经也是主动向同学们逐一发短信、发电子贺卡问候的人,差不多算是个完美的人。这些都换不来别人的衷心喜欢,这一两年,他经历了大风大浪,他没有把遭遇告诉过这些同学,他们也就没来问过他的情况,好像把他完全忘记了,他不明白自己的人缘为何如此乏善可陈。想起栗天劲的一句话,他又释然了。毛病多人缘也多的栗天劲就曾对他说过:“别以为我朋友一大箩筐,真若要挑出个想说心里话的人,只有你勉强算一个!赵商都算不上,他睡觉都在盘算做梦的成本与收益!”
牧典蓝开始清理同学,把死寂的同学打入黑名单,留下栗天劲。栗天劲不把QQ作为交流工具,只是游戏工具,牧典蓝在上海找工作那些日子,用的正是栗天劲的QQ号。编辑这头,未艾、雁如和另两位编辑进入了黑名单。在点到“悦海女神”时,她个性签名中的华年网网址让他踌躇了:不是说要回报华年网吗,留下她吧!虽然那次被她批评了一通后,他们之间就没说过话。
只剩下两位好友,没人在线,仿佛网络之上,他一个人在主演,没有配角,也没有观众。
牧典蓝把网名“今愁”改成了“金筹”,同时创建自己的股票群“金色蓝筹”发展客户。他不想“愁”下去了,像林妹妹一样爱发愁的男人他也讨厌。他想,身体的痛苦、心里的痛苦、生存的痛苦都经历过,领过贫困生慰问金也得到过状元奖学金,睡过火车站也住过大别墅,得意得上过天也失意得想跳河,上得了天堂下得了地狱,没有什么能愁倒他,他已经超脱了。
飞快,几家知名的财经博客上诞生了“操盘手金筹”。牧典蓝以上海操盘手的身份在博客里留下了业务联系方式,发布了同样一篇股评日志。他特意用股评的方式推荐了“马诚实业”,有马到成功之意。评一只股票的好坏就像开展辩论赛,很多时候可以正说,也可以反说,当时间无限延长,正说反说都有理,关键是说的时候,你愿意站在正方还是反方。这是一种温和的洗脑术,大家欣然接受,如同庄家向股民灌输“牛市”“熊市”思维,说“牛市”之时是为了刺激股民大胆进入以方便高价出货,说“熊市”之时候却在暗中扫货,等待下一轮牛起来。
牧典蓝也曾相信分析师推荐的股票,惨亏。浅显的道理好比有人说启明星要从那山头升起,散户要从这山头奔向那山头,一路上不知在哪里当直行、在哪里当转弯,当然不是碰壁就是坠崖。深层的道理也浅显,最核心的分析是分析师的身价,是用巨大的成本换来的,是商业机密,机构得拿重金去换,散户凭什么得到?当分析师们免费发布分析意见时,听众得掂量掂量免费午餐当不当吃,当怎么去吃。分析师若看好市盈率上百的股票,他不过是个掮客。
牧典蓝还曾相信上市公司披露出来的财务报表,现在不会全信。报表数据就像搭积木一样可以调整,高低皆可。吸筹期可以将某些损益一个季度提完,或将后面数年的费用半年摊完,报表亏损得非常难看;出货期基本把后面几年的损益或者费用都提前摊完,报表不大幅盈利才怪。
股市这个战场,没人愿意被对手看透。信别人,不如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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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玩QQ空间就像玩布绒玩具一样娘们。这是牧典蓝从前的观点。
男人玩任何空间都能玩出专业级水平。这是牧典蓝现在的观念。
“金色蓝筹”QQ空间诞生了,是牧典蓝股票群的配套设施。他在里面多增加了一项日志分类“技巧不巧”,也就是复制粘贴了一些所谓的看盘技巧以吸引来客,但是来客相信了技巧就不会请他代炒,他就在技巧之后又用一个例子证明相信技巧的风险,意在强调信技巧不如信他。
牧典蓝准备加入其他股票群,主动出击拉些网友进入自己的群,注意到悦海女神的QQ头像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是华年网的蝴蝶标识。
“晚上好!”牧典蓝夷由了下,就向她发过去一句话。网站的编辑习惯称总编未艾为“老大”,称悦海女神为“女神”和“大大”。牧典蓝不愿称她为“女神”,梁昀才是他心中的女神。他也不能称她为“大大”,这在家乡利音一带有“大姑”的意思。她是网络文学公司的负责人,称她为经理吧,叫不出口。大型网站也有称CEO的,用在她身上有拉大旗作虎皮之感。网站负责人称“站长”吧,这个称谓太硬,他老联想到供应站、火车站什么的。称她为“美女”吧,太不庄重,好歹她算是头儿。对她的称呼真是考倒牧典蓝了,他干脆什么也不称呼。
悦海女神发来微笑的表情:“好久不见,你爷爷可安好?”
“爷爷还好,谢谢关心!庆祝晚会结束了吗?”牧典蓝回复道,聊天面板上显示着他的新网名,金筹,头像是头卡通牛。他的爷爷曾是乡里最好的木匠,年轻时修缮乡里那座古寺,有些名望;老家那座川东木质民居三合大院,冬暖夏凉,是爷爷当年的新房,也是牧典蓝父母安家的地方,家里的家具不用一颗钉子至今还美观牢实。在牧典蓝高一下半学期,爷爷摔了个跟头伤了头部,开始失忆。上半年爷爷在成都住院,已经完全不认识家人,却老念叨着老家的老屋,天天催着回乡下。
悦海女神:“没有,我先回了。才读到你的日志,你来上海了?”
牧典蓝意识到她浏览到自己的日志了。他在文中用浑黄的黄浦江形容糟糕的心情,她既然读出来,也不想隐瞒:“是的,我有同学在上海。”
悦海女神:“你改做股票了?”
牧典蓝在文中用“崩盘”形容兄弟情义的恶化,用“套牢”形容他全心投入事业,用“联合炒作”去形容共同奋斗……她总能读出文字中隐含的一些内容,他就调侃道:“知我者,非你莫属也。”
悦海女神:“做操盘手?”
牧典蓝并没在文中提及操盘手,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就发了个惊恐的表情:“你什么都知道啊?”
悦海女神:“满街都在招操盘手,和招水电工差不多了。”
牧典蓝说:“我不是操盘手,是键盘手。”
悦海女神:“你改名金筹,比今愁少了忧郁。但今天这篇好像又在犯愁,因为那位同学?”
“嗯。”牧典蓝有了新的想法:自己闷气已消,如果栗天劲的怨气也消了,自己的文字还大模大样地摆在那里,要记恨一辈子似的,自己岂不成了斤斤计较的小男人?他越想越不妥,删除了那篇日志,转过话题问道:“网站改版了?是为庆祝三周年吗?”
悦海女神:“改版两个月了。如果知道你在上海,一定请你参加庆祝会。”
牧典蓝说:“送上我迟到的祝福吧:愿它成为文学爱好者的后花园!”
悦海女神又来个微笑:“谢谢!”
牧典蓝问:“分享一下庆祝会的照片行吗?”
三张在酒吧聚会的清晰大图随即用截图的方式发来:有二三十人参加了聚会,有位瘦高、戴着黑边眼镜、眉毛呈八字、脸带愁苦之容的人一眼就认出,那是总编未艾。牧典蓝没有找到和悦海女神博客头像相似的人,问道:“哪位是你?”
悦海女神:“没我,我在拍照。”
牧典蓝说:“三周年庆,没你就没有了灵魂人物。发张有你的好吗?”
悦海女神又发来一张合影照:“这是网站人员在网站楼下的合影。”
照片里,两男三女在一座老式的上海石库门民居楼下做着五花八门的动作,身后有水泥洗衣台、破旧自行车、搪瓷花盆,还有晾着的衣服和裤子,环境和牧典蓝所住的小巷差不多。第一排中间的那位身着豹纹风衣、披着秀发、笑意甜美的女子聚焦了牧典蓝的目光,她不是博客头像中的那位大眼小嘴美人,却是另一个熟悉的人。
牧典蓝惊诧得捂住嘴“啊——”地叫了一声,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他激动地敲击着键盘说:“中间那位风姿卓绝的小豹子就是你吧?”
悦海女神发了个调皮的表情:“编辑群有了新规,新来的编辑必须曝名曝照,你以前没有曝照,现在补上一个。”
“我不喜欢照相,没有数码照和视频,不骗你。”牧典蓝说。他见她迟迟不说话,不知是因她在忙,还是有了不满,就说,“过两天补上吧,以示平等。”
悦海女神不再搭理他。
牧典蓝不想被误解:“其实,你见过我,一个多月前,我在易品城珠宝收银台看着你刷信用卡,你穿着紫红色的盘扣裙子。想起了吗?”
悦海女神隔了一会儿发来惊恐的表情:“去年五月,你是不是去过峨眉山?”
牧典蓝去年曾去过峨眉山,打算出家,在山上遇见过她,不过后来改变了出家的主意。他笑了:“你还记得?易品城那次我就觉得你好眼熟,没想起。这张照片让我想起了,你就是峨眉山上那个摄影人。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了。”